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画完,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贺雪泠昨晚陪了她一会儿,撑不住先睡了,感受到动静醒来,看到身边呼呼大睡的小姑娘,为她盖上被子,轻手轻脚地起来。
她走到桌前,挪开镇纸,小心拿起画来,认真端详。
其上画了数十种花草,色彩艳而不俗,景物杂而不乱,浓淡相宜,一片春日秀丽景象历历在目。
画上正是自金陵至蜀郡,她一路所见的花草。她将由东至西生长于不同地方的花,都用画技融合到了一处。
让人觉得,这些从不长在一起的花,本就该这样似的。
左边题了几个小巧的字:万艳争春。
贺雪泠眼中含着满意的微笑,轻轻将画卷起收好。
四大书院联赛每年六月开始,莲湘书院到时,已经是五月底,白柳湖书院前几日也已到达,只差云鹿书院。
去年联赛地点就在白柳湖书院,那回万岳书院和白柳湖书院联手,导致莲湘书院不但大败,甚至有学生落下了心病。
莲湘书院的先生对白柳湖书院敬谢不敏,这回他们定的客栈,都与白柳湖书院隔着三条街。
只是一出门,大家还是免不了碰上。
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话里带刺互相讥讽几句倒也罢了,两边书院来的人里还有武学、骑射等科的先生学生,一见面,险些当街刀剑相向。
沈玉如一睡,就从天亮睡到了天黑。
她一醒来下楼吃饭,就听客栈里的师兄师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今日白天发生的事,突然觉得这地方好危险,蹬蹬蹬跑上楼,把先生借给自己的佩剑挂在腰上才安心。
萧景昭还在想她饭吃到一半,放下筷子就往房间跑,是不是被辣傻了回房找水,就看到她一脸心有余悸地紧紧握着剑鞘……
“你这是做什么?”
“万一碰上白柳湖书院的人,我这一身书院的衣服,想躲也没法躲。”她第一次觉得莲湘书院的制服太显眼了,高年级的师姐们还好些,素白青绿,都算低调,她这一身浅粉,在一干学生里,格外醒目。
“你不拿剑,人家还不会对你动手。”萧景昭扶额,“你还是快些吃完,回去作画吧。”
沈玉如也想快些吃完,可是蜀郡的菜实在太好吃了,她一边直抽气,一边喝水,还是忍不住想吃。
等她餍足地放下筷子,额头热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沈玉如和萧景昭坐在角落,她吃得太满意,一时走不动,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羡慕地看着不远处高谈阔论的师兄师姐:“你说,什么时候我出来比赛,也能像师兄师姐一样踌躇满志,不用吃完就赶着回去临时抱佛脚呢?”
她是抱佛脚的得益者,但说实话,有些累,难免羡慕。
“明年你再来,必不会像今年这般了。”萧景昭道,“今年去童生试,不是也比去年联考轻松许多?”
“说得也是。”沈玉如回想了一下联考时的熬夜苦读,而童试时,她甚至还花了大半精力在画画,“不过你提醒了我,院试成绩还没出来,也不知道过了没有。”
院试过与不过,就是秀才和童生的区别。
沈玉如道:“现在我来了蜀郡,要等回去才能知道成绩了。”这种不知道究竟过了没有的感觉,着实有些磨人。
“结果已定,别多想了,还是想想不日开始的比赛吧。”
沈玉如的焦虑一下子又从院试,转移到了联赛,不再拖延,起身去找贺先生。
今天她只略作了一幅小画保持手感,贺先生主要在与她讲昨日那幅画。
贺雪泠点评完之后道:“这万艳争春图颇有巧思,我先替你收着,等回去为你裱起来。”
沈玉如险些被师父刚才那一通夸,夸得找不到北。
她勉强保持理智:“师父,你把我说得那么好,不知其余书院这回来的画艺学生,水平如何?”
“明日你与我一同出去看看就是。”
沈玉如来到风俗与江南一带截然不同的蜀郡,其实心里哪有不好奇不想出去玩的,只是为了比赛,强压自己好玩的天性,准备待在客栈作画。
她用饭时还与萧景昭说,不知何时才能不用临时抱佛脚,就是有些坐不住了,哪成想师父明日就要带她出门,她不必独自留在客栈了!
哪怕是为了去了解对手水平,她也高兴,挽着贺先生的手道:“师父,你真好。”
第二天清早,贺雪泠见她还想绾平时的双丫髻,有些嫌弃:“你不会旁的发髻吗?如今已是大姑娘了,双丫髻太稚气,咱们出门就代表书院,总得有点排面。”
沈玉如为了书院和师父的排面,绾了去年此时在金陵学的朝云近香髻,还翻了翻包袱,翻出那支她珍藏的镶珠海棠花步摇。
她也不大会别的发髻了。
但只这么一打扮,贺先生一时都看愣了。
贺雪泠拉过她的胳膊,仔细打量一番,不由喃喃:“吾家有女初长成,竟是如此。”
说完,很快又洒脱不羁道:“这不就有大姑娘的模样了?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看的步摇,我原本还寻思得另外替你买,省银子了。”
师徒二人下楼,正巧遇上徐先生师徒两个,还有萧景昭等人,大家不约而同地都要出门去,探探其他书院今年的底细。
第48章 蜀郡2
四大书院每个书院附近, 都有一个文会阁。
莲湘书院众人分两路出发,一队人步行去这里的文会阁,另有比试骑射等的师兄师姐去郊外练习。
沈玉如和叶无过是这回前来仅有的两个黄字班女学生, 她们并排走在一起,张望着蜀郡的新奇玩意儿,像两只快活的小黄鹂。
蜀郡与金陵平坦开阔的大路不同,沿街能看到巍巍高山, 悬崖峭壁,正是巉岩近恐坠, 窈窕翠欲流。
两个姑娘正谈论着那边山头上的风景,身边忽传几声惊呼, 一声烈马嘶鸣, 莲湘书院整齐的队伍一下子乱了。
叶无过险些被人群冲撞摔倒, 沈玉如走得更靠里些, 险险躲过。
她扶起叶无过, 去找罪魁祸首。
对方一身张扬的宽袖红衣,骑在洁白的宝马上,墨发利落束起, 面若皎月, 生得一副好面容, 只是那高高在上的样子看得人不快。
“哪里来的胖子,敢挡小爷的道!”他高扬马鞭, 蔑视叶无过,毫无歉意。
沈玉如看到他的神态,就觉得有几分熟悉, 再听这话,她完全想起来了。
这人不就是去年她与明珠等人到金陵考试, 好好走在路上,就讥讽了他们一顿的人!
一年过去,他长开了很多,从小少年变成宽肩窄腰的少年郎,只是这嘴还是一样出言无状。
他这回骂得太过分,沈玉如想替姐妹出气,旁边的师兄师姐不知是不是有了昨日的经验,反应比她更快。
“分明是你们万岳书院的人当街纵马,惊到了我们的师妹!还想倒打一耙。”
方才那少年没穿万岳书院的袍子,沈玉如这才注意到,他后面的几个少年少女都穿了万岳书院的玄色制服,原来他们是万岳书院的学生。
也不知莲湘书院是什么运气,昨日与白柳湖书院狭路相逢,今日刚出门,又碰上了万岳书院的人。
那红衣如火的少年既无惧色,也无愧疚,冷淡道:“不是她走在路上,如何会惊了我的爱驹?”一开口,就是要把人气吐血的节奏。
今天跟他出来的,都是黄字班的同窗,还没经历过四大书院联赛的场景,比不得他们的师兄师姐,见他要与对方那么多人起冲突,不由捏了把冷汗。
红衣少年身后有个人小声劝道:“萧公子,我们还有正事在身,别与他们纠缠了。”近来这位大少爷不知为何,脾气格外暴躁,他们怕真惹出麻烦。
沈玉如离得近,正好听见了:“要不是你们纵马,我们才懒得与你们浪费时间。”
见那红衣少年闻言盯着她,她也不怕,昂首挺胸地与对方比谁眼睛大似的,直视对方。这人除了爱嘲讽他人,还有什么本事呢,白瞎了他那柔弱善良爱行善事的表姐。
萧安骑在马上,本想看看又是什么乡下来的女人,不知高低死活,不料一个葱茏少女猛然映入眼中。
她穿着与旁人一样的莲湘书院学生裙,身段却格外窈窕。楚腰纤纤,不堪一握,面如六月小荷,白皙透粉,一对含情目里,仿佛盛了朝露,闪动着灵气。
他盯着少女鬓边那支微微晃动的海棠花步摇,好像自己的心,也跟着晃动起来。
似有一段清泉流过他心底,抚平了他连日郁积在心的怒火与痛楚。
万岳书院的几个学生,听到这姑娘的话内心喊糟,莲湘书院这回怕不是要把萧安激怒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这往日最是猖狂的公子哥竟然不说话了。
“我记住你了。”他只留下这么一句,便牵着缰绳,调整方向,马蹄狂奔而去。
他身后的几个人慌忙去追。
沈玉如深深吸了一口气,记住就记住,她也记住他了。
她觉得,下次出门还是得把剑带上。
贺先生和徐先生不过是去前面,与其他先生们交流了几句,后面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等他们过来查看时,万岳书院的人已经骑马走了。
学生没出什么事,就是气人。
一位师姐道:“他们在外面就敢这般欺负人,还不知今年比赛要出什么幺蛾子。”
“今年他们出的评判先生最多,定是要偏向他们自己人。”
“士可杀不可辱,难怪姚师姐气得……”
“都别说了!”贺雪泠打断他们,脸上挂了先生的威仪,“还没开始比,你们就先自己丧气了?看看你们的小师妹,”她一手一个拉着沈玉如和叶无过,“才黄字班就来比了,她们还没说害怕呢,你们就怕了?”
“先生,我们不是怕……”
“不怕就闭嘴。多看多学少抱怨,有本事就去赛场上把他们比下去。”
贺先生难得态度如此强硬,学生们不敢再说,一路谨言慎行到了文会阁,幸好路上没再碰到其他书院的人,没再生出什么波澜。
文会阁讲究“以文会友”,到了这里面,几个书院的人倒还能和平相处,实在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就去台上比一场。
进了文会阁,沈玉如就和其他学生分开了,只跟着贺先生,专门看各场画艺比赛,优先看等级高的比赛。
沈玉如在莲湘书院时,去了几次那边的文会阁,赤橙二台基本都空着,没人上去比,现在不知是不是来的学生多,这边的橙台偶尔也有书生上去比试,一开始辩论就是数个时辰,沈玉如分心关注了一会儿,辩论这么久,她听着都觉得累。
有学生比试画艺,等级最高的,是上了黄台。
比试者一个是万岳书院的师兄,一个是白柳湖书院的师兄。
黄台出的题是画虾,两位师兄听完题,略一思忖,便挥毫泼墨,很快便画好了水墨虾。
沈玉如努力凑到台前,仔细去看那两幅虾,两人都画得活灵活现。
擂台等级越高,坐镇评判的先生越多,橙台和黄台都有五位先生共同评判,保证公平,若是最高的赤台,需要足足七名先生到场,方可开始比试。
最后五位先生经过评判,还是白柳湖书院的师兄略胜一筹,不同书院间的积分进出有些麻烦,万岳书院的师兄财大气粗,当场给了对方一百两银票。
沈玉如眨了眨眼,大家都好有钱的样子。
看完高端的黄台比试,师徒二人又看了几场其他擂台的,看完后,贺先生问:“有何感想?”
“万岳书院的有钱人真多啊。”沈玉如发自内心地感慨,“他们真金白银地掏出去,眼睛也不眨一下。”
贺雪泠弹了一下她的小脑袋。
刚说到万岳书院的有钱人多,紧接着绿台就上了一位通身金贵打扮的小姐。
没穿书院制服,一身昂贵的蜀锦,那模样,若不是在文会阁里相见,说她是哪家的高贵夫人,沈玉如也是信的。
这人抱了把琴上台,等她坐下来,沈玉如终于看清对方面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师父,我去找一下萧景昭,好像看到从前的熟人了。”
她觉得萧景昭可能在那个辩论经义的黄台下,但她刚转过身,就撞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