初六那日师兄下山,她站在门前为他送行,却见他从衣袖里取出枚香囊递过来:“此次下山归期未定,你房里的熏香用不了太久,这香囊随身带着,夜里睡不着就闻一闻。”
周双刚来望青山那会儿,像只小刺猬,谁来刺谁,对人和环境特别敏感,任何光线变化、突然的声响都会让她心生警惕。
柳不归发现她白日不睡夜晚装睡后,在她房里燃了支熏香,周双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就将他药田里长得最好的药花全霍霍了,看得小师兄当即遁走,就怕被牵连。
但柳不归没有生气,反而去给她熬了碗粥。
后来只要柳不归不打招呼给她饭菜里加药,在房间利用花香让她昏昏欲睡,再或者偷偷给她把脉,她都会反击,毁他的药田,将他的衣裳扔进泥里,撕掉他誊抄的新书。
她拒绝所有不经她同意的行为。
即便是为她好。
很久以后,她收了性子里所有的乖张和尖锐,可这不能安稳睡觉的毛病始终都在,她已经习惯,师兄却总为了让她安睡研究各种助眠之物。
送师兄下山那日,她不知他离去后便不能回来,接过香囊点头,还问他中秋在不在山上过,若能赶回,便买些烟花上山。
他弯眉点头。
这段只存在她记忆的画面,确确实实发生过。
原来那些她未重生的日子,不是一成不变的。
待身体恢复行动如常,周双将香囊挂在腰间,一头钻进了库房,从里面出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她也没忘下山后没钱的窘迫,从放首饰箱子里取出师姐送她的玉珠簪子镯子,又将小师兄给她的夜明珠也带上。
这次师兄没有待在望青山,最开始的结局就不会改变。
弈城,八月十五,他会死在花琉殿。
只要在这之前找到他,阻止即将发生的事情,师兄就不会死。
周双确定身上物品带齐全后下山,做好同黑衣人恶战一场的准备,可她一路顺顺利利到了澜城城中心,还在日落前用银簪银镯换了钱,住进了客栈。
这一次太过顺利,她有些没有真实感。
客栈伙计给她送热水时,她往桌子上扔了几块碎银,对伙计道:“打听些事,说得好这些便是你的。”
“客官想知道哪方面的?”那伙计放下热水,目光飘过银子,脸上的笑大了些:“那您可找对人了,小的在这澜城长大,别的不说,澜城大大小小的事就没有小的不知道的!”
“先捡几件近日澜城发生的事说来听听。”
伙计闷头想了一瞬,轻拍巴掌恍然道:“澜城孟氏您知道吧,在澜城,孟家跺跺脚这地都得震三震!”
“三天前不知从哪里来的外城人,一个个可都是练家子,修行过的呢!没长眼就找孟家人麻烦,孟家早有准备,一举将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拿下,据说那架打了一整夜,现在地上的血还没洗干净呢!”
周双眨了下眼:“你是说有人针对孟氏,孟氏提前做好应对措施?”
“那可不得是这样?”伙计挠挠头,“三更半夜突然偷袭,要不是早听到消息谁能防得住?”
“偷袭的那些人呢?”
“死了,”伙计笑道,“在咱这澜城敢动孟氏,那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说来也奇怪,澜城风平浪静这么多年,突然出了这么一事,有人说这孟氏必定得罪了谁,又或者藏有什么宝贝呢!”
这人看着周双若有所思,怕她去触孟氏眉头,连忙解释一句:“这些都是猜测,猜测,做不得真。”
可周双奇怪的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官府没动静?”
“这么大的事官府来了也没用,何况孟家的事又哪里会让官府插手?”伙计朝周双看了眼,“您是外地的吧,这澜城官府啥事都不管,有跟没有一样,就连城内外巡逻的都是孟氏修士,咱这些小老百姓遇事了也不报官府。”
关于偷袭孟氏之人更具体的消息,伙计也说不出什么。
周双道:“说说孟家。”
提起这个伙计话匣子就关不住了。
“崇旌上下几十个说得上名号的修仙家族里,就数澜城孟氏最为悠久,几百年前孟家祖先最先脱离门派来到澜城繁衍生息,发展到今日,已有十几个旁支,每个旁支下拥有门生子弟数以千计。”
“论门生数量,论家族历史,孟家说第一,其他家族谁敢说第二,”他说这些时眼里带着说不出的自豪,“孟氏每年广收门徒,每到这时候,其他地方的修士可都是源源不断往澜城来,若不是小的没法修行,必然也要试上一试。”
他说得兴起,碰上周双平静目光顿时醒悟过来,见她点头,以为她对孟氏招收门生感兴趣,便挠头继续道:“不过客官来得不是时候,孟氏每年三月才会招收,您若是想拜师学艺,倒是可以上那望青山试试。”
“望青山?”
“那可不,这望青山上高手云集,据说是位隐士高人来澜城云游,见这山顶聚有仙气,便在此处定居,”他露出难色,“高人脾气古怪,收徒喜欢看眼缘,但眼缘这东西就跟运气一样,谁也不知道啊!”
伙计指望周双能多住两日,便道:“望青山是门派里数一数二的修行门派,每年上山之人数不胜数,客官来都来了,反正都是拜师,试试也不亏,听说上山途中受了伤,高人还会亲自将人送下来呢!”
周双听得一愣,心道原来问题出在这里,这里的客栈伙计随口一劝,转道上山的人只多不少,难怪小师兄每年都要扔那么多人下山。
但他们望青山不是偏僻的小门派?
师姐常说她同人自报家门时无人知晓,怎么就成了数一数二的修仙门派?
周双将碎银给了伙计,又让他明早去渡口包条去弈城的船,待伙计喜滋滋拿了银子离开,周双眉心微蹙。
又不一样了。
孟氏的结局变了。
提前知道黑衣人会袭击,孟氏主家也并无太大伤亡。
难道有人和她一样,也重生了?
会是孟瑾吗?
周双没去找他确认,她不知孟瑾为何无故救她帮她,但去弈城一路凶险万分,不管孟瑾是否重生,都没必要将他卷进来第二次。
现在找到师兄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第二日,她到渡口刚上船,便听到远远传来呼唤声——
“等等!”
“船家等等!还有人!”
匆匆赶来的青年男子从树丛后冒了头,露出俊美如玉的面庞,他朝渡口处唯一一条船边喊边挥手,墨绿长袖在风中翻飞。
周双收回视线,朝船家道:“走。”
船家拿了周双的钱自然听她的,松了绳子,竹竿一撑,小船哗啦一下飘远了,船家还瞥见那男子看船不停反而极快离开,脚一顿,跑得更快了。
第5章
◎我孟瑾不可能犯贱两次。◎
无论跑来的男子在岸边如何喊人,周双都置之不理,转身步入狭小的船舱内部,她刚坐下,船身忽然一晃,紧接着便是船家惊愕的声音。
“你你……你怎么上来了?”
另一个稍显年轻的男声轻喘了口气,语气抱歉:“船家,实在是有要事赶急,你让我搭一程,钱我付双倍如何?”
说着他就要掏出钱袋子。
那船家伸手止住他动作,面色为难:“不是我不载你,而是这船被客人包了,要不公子等下一趟,不过两刻就有画舫出船,地方大,速度也快,说不定还比我这小船早到。”
孟瑾往船行过的方向瞧了眼,已经看不到来时的渡口,他一脸一副行了这么远上不去岸,包你船的人是谁,我同她协商……”
“不用麻烦……”他刚往船舱的方向走了两步,里面传来女子声音,紧接着便见一个眉目灵秀的女子走出,孟瑾见她如此通情达理,笑着要道谢,便听她说,“不载。”
语气平缓却不容商量。
孟瑾收敛了笑,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全不管用了,但他不是个轻易认输的,对方修为不比他,只要他不主动下船,便奈何他不得。
刚这么想着,就见这姑娘二话不说一掌攻来,没有杀意,明显是要将他打下船,孟瑾快速躲过,也没真想和对方打,接连闪过对方几招,每次想说话就被对方接连的招式打回去。
船身因两人动作晃动不已,船家抱着船舷躲在一旁,他看不清两人动作,满脸忧愁又担心,一双眼睛盯着船,就怕哪里捅出个无法弥补的大窟窿,这可是他吃饭的伙计啊!
这边孟瑾眼见她连剑都取出来了,身形后撤,站定后抬手止道:“慢着,周双,有话好好说!”
这话一出,周双拔剑的手停住,目光探究望向墨绿衣袍男子。
“你知道我名字?”
如今这名字是她上了望青山后给自己取的,外人顶多知道望青山有个从不下山的小徒弟,按理说,她同孟瑾没有丝毫交集,他不可能知晓。
还有上次重生,孟瑾无故帮她救她……
周双乌黑眼眸盯他:“你如何知道我?”
孟瑾见她终于肯好好说话,站好后伸手整理衣袍,将头发拨到背后,动作俊逸洒脱,一派贵族公子典范。他自我介绍:“在下孟瑾,听闻望青山上皆是人中龙凤,今日一见……”
周双打断他:“说重点。”
孟瑾顿了顿,心中吐出一口气,双手背在身后:“我与贺兄交情不错,听他提过有个师妹,姑娘外貌举止同他描述一般无二,由此认出姑娘身份。”
“小师兄?”周双随即问:“你既与他关系不错,那也应该知道他平日最喜欢做的是何事。”
孟瑾可疑地停顿了三秒,轻咳一声,试探问:“种树?”
周双安静看他,那黑眸清凌凌的,仿佛能看透人心,孟瑾头一次感到无所遁形,好像他话里的真与假对方早已识清,然而周双没多深究,收了剑问他:“为何一直跟着我?”
这是信了?
孟瑾大喊冤枉:“我此番去弈城确实有要事,也并未跟踪任何人,能在这里遇到周姑娘纯属意外之喜,可否看在我与贺兄的交情上,让我搭个便船?”
周双:“什么要事?”
孟瑾道:“我兄长在弈城办事遇到些棘手问题,非我去不能解决,时间急迫,耽误不得。”
周双看着他未言语。
赶他下船是不想他像上次那样,在官灵渡口被黑衣人杀死,但他若当真有其他要事必须去弈城,即便下了船,也会再次坐船到渡口。
她和孟瑾都是黑色面具要除掉的对象,她有重生的记忆还好,倒是他,分开说不定死得更快。
几个念头闪过,周双没再让他下船,反而取出一柄玉尺递过去,孟瑾不明所以,但还是接过打量一番,点头评价:“中品法器,对灵气要求不高,断水劈石不在话下,是个不错的法器。”
船家见船上氛围缓和下来,刚准备爬起来稳住船继续走,听到“断水劈石”,又满脸忧色地蹲下去抱着栏杆。
连石头都能劈,他这船撑不住啊!
孟瑾将玉尺还给她,周双没接:“你的。”
“给我的?”孟瑾有些惊讶,这人前后态度转变也太快了,他收了玉尺,从衣袖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只钱袋子递过去:“我孟瑾没有白白要人东西的道理,这银子你收着,等到了弈城我寻到兄长给你等价物件。”
周双看着那只钱袋子,伸手接了收好:“这些够了。”
孟瑾笑道:“那你亏大了,这买卖不划算啊!”
他本就生得俊美,身着墨绿圆领锦袍,衣袖和胸口处绣有精致的花团暗纹,整个人在阳光里显得精美明耀,他这么说着笑着随周双步入船舱,给这暗沉的小船添上几分颜色。
小船内部并不宽敞,孟瑾也不在意,一撩衣摆坐下,姿态惬意自在。
周双收回视线,得出结论:
孟瑾没有重生。
不然他面对玉尺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而且此时的孟瑾衣着亮丽,行为举止随意洒脱,眉目含着未退尽的少年气和朝气,而之前的孟瑾沉默少言,虽然是同一张脸,却因背负孟氏族人仇恨而更显沉稳颓色。
若孟瑾和她一样重生,有了上次的经历,孟氏能避开黑衣人突袭就很好解释,她也能从孟瑾这里探知更多黑衣人的消息。
孟家能调查的事比她多。
她按下心底的失望,重新打起精神,官灵渡口和弈城并非安全之地,这次她到弈城的时间提前,难免不会再被黑衣人偷袭。
接下来行船的两天周双闭目调息,没有任何交谈的意思,让孟瑾碰了一鼻子灰。
快到官灵渡口时,周双走出船舱,让船家找个方便停泊的地方留下,出剑就要离开,又因跟出来的孟瑾停下脚步。
孟瑾拔剑的姿态毫不犹豫,一副要跟到底的模样,他见周双停下还不解问:“怎么不走了?”
“你待在船上,一个时辰后再出发,”周双垂下眼帘,握剑的手微微用力,“前方有点私人恩怨要解决,不方便旁人在场。”
这话的意思说得很明白,奈何孟瑾脸皮极厚,装没听懂,笑着说:“你解决你的,我赶我的,互不影响。”
说着便闪身从船上离开。
周双赶紧跟上欲阻拦,但经过这两日相处,孟瑾已经看穿她并无伤他的心思,就算被赶上也有恃无恐继续前行。
眼看官灵渡口就在眼前,周双不再拦他,快速将黑衣人及其弱点告知孟瑾,孟瑾来不及细问黑衣人的事,对方就犹如一道流光飞速离开。
离河河水混杂泥沙,水质浑黄,河面漂浮着丛丛浮草,周双立于河水之上,无法看清水底是否有活物。
这次她占先机。
她从乾坤袖里拿出生锈的四象陀螺仪,松手落入河水之时往里灌入灵气,此时孟瑾赶来,恰巧见爆炸后的巨大水花冲天,河床淤泥露出一瞬,又快速被河水覆盖,紧接着绿植花藤凭空而出,铺满了这片水域。
一面玲珑玉扇展开,正悬浮在河面上。
那些开得妖娆的绿植便是扇面绘制的花草所化。
高品法器,大手笔啊!
孟瑾越过四处蔓延的绿植与周双并立:“姑娘的私人恩怨是?”
他目光扫了一圈,未见任何异动。
周双绷着脸没说话,目光在河面一寸寸逡巡着。
没有。
是她来太早了吗?
还是这次黑衣人在孟氏那里失败,改变想法,所以未在官灵渡口采取行动?如果是这样……
周双望向不远处的渡口。
弈城可能比她想的要麻烦。
岸边停泊的小船不多,船家方才还在上下忙碌搬货物,见到河面动静望来,面上带着愁容,似乎担心今日没法出行。
周双收了玉扇,河面恢复水波滔滔,孟瑾在意她说的黑衣人,两人到了渡口他还在问:“周姑娘同黑衣人有何恩怨,为何说这黑衣人会埋伏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