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她说:“弥弥,你要有弟弟了,有人陪你一起了,你高不高兴?”
正在上高中的姜弥已经懂得察言观色,哪怕她心里异样感十足,她也做出喜悦的模样来,附和一大家子人。
等到夜深人静,躺在床上,她却想,大人们可真有意思。
明明才刚怀孕,却已经把孩子当成男孩对待。
明明年龄差距那么大,还要说陪不陪这种话。
明明说过要永远疼爱她,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个孩子吸走。
姜弥开始讨厌那个所谓的弟弟。
也是在那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性格中的阴暗面,自私狭隘,刻薄善妒,即便面对的是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宋瑗开始在家安心养胎,姜格致这种十分专注于工作的人,把手头工作都往后挪了挪,陪着宋瑗,生怕孩子有什么差错。迷信的奶奶甚至找人算了卦,心中对于这个孩子是男孩儿的信念更坚定,甚至要把宋瑗接到那边去,她亲自照顾。
姜弥不懂,他真的那么重要吗。
原本属于她的关注和宠爱被分走,没人会来问她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因为感冒还被告诫要离妈妈远一点,她怀孕了不可以生病。
正处于青春期的姜弥,心思本就敏感,哪些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在这种环境下,她的叛逆情绪逐渐增长,可是她骨子里是个好孩子,做不出来什么出格的事,只能搞些小动作,去宣泄情绪。
她的日常是人前嘻嘻哈哈,人后掉两滴眼泪,第二天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所以在大人眼里,这个家还是最完美的样子,新生命的到来,没改变任何事。
姜弥也会开导自己,那个孩子是自己的亲人,她要对他友善一点。
人要向前看,不能总想着那些负面的事情。
姜弥开始陪宋瑗聊天,假模假样和那个孩子说话,出去玩看见童装店会下意识瞥两眼,她开始期待那个孩子的到来。
可现实是,她一次次被提醒他们之间的差距。
奶奶会说:“以后弟弟出生了,你可要让着他,要保护好他。”
父亲会说:“你比弟弟大这么多岁,以后可不会闹别扭吧,我看人家家里年纪差不多的孩子都爱打架,我们家肯定就不会了。”
妈妈会说:“也不知道这孩子出生后是什么性格,最好跟弥弥一样,听话懂事,我就最高兴了,你说起个什么名字好?”
在家里,所有的话题都围绕那个孩子转。
奶奶再也没有提过你要是个男孩就好类似的话语,她把所有的期望都给了那个未出世的孙子。
姜弥逐渐意识到,自己装得真的很痛苦,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骗自己有什么用。
最后的结果,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宋瑗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出了场小车祸,她没有太大的事,但是孩子流产了。
家里陷入了无尽的悲痛中,所有人都在掉眼泪,姜弥哭不出来。
她感觉到悲伤,只是因为母亲受苦,她没觉得喜悦,哪怕讨厌,她也没想过要是孩子没了就好了这种事。
因为她过分平淡的表现,奶奶开始指责她。
“你非要你妈妈去接你放学干什么?都这么大了不会自己回家吗?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人在极端悲愤的情况下,失去理智很正常,姜弥理解,但是没办法不受影响。
奶奶说着气话,姜格致和爷爷都劝道:“这跟弥弥有什么关系,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扯她干什么?”
姜弥一瞬间眼泪掉下来。
因为那个孩子,她已经忍受很多了,她做错了什么。
悔恨也涌上心头,是她要宋瑗去接她的,她们母女很久没有好好相处过了,本来今天放假,她是打算陪她出去散心的,没想过会有这种情况。
姜弥跑出医院,打了出租车不知道往那个方向去,她在车里面哭,司机不知道该怎么办,找了个路口就把她放下,看着是个孩子,连钱都没收。
那附近就是小西街。
姜弥也会很幼稚,她想她要离家出走一次,要让家里重新意识到她的存在。
那时候年纪不大,做事冲动,也不会去考虑后果,她顾不上什么家里出了事,根本没有多余的功夫花在她身上,她这种行为就是在添乱。
她就想顺着自己的心意来。
走进那家卖玻璃杯的店是偶然。
也不能这么说,那几年那片还在开发,店铺很少很少,恰好那天,只有那家玻璃杯店开门了,靠着落地窗的还有一张桌子,姜弥想进去坐坐。
玻璃杯店的赵叔在当年还比较年轻,看见个满脸泪痕的小姑娘进来,话都不敢说。
姜弥问道:“叔叔,我能在这儿坐一会儿吗?”
“你坐你坐。”
姜弥就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什么都不干,后面没力气哭,趴在桌子上,好像睡着了一样。
等她醒过来,看见面前摆了个玻璃杯子。
赵叔和她说道:“送你的。”
他面目和善,让姜弥觉得很亲切,这是今天一整天,对她最好的人。
姜弥最后还是付了钱,她拿着那个杯子,很小心翼翼。
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收到了一份充满关怀的礼物。
关于玻璃杯的收藏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姜弥回家后,看着一片漆黑,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她站在玄关处,脑袋放空很久,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家里好像没人发现她离家出走了。
没有电话短信消息问候,也没有其他,这个点,大概都还在医院。
姜弥显得跟他们格格不入。
他们大概以为,她只是在闹脾气,一会儿就会好,乖乖回到家里做自己的事。
听话懂事又体谅父母的姜弥,不会做让他们为难的事情,他们总这样想。
她把那个玻璃杯放进了卧室,洗漱过后睡觉,打算结束这荒唐的一天。
那一年,她似乎真的成为了家庭里的背景板。
姜弥后来想起这些事,偶尔也会觉得自己矫情。
有什么关系呢,不都是家里的孩子,即便有那么一点重男轻女的成分在,家人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当着她的面,除却一些特殊情况外,也还在照顾她的心情,对她有求必应。
她应该知足的,要是懂事一点,再听话一点,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
可凭什么。
她明明是这场闹剧里最大的受害者,却要被连累被指责,被无数次提醒,你不如你弟弟,女孩,不如男孩。
姜弥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这种心情调节好。
那之后的日子,慢慢回到和以前一样的状态。
最初大家沉浸在悲痛中,一年两年过后,谁都不再提这件事,宋瑗伤了身子,怀孕的概率很低,奶奶终于没再强求要孙子,把什么心思都花在了姜弥身上。
纵然有过不愉快,可他们毕竟还是一家人,要在一起度过很漫长的时光,选择性忘记那些不愉快,日子才会过得更顺畅。
那个孩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姜家,没有人会提起他。
可是伤疤,留在了所有人心里,提都不敢提。
姜弥再说起这些,已经不会掉眼泪了,过去了太多年,疤痕在,却永远不会再裂开。
外人眼中家庭幸福美满的姜弥,也会有一堆关于家庭的烦恼。
这似乎是个无解的命题,人人都没办法避开。
“可是我挺过来了,我就觉得,其实那些事都不重要的。”
她缓过来之后,一如既往的乐观开朗,当那些眼泪不存在,永远想的都是好的事情,人就会活得轻松许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都到了阳台上去。
这样的夜晚很美好,窗外夜色正浓,屋内月季盛放,外面的喧嚣可以落在耳畔,家里的静谧被映衬得更清晰。两人手上都握着一罐酒,也从不知道是从角落里翻出来的,他们盘腿坐在地上,冰凉凉一片,互相依偎,寒意也逐渐褪去。
姜弥脸上晕起两处酡红,酒的度数不高,她却觉得昏昏沉沉。
她望向周最的眼睛里泛起些水雾,和窗外月色一样,朦胧柔和。
“我看见了你的疤,你也看见我的了,这样很好不是吗?”
姜弥说罢,心头好像涌现一股热流,烫得她很疼。
可她还在笑。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拥有这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
“我们就是彼此的家人,我们的家庭,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吗?”
她终于有了问句,周最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忘掉这个夜晚了。
他身子微微侧着,不断前倾靠近姜弥,他把头埋在她颈窝,距离极端贴近的情况下,呼吸,心跳,身体任何幅度的变化,都清晰到了极点。
“对,我们会很幸福。”
他们会比别人更明白,一个完美的家庭应该是什么样,要怎么去做。
疤痕不会消失,可在他们共同拥有以后,往昔的痛感会被完全分散。
他们会一起承受,一起愈合,直到再也看不见,像从来没有被伤害一样。
“姜弥,我不疼了。”
“你也不会再疼。”
第58章
◎翻旧账◎
姜弥早上去上班的时候带了盆多肉。
梁舒看见时眼睛都直了, 姜弥的办公室从来都是干干净净,主打一个极简主义,绿植这种东西, 梁舒在她身边好几年, 没见出现过。
“老板你为什么要养多肉?”
“好养活。”
“你这个花盆还别致。”
就是看着像个杯子。
姜弥证实她的猜测:“嗯,是个玻璃杯。”
带多肉来上班, 和用玻璃杯养多肉,在梁舒看来都挺奇怪的。
不过姜弥今天肉眼可见的状态好。
梁舒以为有什么好事发生,没多问,跟姜弥说了句:“秦董来得很早,她交代了你有空上楼去她办公室一趟。”
她找姜弥,提的事无非就那两件。
这段时间, 姜弥休息得还不错,没有天天熬夜, 没有数不清的加班, 工作和生活平衡得很好,秦思觉得姜弥有哪些地方不一样了,说不上来,只问她有没有做好准备。
姜弥欣然答应,她该好好回归工作了, 继续像以前那样。
毕竟只有早点到达想要的状态, 才能更早的退休。
姜弥和周最昨晚聊天聊到很晚。
抛却家庭杂事, 他们还有一大堆关于未来的希冀。
因为白天喝了太多咖啡,姜弥根本睡不着,躺在床上和周最聊天, 关于婚礼关于退休关于以后的大部分生活, 什么都说。
姜弥想, 可以的话在十月办婚礼,那时候不是很热了,天气舒服。
周最想了想,说道:“九月吧。”
最好是能选在结婚纪念日的那一天。
姜弥才发现,他们结婚都已经这么长时间了。
“感觉日子还停留在你嫌弃我懒的时候。”
周最:“……我没有。”怎么这种时候要扫兴。
姜弥开始翻旧账。
“你以前还老怼我。”
“记不得了。”
“你说过要是有我这样的女儿会想一头撞死。”
“没印象。”
“你嘲讽我背书慢,就高二,我记得。”
周最:“你记性真好。”
十几年前的事了。
姜弥:“你看。”
又开始阴阳怪气。
姜弥翻起旧账还挺厉害,甚至能精准模仿最初周最跟她说话的语气。
周最很怀疑,他当时的表现真的有那么差吗?
反正记不得,就当没有发生过。
“我们可以讨论下一个话题了。”
姜弥好心放过他。
“我本来想,我们四十五岁退休会比较好,前期专注工作,后面的时间就可以好好放松,那个年纪,我们还是能跑能跳的,身体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叶子有环游世界的经验,可以找她取取经,多在外面走一走。”
“但是呢,我感觉四十五岁又有点太晚了,打工二十五年,想想好漫长,所以我们就争取在四十岁的时候退休,这样多出五年的时间,又可以干好多事。”
姜弥在表达自己的美好憧憬,周最心里默念:她的构想真的超越了很多人。
提前十几年退休,看上去还不怎么满意的样子。
工作机器就是这样的,巴不得早日脱离苦海。
被问道觉得这想法怎么样时,周最一本正经的点头:“嗯,很好。”
姜弥隐约听出了一点敷衍,她不计较。
她后面又说了一大堆,甚至已经在想婚礼后要去哪里度蜜月,她攒了好久的年假,就该一起用上,享受一个漫长的假期,对她而言很重要。
姜弥想了好几个地方,周最时不时回应,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只有模糊不清的低哼,姜弥说了许久,身旁人呼吸逐渐均匀,也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了。
万分辛苦的一天,的确该好好休息。
姜弥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轻轻抚上周最脸颊,目光柔和,暖意横生。
他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升职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流程开始走,公司里有好几个人都来恭喜姜弥,相较于其他人,她这个夺权大战中的大功臣升得最慢,现在终于等到,一些猜疑的声音也就下去了。
大家话不会说得太明显,旁敲侧击的也好听,姜弥笑笑过去,她没想张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今天依旧是按时下班,进入电梯的那刻,姜弥喟叹一声,距离退休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有了盼头以后,感觉工作的时间都变得特别快。
姜弥脚步轻快,离了公司开车回父母那边去。
周最大概会比她晚一些,姜弥到家跟宋瑗解释后,宋瑗心疼的不得了:“要我说周最就不该答应他那舅舅,以前的工作多好,现在人都瘦了一大圈,看给累的。”
姜弥乐着开口:“您怎么看谁都瘦了一大圈啊,几斤的变化有那么明显吗?”
宋瑗瞪眼道:“那肯定啊,别人不说,你是我生的,你哪缺点我都看得出来。”
“对对对,您火眼金睛,特别厉害。”
难得姜格致今天不那么醉心于他的研究,还在屋里到处转,也不知道到底想干点什么。
宋瑗骂他神神叨叨的,看两眼又去厨房做饭。
锅上炖着鸡汤,进去就是浓郁的香味。
宋瑗开了盖,往里面加盐。
她和姜弥话家常,说到了何圣如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