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嘛,我哪有话要单独跟他说。”沈玉如嘴硬,只是眼神不受控制地往外面看。
门外,萧景昭确实如萧安所说,在谈张承宇:“他说想见你,你愿意见他吗?”
画屏睫羽轻颤:“他始终不肯说吗?”
“嗯,所有酷刑都用了一遍,几天几夜不许他睡,依然没说。”
画屏想了想:“确定有这样一件事吗?”
萧景昭明白她的意思,也许这一切只是张承宇为了活命编造出来的,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不确定。”萧景昭说,“但事关皇室安危,我会审到最后,应该也快了。”
“你指的是……”
萧景昭的眼神依然没有任何波动:“他快撑不下去了,不论他说不说,大约都活不过明天。”
画屏一直对张承宇有种恐惧,觉得他心思深沉,当年接近自己一个不受宠的郡主也是不怀好意,但是今天她看着这位与她同一天出生的表弟,突然意识到,也许萧景昭比张承宇更可怕。
前几天在侯府,他好像还不是这样的。
“我去见他。”画屏说。
“走吧。”
“你也一起去吗?或者你先去见见沈姑娘再过来?”画屏觉得,沈姑娘或许是那个,能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冷漠的人,“今日刚得知沈姑娘中了举,你们说说话正好。”
萧景昭顿了顿,又继续往外走:“先去处理张承宇。”
画屏只好跟他一起上了车。
她心想萧景昭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不仅仅是张承宇不肯开口那么简单,正思量着该如何开解比较好,就听他说:“我被认进了顾家,但你并未正式被剔除出皇家玉牒。”
“是,许是陛下事忙,一时忘了,改天我让母亲去问问,我也好早日认祖归宗。”
萧景昭却说:“不必,你永远都是宫里的公主,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画屏不知他是何意,但车夫提醒,天牢就快到了。
她知道,她今日的任务是去跟张承宇套话,须得打起精神,好好应对,便没再分心询问别的。
进了天牢,有狱卒为他们引路。
萧景昭道:“他现在的模样有些……表姐做好心理准备。”
画屏心里抖了抖,但还是点头。
有了这句提醒,当画屏真正见到张承宇时,发现他的样子比自己想象得稍微好一些。
他浑身湿透,血迹倒不太明显了,只是很脏,还有种将死之人的腐败气息。
萧景昭见她神色无异,往后退了退,让他们说话。
画屏见他久久未曾开口,像是一具尸体那样躺着一动不动,终于看不下去:“你说要见我,想说什么?”
张承宇终于动了,他一只眼在用刑中完全血肉模糊,另一只不再清澈的眼球,转向画屏:“你与那……武将的事……可是真的?”
画屏不知道他如何得知自己与林子毅的事,也不知道他说的真,怎样算真,但她现在确实倾慕林副将,便应了。
张承宇惨然一笑:“我何曾……待你不好么?”
“没有。”
“那你……为何……”
画屏说:“你没有对我不好,可假如没有你祖父,我根本不会在宫里与你相见。我母亲将会儿女双全,享天伦之乐,我会在府里长大,不用你送也会有数不尽的玩意儿,吃不完的珍馐,到了年纪就跟别家小姐一样,去京中女学,而不必你来问我,要不要读书?”
“画屏……”
他挣扎着,往画屏所在的地方,一点点爬过去,最后抓住了铁栏杆,仰头望向她。
画屏蹲下来,看着他说:“假如你对我是真心,就告诉我,你知道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
第97章 京城8
张承宇却不回答, 只是那样看着她,看着她。
画屏常年念佛,有足够的耐心, 此时却被他看得心底发寒。
她强撑着,张承宇却含含糊糊地说起来:“那年元宵节,你独自在宫里诵经,我骗祖父说, 大皇子召见,偷偷来寻你, 你却不肯见我……”
“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 兔子灯……”
“你却不肯见我……”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只有那一只眼睛还看着她。
画屏知道, 他是死了, 却呆呆的, 没想到喊人来, 直到这一刻,才落下两行清泪。
她的模样倒映在他死不瞑目的眼里,她不知道, 也永远无法再知道, 在生命的尽头, 他有没有看见,她终究还是为他落过泪。
“表姐。”萧景昭从阴影处走出来。
画屏吸了吸鼻子, 拭去泪痕:“我没能问出来……他就死了。你怎么去向陛下交差?”
“没事,走吧。”
画屏最后回头,往那阴暗潮湿的囚牢看了一眼, 两名狱卒已经过去收尸,动作很粗糙地给他套上麻袋。
她不忍再看, 低下头,跟着萧景昭走出去。
“公主今日受惊了,让太医过去开两幅药。”萧景昭吩咐了一声,让人送她回侯府,自己去宫里复命。
马车摇摇晃晃,画屏倚着窗框,依稀间,又看到了在宫里,第一次与他相见的时候。
那时他文质彬彬,身长玉立,穿靛蓝云纹锦缎,腰佩宝玉。
假如他们没有那样大的世仇,假如他祖父不是那样狼子野心,事情又会怎么样呢?
萧景昭径直带着画屏走了,大大出乎了将军府所有人的意料。
意外归意外,主要还是担心沈玉如。
这时她反倒说:“事情应该很紧急,他才这么急着走。”
虽然她觉得萧景昭确实像是在躲着她,但以他的行事,哪怕真要躲他,也不至于跟所有人都没说一声,直接这么走了。
事实证明沈玉如还是了解他的,第二天他们就得知了张承宇的死讯,随之而来的,是陛下的第二批论功行赏。
先前他已经给守卫京城的武将封赏,这回主要是给赈灾和平定西南的人奖赏。
去了西南的人查缴了张阁老在蜀郡私设的兵器场,这些年下来贪墨的银两更是不计其数,全部带回来充了国库,还活捉反贼头领张承宇,每个人都获得了丰厚的赏赐。
赈灾的人赏赐就要次一等,但沈玉如很意外,因为陛下封了她为县主,封地还是在南方十分丰腴的地方。
刚中举人,又被封县主,对她来说这两天是喜上加喜,要是从前的她,可能就高兴得要来舆图,找起自己的那一小块封地来了。
可是现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她心里直觉不太对劲。
要具体说是怎么不对劲,她说不上来,就像她考策论,题做多了之后,就有种直觉,这道题就该这么写。
贺雪泠也感觉到了,顾墨廷这一出,实在是像极了当年。
许诺的东西给不了,就随便给点什么不值钱的补偿。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年轻时什么样子,老了也不能指望他会改。
贺雪泠本来东西都收拾好了,正好林家人要搬到自家的新屋去,她也趁机走人,但这么一来,她又不放心走了
“整这死出……”贺雪泠心里暗骂,这父子两个也不能净逮着她们师徒俩祸害,行李一背,走过去对沈清淮说,“我先不走了,去你家打扰几天。”
他们全家人都对阿妧的这位师父尊敬不已,她说要去自家住,当然欢迎之至:“贺先生来住,那真是蓬荜生辉!”
刚搬进林家,又得知画屏病了,贺雪泠叉腰呼气,干脆在林家住了下来。
以往画屏总去将军府看林子毅,他怎么说不用再来都没用,现在他伤好多了,她却好多天没有再来,他们表姐弟三个全没来。
林子毅心想,她果真单纯只是因为自己受伤愧疚,说什么等他伤好了要如何如何,都是小姑娘哄他的话。
他一面觉得,自己竟然有几分当真,实在是丢人,一面又觉得,这公主实在无情,他受的伤才刚好啊,说不来就真不来了?
当这天萧安过来,林子毅得知画屏是去完天牢,回来就病了,什么都顾不上:“病得很重吗?怎么都不过来说一声。”
“总之不轻,姨母很心焦,所以我不是一直没出门嘛,怕给姨母添乱。”
贺雪泠趁机问他:“你最近见过萧景昭没有?”
“没有,表姐说就是那天他们去问张承宇,最后人死了也没问出个结果来,不知道陛下会不会罚他。”萧安说,“后来确实没再见过他了,不知道是在挨罚还是忙什么。”
贺雪泠闻言沉默。
林子毅总说沈玉如太主动,轮到他自己,却问萧安:“我能去看看你表姐吗?”
“现在啊?”
“嗯呢,可以吗?”
萧安抬头看了看天:“这时候我姨母应该在忙,我偷偷待你进去见她一面。”末了反应过来,“奇怪,之前我表姐老去看你,现在你又去看她,你们这是什么情况啊?”
该不会被他乌鸦嘴说中,他们还真有点什么?
不要啊,他表姐这么一朵娇花,可是这林副将,跟玉如一点也不一样,看着就三大五粗,要说相貌吧,好像也还行,可是,他都多老了啊!
那是玉如的舅舅,都比他们大了一个辈分!
林子毅看到萧安的表情,想了想,学着他爹说了个文邹邹的词:“礼尚往来。”
萧安想想也对,他表姐都来看林副将这么多回,比去看自己的次数都多,林副将去看望一下她,也是应该的。
他只是有点遗憾,今天过来还没见到玉如妹妹,又要走了。
“玉如她舅舅。”贺先生喊住林子毅,对他说,“你见了画屏之后,要是可以的话,顺便再问问她,萧景昭有没有跟她说过,他跟玉如的婚事……可有变故?”
林子毅瞪大了眼睛:“什么,他们的婚事有变故?”
“没有,就是让你这么问一句。”贺先生道。
林子毅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到了宁远侯府,侯爷不在府中,侯夫人果然像萧安预料的那样在忙,萧安就把人带进了表姐的院子。
画屏没想到林子毅会过来,强撑着起来,叫丫鬟帮她梳洗,丫鬟快言快语:“以前要见太子,夫人叫您打扮都不肯,如今只是来了个武官,您还病着呢,就要打扮。”
丫鬟只是那么一说,哪知道最是好性子的公主忽然恼了,直接把人赶了出去。
萧安和林子毅原本在她闺房边上的小偏厅等着,听到她房里的动静,萧安急了:“我表姐是能唾面自干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先去瞧瞧。”
“你行动还有些不便,还是我去吧。”林子毅说。
萧安被他拦了一下,还没回过神,那人就消失在表姐房门口里了……
要是到现在他还发现不了这两人肯定有点什么,他就不是萧安了。
他寻思了一下,表姐之前去将军府,两人也没少单独待着,现在变成林子毅来侯府,依旧是他们两个一块儿待着,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这么一想,他就放心了,继续心安理得地在偏厅喝茶。
林子毅进了画屏的房间,丫鬟全被她赶出去了,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只能听到床榻上传来低低的哭声。
他一听,登时慌了:“你病得很难受吗?我这就去喊大夫来。”
“不要。”画屏勉强从床上坐起来。
林子毅是来探病的,但真的看到躺在床上的人,还是慌忙低下头:“公主何故伤心?”
“我被一个小丫鬟说了,大约在她们眼里,我也很可笑。”她说着,又悲从中来,“张承宇我不能爱,你又不信我的爱。好不容易出宫来,到了父母身边,母亲又一心要我嫁进宫去,可是那天太子却跟我说,要把我的名字留在皇家玉牒上。”
画屏拭泪道:“我想了好几天,终于想明白,我是皇家的公主,自然不可能再嫁他,母亲不知道他的意思,依旧每天每天地来游说我……”
林子毅听得心疼了,单膝跪在地上:“我何时不信你的爱了?”
“你那天跟贺姨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画屏趁着这个劲,控诉道。
林子毅想到那天他与贺先生的几句谈话,原来被她听到了。
话已至此,林子毅无法再装聋作哑下去:“你比阿妧大不了两岁,在我看来还是孩子,又是公主,我这么大年纪,一介武夫,大字不识……”
“你又不是七老八十,哪里年纪大了?再说,我也不曾读书,你是嫌我不识字吗?”
“当然不是!”林子毅手忙脚乱地解释一通,发誓自己绝对不在乎她识不识字,“你要是像我阿姐那样,天天说些诗词歌赋,我才头大呢!”
“那你是觉得我好?”
林子毅红了红脸:“嗯。”
“诶,你的脸五大三粗,竟然还会红?”画屏像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