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双腿发软,沈萩抬手虚扶一把,她挣开,往后倚靠着墙壁维持站姿。
“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自有我的法子,窦夫人可仔细想想近日来窦大人与往日有何不同,家中可有些许变化。”
尤氏脑子一团乱,根本无法静下心来细想。
沈萩穿戴好帷帽,正欲出门,尤氏忽然追上前,声音打着颤儿。
“我…我不是不信姑娘,而是此事实在过于诡异,我…故事中的孩子,他们毕竟是那状元郎的亲生骨肉啊..”
“窦夫人,总之我把知道的都提醒给你了,剩下的事该如何去做,夫人可自行决断。但有一点夫人必须明白,留给你的时间,最长也只两日了。”
尤氏倒吸了口气。
沈萩知道,尤氏虽懦弱,但她不只是窦尧的娘子,更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为了孩子,她也会严密提防。
最近城中流言蜚语传的快,许是窦尧动用了关系,坊间都在议论傅英辞弹劾威逼他的事,唯恐体现不出傅英辞的刻薄,添油加醋编排了不少假的掺在其中,说的有鼻子有眼。
沈萩听了都觉得震惊,流言里的傅英辞,简直成了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不去弹劾贪官污吏,偏要欺负一个没有后台的调任地方官。
…….
早膳时沈冒抓起包子塞到嘴里,大马金刀坐下后问:“小萩,你跟太子是怎么认识的?”
话音刚落,正在喝粥的沈澜和沈春黛俱是一怔,接着双双抬起头来看向沈萩。
这几日总有人变着法儿同沈冒打听家里事,尤其是沈萩的事。他粗犷却不是蠢的,明面上敷衍地嗯了几声,实则把那几个人都记在心里,回头翻开名录簿子一查,都是东宫跟前的侍卫。
沈冒昨夜很晚回来,本想去落英堂问一嘴,但走到院里见灯都熄了,只得作罢。
“谁跟大哥说我认识太子的?”沈萩心中生出疑虑,搁下箸筷后面色沉重,“我不认识他,也不想认识他。”
沈冒捏着包子,蹙眉:“东宫有侍卫想从我嘴里打听消息,我瞧着像是在给太子询问你的,问东问西别有所图。”
沈冒知道妹妹生的貌美,从她还没及笄起便有不少人到他跟前讨好卖乖,花花心思摆在脸上,都是为了娶他妹妹。
在沈冒看来,没人配得上妹妹,哪怕是太子。
“太子刚回京,虽是储君但处境不容乐观,崔家不像从前崔皇后在时那般鼎盛,如今树倒猢狲散,在京为官的几位大都没甚作为,只崔老大人苦撑着门楣,若不然早该致仕休养了。
说到底,咱们最好别跟他扯上关系。”沈冒瞟了眼沈萩脸色,见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怕把话说的太死,遂又补了句:“不过你若与他谈得来…”
“大哥,我其实..有喜欢的人了。”
沈冒险些被包子噎住,瞪大眼像是听错了一样:“你再说一遍?”
沈萩稳了稳心神,沉声道:“我有意中人了。”
沈澜握起拳来,默默搭在桌下膝上,眸中的光像是被吹熄了般,寡淡地闪了下。
第9章
膳厅内静谧无声。
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沈萩身上,这消息着实令人震惊。
沈冒舔了舔唇:“你看中谁了?”
短短一瞬,他把京中适龄小郎君在脑子里全跑了一遍,还是没想出那人是谁。
能是谁?谁都不配啊!
他妹妹相貌好,性格好,聪明懂事,善良温柔,哪个小郎君能配娶她?
沈冒懵了,百思不得其解。
沈萩低头继续用饭,忽然又抬起眼睫眨了眨:“等过些时候再告诉你们。”
她知道,霍行对沈家志在必得,所以如若不能让他彻底死心,他一定会继续纠缠,不择手段地纠缠。
她必须要抓紧时间,至少让外人看来,她和傅英辞情投意合。
窦家的事,是她向傅英辞示好的机会。
想到尤氏,沈萩难免蹙起眉来,没时间了,若她还执迷不悟,一日半后便会“悬梁自尽”。
“小萩,你告诉大哥,大哥绝不告诉别人。大哥不放心你,想为你参详参详。”
沈澜跟着看过去,沈冒搬着圆凳挪到沈萩旁边,挑了挑下颌保证:“爹娘那边,我一个字都不提。”
沈萩笑:“不急,等他也喜欢我的时候,我自然会坦白,也不会瞒着爹娘。”
沈冒:……
沈澜:……
沈春黛:……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不喜欢你!”
………
秋雨挟着寒潮从半开的支摘窗飘进来,傅英辞睡到半夜被脸上冰凉的雨丝打醒,他抬头斜觑,脑子里浮现出方才梦里的情形。
他又梦见沈萩了,但没有旖/旎凌乱的纠缠。
梦里的沈萩坐在榻上,托着雪腮望向远处,玉足从垂落的裤筒间露出,指甲颗颗莹润粉嫩,偶尔荡一下足,像是有什么勾着傅英辞,他的魂儿跟着一荡,浑身酥麻。
就在他盯着那玉足痴痴观望时,沈萩忽然扭头,眸眼沁笑:“傅世子,妾的脚好看吗?”
他吓得蹲倒在地,沈萩却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俯身弯腰,皙白的面孔骤然靠近,他欲伸手推挡,她的手却先他一步捏住了他的下颌,纤细的指尖在他皮肤上压出红痕。
那唇轻轻启开,像漾出来的蜜。
“傅世子,妾不只是脚好看,妾的这里...”眼波儿横起,唇角带勾,边说着边把手覆在自己肩膀,手指一点点捏住衣裳边沿儿,往下褪,露出圆润的肩,动作倏地止住,“傅世子,还想看吗?”
话音落,她的手已经拉起他的,眼看快要触到那丰盈柔腻处,他便被冷雨打醒了。
傅英辞躺在那儿平息了许久,复又想起什么,爬起来趿鞋疾步走到书案前,摸到那枚香囊后捏在手中揉了揉,香料的气息透出来,淡雅清甜。
他低头嗅了嗅,沈萩的脸便又出现在他脑中。
香囊定是有问题的。
他找来剪子胡乱剪开香囊,把香料悉数洒在桌上,随后点上灯烛,端起来挪到旁边,借着烛火细细观察,确认无虞后又剪碎了香囊里外两层,他以为夹层中或许会有发现,但很奇怪,没有任何东西。
傅英辞不甘心地又检查了遍碎片,还是一无所获。
那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梦到她,而且梦境越来越离谱。
傅英辞半宿没睡,翌日起了个大早出门,本打算去署衙写折子,谁知马车走到半道儿上,便碰到了窦尧和他夫人尤氏。
他撩开车帘看了会儿,心里暗道:这对夫妻恐怕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沈萩的如意算盘,约莫要落空了。
然后刚要拿开手指,便见斜对面的廊柱后,站了个鬼鬼祟祟的人。
正是日夜“折磨”他不得安眠的罪魁祸首,沈萩。
她身边的丫鬟去了趟铺子,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便与那尤氏接上头,不多时尤氏单独出来,行迹鬼鬼祟祟,看到沈萩后下意识回头去看铺子,见窦尧没跟出来,便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沈萩那里,接着两人上了辆马车。
傅英辞捏着帘子朝车夫吩咐:“跟上去。”
尤氏面色苍白,因方才的跑动脸上浮起汗珠,她攥紧帕子,不断舔舐干涸的唇角。
沈萩给她倒了盏茶:“慢慢说。”
“沈二姑娘,求你帮我一件事。”
尤氏没接茶,单手扶着案面朝她跪了下去。车内空间不大,她虽跪下去却无法磕头,只得虚虚福了福身做礼,面露恳求之色。
“他果真想杀我。”尤氏悲戚道,眼里蓄满泪水,“自打你提醒我后,我便一直着人暗暗跟踪,朝中那件事发酵的厉害,他越发暴躁恼怒,回府便借机训斥,不是骂我便是骂孩子,他根本就不在乎我们。
他翻过我的房间,我四处查看过,没有少东西..”
“书信之类的呢?”沈萩想起前世尤氏悬梁自尽后留下的书信,沉声问道。
尤氏僵住,唇哆嗦了下:“的确有几封书信不见了,我以为是我..是我自己存放不小心,弄丢了,但他要我的书信做什么?”
少顷,尤氏似乎猜到了,脸变得惨白,手指死死掐着虎口,掐出深深的印子。
“他在我们卧房里藏了白绫,且重新加固过房梁。我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他,为了他的前程花净了银子,四处打点疏通,即便调任后没有立即带我进京,我还是愿意为他照顾老娘,侍奉晚年,我为他生儿育女,为他付出我能付出的所有,他为何..为何要对我这般绝情。”
泪水止不住,在家中便已偷偷哭了数回。
尤氏不知该难受还是该庆幸,因为不在乎和不关心,所以她顶着通红的眼睛在窦尧面前走动,他分毫未察。
沈萩再次递过去茶:“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你需得保重自己。”
尤氏点了点头,喝完茶哑声道:“我会的。”
她咬着唇,颤着泪从怀中掏出一捧东西,放在案上后依次打开,田产地契,还有各类铺子,庄子,有些是尤氏的名字,更多则是窦尧的名字。
沈萩:“你这是何意?”
尤氏泣不成声:“我嫁他后便与娘家疏远了关系,入京更是孤身一人,直至今日都没甚交心好友,回顾过往,只觉自己糊涂可怜。若非沈二姑娘仗义提醒,我怕是会糊里糊涂断送性命,我自己也就罢了,我那四个孩子年纪尚小,不该跟我一样的下场。
情势紧急,我无从托付,这些东西便暂且交给沈二姑娘帮忙保管...”
“你是要跟他鱼死网破?”沈萩惊讶,“他那种人,不值得你去做傻事。”
尤氏勉强挤出个笑来:“我不做傻事,我还有孩子要照顾,我只是怕在我事成前这些东西被搜罗走。我相信姑娘的人品,便想着求姑娘帮我藏好它们,等我处理完家事,再找姑娘拿回。”
“如若你没有来找我呢?”沈萩猜到她要做什么,窦家除了尤氏带来的奴仆忠心,其余都是窦尧的人。她若想反击,势必不能有帮手,那么便得在夫妻二人单独相处时进行。
不会再有别的法子,只可能是面对面解决。
尤氏膝行上前,言辞恳切:“倘若我不能来找姑娘,但求姑娘可怜我那四个孩子,给他们一条活路。”
沈萩犹豫了少顷,扶着她双臂令她坐在对面。
“我答应你。”
她没跟尤氏说自己的打算,她知道有些事必须让尤氏抱着必然的决心,不依附任何人的笃定,她才能孤注一掷,死地后生。
马车在巷尾停了会儿,沈萩倚在车壁上盘算此事周全。
忽然马车震荡,她忙坐直身子,接着便听到另外一声马嘶鸣。
沈萩撩开车帘往外瞥了眼,便见宽敞的道路旁,不知何时并行停了辆黑漆雕花青帷绿顶子马车。
靖安侯府的车徽。
本想挖苦沈萩的傅英辞,看着她走下马车,然后顺理成章踩着车辕,在他错误的注视下,再次熟稔地爬了进来。
“傅世子,你在等我。”
傅英辞嗤了声:“青天白日,别做梦。”
沈萩笑,想起有事与他商量,便起身弯腰往他身边走。
傅英辞抬手一挡:“有事说事,别靠太近。”
“我不想让别人听到。”
“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
沈萩只好坐在斜对面,但还是不放心,掀开帘子悄悄打量了四下,确认无虞后才开口。
“窦尧的事情如若能完美解决,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不能。”没有半分犹豫,干脆利落。
沈萩:……
女孩的眼睛乌黑清澈,衬的那肌肤便愈发雪白。
傅英辞脑中忽然冒出昨夜的画面,她的手指捏着衣领,一点点往下剥。
他的目光顺势朝她肩膀看去,不带回避的眼神直接而又充满侵略感。
沈萩不解,低头瞟了眼自己的衣裳,复又抬头,面露困惑。
“傅世子,你为何要这样看我?”
傅英辞目不转睛,面不改色:“你换了香料。”
沈萩:……
“我香囊都是旁人帮着配的,隔几日便会换,傅世子不喜欢这个味道?”
“嗯,很不喜欢。”
“那我往后都不戴了。”
沈萩毕竟心怀企图,此刻需得以安抚为主,何况也不是过分要求。
但傅英辞眼神冷淡,忽然一本正经地要求:“你转过身去,我要查验你的身体。”
沈萩白净的小脸,倏然涨红。
她坐在软榻上,手指蜷起又松开,松开又蜷起,只觉热意从心口往外扩散。
此话若是换做旁人来讲,意图定是昭然若揭,卑鄙无耻。
但偏偏是傅英辞说的,他眉眼清冽,神情凝重,与自己对向而坐时视线直直盯着她的脸,仿佛刚才那番话没有半分冒犯,他甚至连眼皮都不眨,一派坦然自若。
前世,沈萩摔落建章宫,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
太医说她幸亏是臀部先着地,如若是脑袋先落下去,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如此她只是无法行走,只要有宫人侍奉依旧能保全性命。
霍行握着她的手不断安慰,告诉她没关系,他只要她活着。
那时沈萩很想有把刀,或是抹脖子或是割腕,怎么着都行,她只想死。
她的脊骨从胸部往下悉数断裂,并不是寻常的残疾,因为小腹部和后腰全都无法感知痛觉,是麻木僵硬的,就算咬破舌头凭着双臂坐起来,只要两侧没有固定的东西,她会像破败的风筝一样,歪倒坠落。
霍行让人拿走所以她能自/残的器物,拿沈家人要挟,拿宫人要挟。
有一次沈萩故意弄翻盛汤的碗,新来的小宫女不疑有他,连忙去外殿找巾帕,便是趁着这个空隙,沈萩打碎碗,滚落床下去摸到了碎瓷片,然还未朝颈部割下去,霍行便发现了。
他当着众宫人面杖毙了小宫女,不管沈萩在床上如何撕心裂肺的反抗,他冷冷站在那儿,像是要告诉宫人,更像是在警告她。
没有他霍行的允许,她不能死。
于是沈萩乖乖由着宫人们为她剥去寝衣,擦拭污脏的身体。她闭着眼,像行尸走肉般被她们侍奉,她没有感觉,但嗅觉和听觉都是好的,就算看不见宫人的脸,她也能嗅到那难闻的气味,听到宫人刻意屏住的呼吸。
她知道自己境况窘迫难堪,被搬动,翻动,抱起来放进浴桶,再抱出来擦拭。
她自幼跟着父亲兄长骑马打球,在一望无垠的草地上驰骋,在春花烂漫时追逐嬉闹,在秋日璀璨下围猎营帐,在白雪皑皑时纵情饮酒。
人人都说沈二姑娘俊俏灵动,是京里最自在的美人。
可在那时,她活成了一滩烂泥。
傅英辞皱眉,眼前人虽在注视自己,可眼神逐渐变得空荡的,也不知琢磨些什么,他往前倾身,她忽然眨了下睫毛,神色舒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