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沈萩让春黛帮忙秘密约出尤氏,方才本该在茶肆与她碰面,但霍行的出现打断了她的计划,她心念一转,抬头问傅英辞。
“我们约定的事,你没有食言吧?”
“何事?”傅英辞点着膝盖不以为意。
沈萩愣住:“你过了嘴硬,弹劾了窦尧?!”
“你想知道?”傅英辞斜觑,“我偏不告诉你。”
沈萩唇角抽了抽,捏紧衣袖目光灼灼瞪过去,那人故作混账,索性连眼睛都闭上。
她又深深吸了口气,默念不要跟疯子计较,思量再三开口道:“此次你弹劾窦尧,虽皆为事实,但也只能引起短暂的风波。而他可以凭借疏通好的关系,凭借别的手段逃脱律法,等风头过后,他还会平步青云,为所欲为。
那么你的弹劾实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傅英辞一动不动,抱着手臂歪在榻上。
“且你此番举动,会害了一人性命。”
闻言,傅英辞抬起眼皮,淡淡看着她,她的眼睛明亮坚定,也正坦然地望着自己。
这也是让傅英辞迷惑的一点,每每他觉得沈萩觊觎自己的时候,她又能很快转换成公事公办的态度,不拖泥带水,眼神也全是冷静端庄。
“所以呢?沈二姑娘是要助我顺利解决窦尧?”
“是,你做明面上的弹劾,我暗中查明真相,使每次弹劾都能得到确切的效果。”
“沈二姑娘,你就这般喜欢我?”
沈萩一愣,随即弯唇点头:“对,特别特别喜欢。”
傅英辞所弹劾的官员中,几乎所有人都招惹过女子,辜负过,背叛过,利用过,残杀过….
她不知他为何如此,但又无比确定,她和傅英辞在某种信念上一致。
所以,不如就绑在一起,做他做不了的事。
坏人,合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沈二姑娘跟个疯子在一起,不怕被人杜撰?”他摸索着扳指,若有所思望向沈萩,虽没点头,但态度已经不若起初的强硬。
“我循规蹈矩许多年,也想跟傅世子一样,试试做疯子的感觉。”
傅英辞笑,他长这么大,头一遭碰到这么有趣的人,还是个姿容绝色的美人。
“你想去见尤氏,我可不会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忙。”
傅英辞一怔:“那你可要下车了。”
沈萩往外瞥了眼:“你送我回沈家。”
“做梦。”傅英辞语气冷冷,甚至从腰间拔出匕首吓唬沈萩,“快点,下去。”
沈萩索性豁出去,压低声音威胁:“你不送我,我便要亲你。”
傅英辞打了个寒颤,坐起来抵在车壁将匕首捅出去:“你试试!”
沈萩看了眼锋利的匕首,然后义无反顾走上前,双臂撑在傅英辞身侧,女孩的香气再度袭来,她目光一瞬不瞬,从傅英辞的黑眸慢慢挪到他微抿的唇。
傅英辞的匕首,在她与自己脸几乎贴到一起时陡然扭转,他歪头,伸手摁住沈萩的右肩:“你一个姑娘家,要不要脸了。”
沈萩笑,心道:比起阖家性命,她的脸又算得了什么。
“我要你,不要脸,傅世子,送我回府。”
……
侯府马车停在沈府大门前,沈澜正要跨过门槛的脚顿住,他转身,看见车帘从内撩开,沈萩出来时回头与车内人说话,似乎还在笑。
沈澜看向车徽,在看到靖安侯府标志后,目光变得凝滞。
“二姐。”
沈萩抬头:“三郎,你去巡铺子了?”
沈澜点头,护着沈萩进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驶离的马车,“二姐是怎么认识傅世子的?”
沈萩微微一顿:“碰巧。”
她不想多说,沈澜便不敢再问。
回府途中,傅四脸上满是笑容,压低嗓音与骑马并行的傅三说道:“世子爷还是头一遭送姑娘回家。”
傅三:“大约是因为沈二姑娘太喜欢世子爷了,不好拒绝。”转头又嘿嘿一笑,“世子爷真是闷骚,明明动心了,他…”
傅四恨不能咬下舌头,傅三还是一脸理所当然。
车帘后的声音响起:“傅三,把我今日写的弹劾奏疏,夜里抄五百遍。”
傅三:……
马车轻轻晃动,傅英辞斜卧在软塌上,忽然挑了下眼梢。
他抬起手指覆在唇瓣,方才她贴过来的时候,他不知怎的,竟臆想出那唇的柔软细腻,他既怕她亲他,又疑惑她为何突然停住。
忽然意识到自己嘴角的弧度,他骤然清醒。
疯了,他怎么会生出此等古怪无耻的念头!
第8章
东宫彻夜灯火未熄,青铜博山香炉烟雾袅袅,与光影交缠错落,投在单薄的纸面。霍行扶额在案前沉默了许久,那碗热腾腾的汤羹已然凉透,只余几粒百合清浅地飘着。
高廉叩门进入,拱手回禀:“殿下,傅世子送沈二姑娘回的沈府,之后在沈府门口待了片刻才离开的。沈二姑娘把随身佩戴的香囊送给了傅世子....”
霍行倏地掷来冷冷凝视。
高廉低头,继续禀报:“傅世子没有拒绝,他收起香囊后带回了靖安侯府。属下听侯府管家跟傅世子身边的人说话,他们说...”
“说什么?”霍行语气平缓,但眸中的阴晦在渐渐翻涌。
高廉:“似乎是想要撮合傅世子和沈二姑娘。”
霍行眉心微蹙:撮合?难道两人还没有捅破窗户纸,或者只是沈二姑娘的一厢情愿?
他努力回想前两次场景,第一回 是在马车上,沈二姑娘趴伏在傅英辞怀中,明知道有人掀开了帘子,却在傅英辞将她抱起时,没有丝毫羞赧回避,甚至眼神若有似无地瞟向车外。第二回是在茶肆,沈二姑娘提到傅英辞时的嗓音刻意变得柔软温和,像一汪清水,荡开层层涟漪。
反观傅英辞,仿佛并未像沈二姑娘那般深陷其中。他眼神疏离冷漠,那不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充斥着敷衍和不耐烦。
霍行倏地站起来,高廉疑惑地看过去:“殿下?”
“确定没有打听到两人先前交往的任何消息?”
“确定。”
“沈家兄妹只沈冒耿直易套话,你让殿前那几个人得空找他喝酒,顺便问问沈二姑娘和傅英辞的事。”霍行淡声道,“还有,沈冒虽少根筋但毕竟是御前护卫,若问的太过明白反叫他怀疑,切莫露出破绽。”
“是!”
霍行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他走到楹窗前,深夜的风有些冷,寒意无孔不入。
但他眉间愁绪却是豁然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轻笑,像是猛兽看到猎物后志在必得的决绝。
既如此,一切便都还有转机。
不过是姑娘家自作多情,春心错付,傅英辞是生了张俊美蛊惑人心的脸,凭着那张脸拥有不少小娘子的喜欢,但那又如何?他脾气古怪偏执,是很难与人相处的,一旦沈二姑娘在他那边碰过灰,受过挫,自然就知难而退。
只是,原听闻沈家门风好,却不成想沈二姑娘如此不知分寸,不知廉耻。关系未定便与傅英辞拉扯亲密,日后如若当真成为太子妃,怕是个轻浮惹人厌的。
思及此处,他拧了拧眉,顿觉一阵厌烦。
沈家父子都是武将,沈从山屡有军功,多次以主帅身份披甲出战。沈冒身高八尺有余,孔武健硕,因着强装的身躯和勇猛的身手如今担任御前一等护卫。
霍辉曾经暗中拉拢过两人,想以前程为诱饵得到沈家的支持,但没有成功。
这也意味着沈家父子轻易不会结党,不会为利益选择效忠的主子。想要让沈家站在自己这一方,没有任何关系能比联姻更为稳定坚固。
霍行知道自己必须尽全力争取沈萩。
尽管她不足以,不配被自己喜欢,但为了前面的路,他必须选她。
高廉叩了叩门,霍行扭头:“窦尧那边是何情况?
“傅世子弹劾之后,窦尧与诸官员走动频繁,但似乎没有想到更好的法子回击。”
霍行冷笑:“一个中山狼,关键时刻优柔寡断。”
高廉微微抬头。
霍行道:“你亲自走一趟,告诉他,别妇人之仁。”
........
天阴沉沉的,黑云笼在院子上空,虽是晌午屋内却已经点灯罩纱。
沈萩坐在书案前,努力回想前世尤氏之死,约莫还有三五日光景了。
礼部主客司郎中窦尧,会拿着尤氏留下的书信“悲痛欲绝”,引发朝臣同情,百姓议论,民情沸腾。
信中尤氏为证明窦尧清白,将自己的死全都推到傅英辞头上,说他仗势欺人,冤枉夫郎,道自己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当时舆论几乎呈一面倒的态势压向傅英辞,责他无中生有,逼死官员家眷。身为御史滥用职权,随意妄为,沈萩至今都记得那时的阵仗多大,父兄回家后还感叹,傅英辞此番必定会被卸职休沐。
朝臣从未有过的群情激奋,都想要凭窦尧之事扳倒傅英辞,让傅疯子彻底消失在朝堂之上。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先帝并未处置傅英辞。
自那以后傅英辞成了铁打的监察御史,弹劾如流水一般密集,力道只增不减。
傅疯子的称号越叫越响,官员们恨得牙根痒痒。
沈萩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何先帝会对傅英辞这般仁慈,或许是靖安侯府当年的军功太过卓著,又或许傅英辞只是过了嘴瘾,无伤大雅。
但是非黑白,皆有对错。
她不可能明知真相却依旧袖手旁观,何况她要拉拢傅英辞,此事便得为他处理的清楚明白。
对于傅英辞接下来的每段路,每次波折,沈萩相信她比他自己还要了解。
沈萩再次约见尤氏,出了些许意外。
她发现尤氏身边有人跟踪,起初以为是窦尧派的,后来发现那人鬼鬼祟祟跟她到窦家,又兀自离开。
她不得不更加小心,好容易打听到她去书肆给孩子买书,沈萩便提前等在书肆雅间,趁她挑书的光景,让青栀将她引了过去。
尤氏年逾四旬,穿着赭红色长襦,月白色褙子垂到膝间,她是商户出身,窦尧娶她时还没考中举子,娶了她,尤氏拿嫁妆去补贴生活,疏通关系,听闻窦尧在江淮很是吃得开,想必便是因为尤氏的打点。
因为操劳还有商户女的身份,故而尤氏给沈萩的第一感觉,并没有京里官眷那般自信随和,她虽尽量微笑,但笑容里搀着几分局促。且脸上皱纹逾越了年龄,笑起来时眼尾厚厚一匝。
“是沈家二姑娘?”尤氏怔了下,很快又反应过来,“上回茶肆…”
沈萩起身迎她:“上回实在对不住,我有事先走了,让夫人空跑了一趟。”
尤氏受宠若惊,她没接触过太高官阶的女眷闺秀,心中其实很惶恐,但见沈萩雪肤玉肌,面若芙蓉,为人却很随和,不由松了捏紧的手指,跟着笑道:“不妨事的。”
沈萩目光略过尤氏的手,照理说窦尧是官,尤氏又不缺钱,尤氏的手合该好生保养的,但她手背皴裂,像是常常干活的样子。
沈萩不动声色地收回打量,说道:“窦夫人,我让小妹捎信与你约见,实在是有不得以的苦衷,你来之前,可有跟窦大人交代?”
尤氏讪讪一笑:“沈二姑娘让我悄悄的来,想来今日要说的事有关我家大人,既如此,我便不会跟他讲你我见面的事。”
来之前,尤氏反复掂量,也是忐忑不安。她同沈家素无往来,高官女眷又几乎没人愿意与她走动。她是商户女,自己也知身份卑微。但那日花宴,本该去净房的沈四娘子却避开众人,单独与她递了消息。
她当时诧异,夜里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且就胡思乱想起来。
其实她约莫也猜到什么,自己在江淮侍奉婆母,数年不在夫郎身边,刚进京,夫郎又与她不亲近,无需求,她便知道,夫郎一定有人了。
尤氏不敢闹,一来夫郎翅膀硬了,二来怕娘家人担心。毕竟当时她嫁给窦尧,是忤逆了父母原本的安排,她不想叫他们看见她过的不好。
沈萩看着短短一瞬她的神色变化,心里也开始疑惑:“窦夫人猜到我今日要说何事了?”
尤氏咽了咽嗓子,微微抬起眼帘:“男人,总会有三妻四妾的,何况我家大人如今跟从前不一样,我人老珠黄,不好叫他守着我一人过日子。”
沈萩摇头,没有触及她的底线,她便会一味容忍,装糊涂。
“窦夫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尤氏一愣,沈萩快速回忆当年尤氏死后的情形,缓缓开口。
“村里做豆腐的姑娘看中书生,但书生家里很穷,姑娘觉得他读书上进,可以依靠,便不顾父母阻拦嫁给书生,之后卖豆腐,绣花,洗衣裳,但凡能干的活儿都没日没夜去做。
后来书生果真争气,一路考到京城做了状元郎,卖豆腐的姑娘高兴坏了,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爹爹就快回来接他们娘几个去京里享福了。阖家高兴,只那状元郎变了心….”
尤氏捏紧手里的帕子,焉能不知她在借故事暗示自己,她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听着。
“状元郎没有如期回家接他们,而是在京中攀上高官的女儿,欲迎娶她做妻子。后来为了解决后顾之忧,状元郎不得不偷偷赶回家中,趁着夜黑风高,将妻子,还有三个女儿全都掐死了,他本想斩草除根,把唯一的儿子也杀死,但临了手软,留了活口匆忙离开。”
尤氏打了个冷颤,眼睛里充满着不敢相信。
她也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沈萩在讲述时,眼睛淡淡地看着她,就好像在讲尤氏的事。
“状元郎如愿娶得娇妻,婚后恩爱,官场平步青云。但有一日,娇妻得知状元郎还有个儿子,遂勃然大怒,私底下找来杀手,追踪赶往状元郎老家,找到了躲避的孩子,将其残忍杀害。”
“沈二姑娘,你莫要编排骇人听闻的故事吓我,我和那姑娘不一样,我家大人他…他不会。”
这些事都是前世真正发生过的,尤氏死后没多久,窦尧便巴结上鸿胪寺卿的嫡女,一张巧嘴哄得她芳心大动,但那嫡女听闻窦尧有四个孩子后,便有些生气。
窦尧心狠手辣,有一日带孩子们出去游湖,当天便都淹死了。
他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自己也淹了个半死,苏醒后抱着孩子的尸体痛哭流涕,然两个月后,他便娶了鸿胪寺卿的嫡女,简直称得上本朝第一中山狼。
沈萩知道这样的话很难令她下定决心,遂走到支摘窗前,看向斜对面的珠宝铺子,“那是尤家的生意,如今却都改名换姓,全成了窦大人自己的财产。”
尤氏一僵,忙顺着沈萩的视线往外看,果然,掌柜的换了,小厮也换了。
沈萩又道:“不止这处,窦夫人您的陪嫁田产地契,店铺全不在你名下了。窦大人他,甚至做好了杀妻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