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看向萧景昭:“我们要回采桑村,陛下没有同意吗?”
“跟他说的话,我可能连皇宫都出不来。”
手里的梅花糕落回了包袱里,沈玉如咬了咬唇,把前因后果联系起来:“陛下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吗?”
萧景昭沉默。
外面的侍卫策马到窗边:“陛下封沈姑娘为太子侧妃,诏书让我一并带过来了。”
萧景昭转向车窗,寒声道:“你先退下。”
侍卫顿了片刻:“撤。”马蹄声重重叠叠,走远了些,听着来追他们的人还不少。
沈玉如这才意识到,他们根本走不掉。
看向她爹给她准备的东西,简直像送她出去踏青,哪里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她出门时就觉得容易得像是儿戏,原来真的只是一场儿戏,只有她信了。
“那你今天带我出来,专程戏弄我吗?”沈玉如伤心道。
萧景昭从袖口拿出几样东西,她一看,竟然是伪造的户籍文书和路引,还有银票。
他藏好,长臂一揽,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然后定定看向她。
沈玉如有些茫然,不等她做好决定,刚才那个侍卫又走了过来,催促道:“殿下,圣上龙体欠安,这些时日您去边关,一直在等您回来……”
她这才知道,他消失的这些天,是去了边关。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萧景昭轻声解释:“得把各地都安排妥啊……”随即又看向她,往外拉了拉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走不走?
现在只过来一个侍卫,其余人还有段距离,他们还有跑掉的空间。
刚才他在耳边对她说的是,他们没法乘马车走,也回不了采桑村,但他真的是来带她走的。
就像当年萧娘子抱着刚出生的他一路奔走一样,他们也能跑掉,远走高飞。
沈玉如也看着他,手心是他拉着自己的温度,耳边萦绕着他的话语,想到他为了带她走,做的各种准备,感觉脑子嗡嗡的,比在北林被人拿刀抵着脖子还空白。
马车里迟迟没有动静,侍卫又急切道:“殿下,其实圣上……状况很不好!您去边关的第二天,就吐了回血,一直撑着等您回来!”
她终究坚持不下去了,攀上他的臂膀,伏在他肩头,抽泣道:“若是这时候,你让我当侧妃,我也认了……”
“阿妧。”他喟叹地喊她。
“你以前,一直没有父亲,如今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父亲,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沈玉如说,“要是有一天,我见到我娘了,我一定不会离开她的。所以,我们还是别走了,回去吧。”
萧景昭捧着她的脸,定定看了许久:“我以为你变聪明了,原来还是那个小笨蛋。动动你的小脑袋,你怎么能当侧妃呢?”
这是从小就那样维护他,为他着想的小笨蛋啊,是会不顾一切跳进湖里把他救出来的人,世上还能有哪个姑娘,对他做到这样的地步?
沈玉如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道以后究竟怎样。她完全不知道,若是当了侧妃,未来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能不能忍下来,只觉得一想就难受了,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殿下……”
外头又在催,萧景昭对车夫道:“掉头,送你家小姐回府。”
追上来的侍卫终于松了口气,喊其余人跟上。
萧景昭走下马车,目送林家的马车重新进了城门,看向侍卫手里的圣旨:“我跟你回去,这旨意也一并还回去。”
侍卫痛快地同意了。
萧景昭眼神一闪,夺过他手里的圣旨一看,确实是封太子侧妃的旨意,不知为何,这人没能宣读圣旨,还直接答应带回去?
对方似是看出他的疑惑,主动解释:“您做的一切,陛下都知道。陛下说,若是沈姑娘真跟您走了,就去林府宣读这道圣旨,若是沈姑娘劝您回去,旨意就暂且不下。当然,即便您二位要跑,也是跑不掉的,所以刚才卑职也替你们捏了把汗呢!”
萧景昭闭了闭眼,只说:“走吧。”
沈玉如回来得比沈清淮想象中还要快。
倒是林老爷等着心急口燥,连床也躺不住,一直坐在厅堂里等。
他本来准备,等这外孙女儿回来,不能再娇惯着了,势必要动家法让她长长记性,结果一看到眼睛红红的小姑娘,立刻把动家法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阿妧,怎么了?”外祖母比外祖父抢先一步问,“心肝宝贝,这就是去了一趟街上的工夫,不能出什么事吧?”
林老太太瞪向车夫。
车夫也很莫名,他得到的吩咐就是往城外走:“才刚出城,就有侍卫追上来说,要封咱们家小姐当太子侧妃,然后太子殿下就让我送小姐回来,估计咱们小姐就快嫁进东宫了吧!”
林老爷挥退下人,这时府里其余人也都过来了。
林子毅第一个说:“我们是正经婚约,给个侧妃看不起谁呢,阿妧,你不嫁就不嫁,一辈子留在家里,舅舅养你!”
结果贺先生好像比他这当舅舅的还生气,一把挤开他:“留在家里干嘛?跟我回金陵去,等你完成学业,跟我一块儿教画艺。”
“哦对对对。”林子毅差点就把这个给忘了,他这外甥女可不是一般女子,身上有功名,又画得一手好画,还有个这样厉害的师父。
父亲和外祖父外祖母,好像也都赞许了这个提议,鼓励地看着她。
沈玉如面对他们的目光,羞愧弥漫上来,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们,自己同意了当侧妃。
他们都以为自己哭是因为,这婚事要不成了。
沈玉如动了动唇,还是说不出口,只道:“听说陛下身体不太好,所以我们就回来了。我累了,先回房休息。”
萧景昭去面见了皇上。
前些时间,他打着要让画屏继承皇位的念头,去边境威慑了蠢蠢欲动的小国,见了边关的几位将领,好让边境稳定一些,这样不论江山到谁手里,都能维持更久。
自从上次进宫回禀张承宇的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帝。
不知道那侍卫说他吐血是不是真的,但人确实憔悴苍老了许多。
“你比朕想象的胆子还大,没有御令,擅离京城,打着朕的幌子去边关,办假文书,写了百余页的国策给外人,你好得很哪。”
萧景昭说:“公主同为皇储,不是外人。”
“朕将她的名字留在皇家玉牒,是感念她母亲为了你,牺牲了一个自己的孩子,抚慰她在宫里十几年的孤苦,不是为了让你动歪主意。”
顾墨廷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
萧景昭一开始只是立在下面等他咳意过去,哪知他咳了许久,一声重过一声,迟迟停不下来。
到底是父子,他担忧地站起来,大步过去,想看看陛下的情况,正好看到明黄的帕子从他唇边拿下时,沾了不少血丝。
“您的身子为何如此了?”
顾墨廷照旧听不到他说话似的,喉中痒意稍缓,暮气沉沉道:“你不在皇家养大,带你的护国夫人,自己也不懂得什么规矩,让你长成了这般不知规矩的人。”
萧景昭担忧的动作顿住,从他身边后退,重新走到刚才的位置。
“虽是你擅自作主,但边关来报,说你的计策很有效,便功过相抵了。”
顾墨廷终于抬眼看了一眼垂眸站在下首的儿子:“作为太子,朕算你过关。”他抬手点了点木盒,“这东西朕暂且留下了,免得你又随意给人。”
那是萧景昭留在宁远侯府的国策,是他去边关一路上写的,想必如那侍卫所言,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眼里。
他前脚给出去的东西,后脚就被陛下的人拿走,送到这里来了。
让萧景昭退下之后,顾墨廷才又拿起那木盒里的宣纸。
身体将将好了些的萧娘子从屏风后走出来:“这孩子从小心思就内敛,可我知道,他心里是想着您的。您对他和善些,他都不至于要走,您何苦对他如此呢?”
那叠宣纸顾墨廷早已看过一遍,现在又一张一张地看:“我想,我可以放心了。碧落,替朕磨墨。”
第100章 帝后
入冬仿佛一夜之间的事, 萧景昭回东宫住了一晚,次日清早,天还未亮, 一推开窗,就见屋外铺了厚厚的一层雪。
江南也有雪,但江南的雪也带着水乡的温柔,来得没有那么早, 也没有那么凛冽,那么铺天盖地。
作为太子, 他今天应该去上朝。
迎着风雪,还没走出东宫, 陛下身边的太监一路小跑过来:“陛下身体不适, 今日早朝取消了。”
萧景昭想到昨天明黄帕子上的血痕:“可请太医了?”
“太医们正在问诊, 今日雪大天寒, 殿下快回去吧。”
萧景昭却说:“我去看看父皇。”
他要过去, 太监自然不敢拦,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一块儿去了。
殿内,太医们、宫女们忙作一堆, 萧景昭大步走向龙榻, 明黄纱帐挡住他的视线。
“陛下如何了?”
几个太医互相对视, 最后院使站出来:“回禀殿下,圣上早年留下了暗疾, 沉疴难愈,这段时日,本就是强撑……”
萧景昭扫过跪在地上的太医:“所以呢?”
“恐怕……”院使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头快低到地上去。
萧景昭心里一沉,隔着明黄纱帐看向里面的人。
顾墨廷对贴身太监摆摆手, 对方立刻会意,让其余人都退下,最后自己走出去,轻声关上门。
“你还是太心软。”萧景昭听到龙床上的人,这么沉沉地感慨了一句。
他和沈清淮差不多年纪,分明正值壮年,却因为长期的幽禁与凌虐生涯,早早衰败了身体,瘦削得如同迟暮老者。
萧景昭:“你如何看出我心软?”
“我要拆散你们,你心里气恼,听到我病了,却还来看我。”顾墨廷竭力压制着喉间的痒意。
“你为何不想,也许我不是心软,我来谋害你,自己继承皇位的呢?”萧景昭淡淡道。
顾墨廷听了,并不生气,反而欣慰:“若是如此,我最后一点疑虑也可以打消了。你坐下。”
萧景昭自己搬了个杌子,坐在床头,按他示意,撩开了那层薄纱。
顾墨廷挣扎着要坐起来,但怎么也坐不起来,双手徒劳地划过缎面床单,还是萧景昭扶着他坐起,靠在床头。
原来他的身体,真的到了这般田地。
“你可知我为何,要你另立太子妃?”
萧景昭对着忽然温和下来的父皇,心中情绪翻涌,却风淡云轻似的挪开眼:“她在蜀郡时,曾经跳湖救我,无非是因为这些传闻罢了。”
“不对。”顾墨廷缓缓摇头,“是因为赈灾时,房屋倒塌,你竟然为了她,向险而行。”
走到生命尽头的帝王对尚且年轻的儿子说:“帝王无情,不是他们生而无情,而是无情,才能称王。如你皇祖母,一代天骄,身遭暗算时,有秘药可救,她却想着我,没有服用。男女之情,血缘之情,都是帝王的牵绊。”
“你觉得,你够无情了吗?”萧景昭问。
顾墨廷点头。
萧景昭说:“那你算是一代明君了。”
顾墨廷闻言自己都笑起来,一笑咳意便再压抑不住,剧烈的咳嗽伴随着咳出的血团在帕子上晕开。
即位不过半年的明君,有什么用呢。
等他稍缓,萧景昭又问:“你作为明君,可遗憾自己的无情?”
“焉能没有遗憾,可是我不后悔,并且,是我人生最不后悔的事。”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疑问,顾墨廷道:“从前我也有个心爱的女子,有一年夏天,与她在莲心湖上泛舟,看尽了荷花的千种姿态。那时舟上许多人,可我只能看见她。但是我没有娶她,为了拉拢世家,娶了金陵萧家女。”
他说得很慢,中途喘了很久的气,萧景昭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后来我总想,假如当时娶了心上人,那年宫变,惨死的就是她,我一想到这种可能,便觉得撑不下来这十几年的幽禁。”
萧景昭手指不受控地握成拳,原来他的生身母亲,在他父亲眼里,仅仅是这样的存在。
“那个人,是贺先生。”
顾墨廷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声,他只说:“所以,娶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太子妃,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吧。”
“我和你不一样。”萧景昭说。
他不会放弃心爱的人,也不会因为死的是其他人而庆幸,更不会让他的发妻面对那样的绝境。
“嗯,你更像……你皇祖母……”
顾墨廷最后说了这句话,大口大口吐血,萧景昭大喊来人,宫女端着早已炖好的参汤进来,太医们也呼啦啦地围进宫殿。
萧景昭看着那情形,没有过去打扰太医诊脉,叫过来一个总管太监,吩咐了几句:“快去,误了事,拿你项上人头是问。”
吩咐好,重又进去,看着太医和一众宫人忙碌。
别的皇帝要是病成这样,床边早聚满了各宫妃嫔,可是顾墨廷唯一的太子妃早已不在,幽禁期间,先帝倒给他送过许多美人,他一个也不曾受用,哪怕登基后,也没再立后立妃。
萧景昭想,他的无情不过是因为,把深情全寄托在了一个人身上,然后被他自己亲手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