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计本就看不起他,见他真舍得花钱买书,不由恼羞成怒,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本分:“出去出去,我不做你生意了。”
“我活这么大岁数,还头回听说把客人往外头赶的,我就不走,除非把你们掌柜叫出来。”李老头儿这么大岁数也不是白活的,压根不把对方的话放心上,只嚷嚷着要找掌柜。
不远处,那几个书生见伙计迟迟解决不了这两人,也有些烦了,其中一个跟班喝道:“竟敢让朱少等这么久,还做不做生意了?”
伙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警告地瞪了李老头一眼,赶忙走过去:“做的做的,您几位都选好了?还要不要再看看,我们库房里还有许多好东西嘞。”
“还是算了。”几人已经不耐烦了,“把这几样都包起来,朱少的墨可要包好点,知道吗?”
“小的省得。”伙计点头哈腰,面对这些人又是另一副嘴脸,看得李老头儿直啜牙花,转头看向三丫:“选好了没?”
说完,他又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只许选一本最便宜的,晓得不?”
一来他心疼银子,二来嘛,气出完了,他也不想跟这伙计做生意,即便这钱落不到一个伙计头上他也怄得慌。
闻言,三丫抱着钱袋子,翻了个白眼:“你不是说这些都是舅舅给我的零花钱吗,那我爱怎么花怎么花。”
李老头儿一阵气闷,瞪着这丫头片子,想把钱哄回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知道这鬼机灵的不像寻常小孩儿,几个糖几个小玩意儿就能哄好。
见他黑着脸心梗的样子,三丫满意了,话虽如此,她心里也跟李老头儿一样,不打算在这间铺子花钱。
这点祖孙俩倒是十分相似,一样的小心眼。
三丫转了转眼珠,摇起了龟壳,“看”到书肆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画面,顿时有了主意:“老头儿,抱我起来。”
她难得提这个要求,李老汉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以为这丫头要走,这才乐呵呵地将人抱了起来:“这就走这就走,你想明白就好,这书有什么好的,回去我给你做小马玩。”
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他做一辈子木匠了,是真的会做小马,可惜,三丫对此并不买账:“走去哪儿,这家店欺人太甚,我一定要教训教训他!”
“就你小胳膊小腿的,怎么教训人家?”看她那人小口气大的样子,饶是李老头儿不喜女孩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走走走,回家去,我给你做小马玩。”
“你不信?”三丫看着他。
“不信。”老头儿见她不依不饶,开始吹胡子瞪眼。
“那你可要看好咯,待会儿就让他跪下来叫我姑奶奶,哼!”说完,三丫便不理他了,正好那伙计包好东西要送那几个客人出门,她冲他们喊了句:“等一下。”
“你买的墨被人掉包了,根本不是徽墨。”
朱延昌本来不想理她,闻言,不走了,旁边的伙计心头一跳,赶紧呵斥:“小小年纪胡言乱语!”
又冲朱延昌赔笑道:“三岁小孩的话哪里能信,朱少您别理会她。”
“某天晚上,你领着你表哥进店,兜里揣着三盒墨锭,将店里上好的徽墨都换掉了,特别叮嘱你表哥要去外地卖掉,你表哥当时不想去,还费了好一顿口舌,最后许诺给他卖墨的四成钱财,他才勉强同意。”
那伙计听得面白如纸,一时仓惶口不择言:“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对不对,你在诬陷我,我没干过这事儿!”
可惜,他之前的反应早就出卖他了,朱延昌冷哼一声,任谁被当做冤大头宰了,也会恼怒,更何况他向来自负,连带着这个戳穿真相的一老一少,也让他厌恶起来。
见状,他那几个跟班脸色也不好看:“竟敢坑骗我们,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朱少也是你能坑的吗?”
那伙计已经面色发白,跪地不住地求饶起来,见状,祖孙俩那口恶气总算出了,三丫也没兴致再看下去:“走吧,去别家书肆看看。”
“走去哪儿,这里就他一家书肆,而且这么解气的事儿不看完你晚上睡得着吗?”惊讶过后,李老头儿已经完全被那伙计狼狈求饶的样子吸引住了,看得津津有味。
得知这里就他一家卖书的,三丫傻眼了,不会吧,这么穷!
她对这个世界,脑子里好似有两套认知,一直以来也没发生过矛盾,这会儿不禁质疑起来,暗道:“难道我家其实是社会底层?”
第28章 千字文
◎祖孙俩乐开了花◎
底层不底层的想清楚了也无济于事, 眼下最重要的是该如何继续在这看书,如果这伙计还在这儿干,她想进店门就不那么容易了。
正在她思考是抢几本书回家还是将这伙计彻底解决时, 书肆的掌柜赶到了,算是救了这伙计一命。
“朱少您怎么来了, 要买什么吩咐下来, 我当即给您送上门去, 哪劳您亲自光临小店。”掌柜的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赶过来的,跑得帽子都歪了, 一来就急着赔罪:“都怪这小人有眼无珠,竟敢惹您不快, 您放心, 我今后一定不会让他出来碍您眼。”
朱延昌冷哼一声, 此时周围已经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他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下不为例。”
说完,便收起扇子上了马车,就连他那几个跟班, 也不管了, 几人面面相觑,朝那伙计骂了几句, 便也离开了。
见状, 书肆的掌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又强笑着对围观人群说了几句场面话, 这才让看热闹的散了。
不一会儿,书肆门口只剩掌柜, 伙计, 以及三丫祖孙俩, 还站在那儿。
送消息的只说伙计以次充好,惹朱少不快,因此,这掌柜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正纳闷他们怎么还不走,李老头儿便炫耀似的将事情说了个遍,末了还得意道:“你可要好好谢谢我家丫头,不然,店里出了贼还不晓得哩。”
知晓事情的经过后,那掌柜差点儿气出病来,闻言,恨恨地踹了一脚那伙计,这才强打笑意冲祖孙俩人道:“多亏老丈出言戳穿这小人,不然,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惭愧惭愧。”
“你还是问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掉的包,省得你家招牌砸了还不知道。”李老头儿看热闹不嫌事大,乐呵呵地说道。
“您说的对,待会儿我就把这混账扭送报官,让他在县老爷面前说个清楚。”掌柜气得又踹了那伙计一脚,伙计趁势抱住他的腿,拼命求饶:“东家我知错了,您可千万别报官,我下半辈子给您当牛做马,再也不干对不起您的事儿了,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小的这回吧!”
见他吓得面色发白,抖如筛糠,掌柜心中的气出了几分,看向他的目光也复杂起来,好一会儿,才重重叹了口气:“当初你说自家老母病重,无钱请医,在我这儿苦苦哀求,我可怜你一片孝心,便留你在书肆打杂,容你预支半年的工钱给你母亲看病,你说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你可知,墨锭优劣,外观尚且能蒙混过去,但拿回家一用便知,你为了那点银子,想将书肆的名声都毁了吗?”
那伙计确实没想到这层,他本是个卖油郎,认不得几个字,母亲病重他实在没办法,找上了这个曾帮他起担子的掌柜,没想到对方确实是个大善人,不仅帮他请了郎中,还留他在书肆打杂,每月都给他工钱,这可比挑着担子四处卖油挣得多,还不用风吹日晒雨淋的,他当时就差给掌柜磕头了。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再深的恩情也会被主雇间琐碎的口角磨灭,掌柜虽然心善,但做生意的哪有彻彻底底的大善人,他看在眼里,便也动了心头的小九九。
只是,他见识浅薄,不知好墨劣墨是能用出来的,否则,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种自毁招牌的事儿。
知晓利害之后,他赶紧给自己补救:“没多久,没多久,我是三天前鬼迷心窍,把墨换了,今天是换墨后卖出去的第一单,您放心,书肆的招牌还在。”
闻言,掌柜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但仔细一想也不会出错,他当初留下这伙计只是为了打杂,很多事情都不假他手,前阵子也是因为年关太忙才让他帮忙看店,想来也不过四五天的功夫,没想到就出了这档子事。
伙计已经跪在地上开始磕头,一声一声磕得结结实实,平头百姓哪个不怕见官,进了衙门,少说也得脱层皮。
见状,掌柜叹了口气,给他指了条明路:“就算我愿意放了你,朱家也饶不了你。”
“你这次得罪的不是普通人,朱家管着漕运,整个县的生意都得过水路,可谓是有钱有势,朱少是朱老爷的长子,你要是想活命,就自己在朱府大门磕头去。”
以次充好坑到朱家头上,要是说不清楚,就连他这个东家也得被牵连,思及此,掌柜便没了别的心思,想着赶紧收拾出几样好东西,去朱府请罪。
“今日多谢老丈。”他冲着李老头儿拜了拜。
李老头儿赶紧摆手:“要谢就谢我家丫头,是她发现的哩。”
他活这么大岁数了,很多事情也看得清,知晓他怕是要去那什么朱府请罪,反正热闹都看完了,他心满意足,正要抱着三丫离开,怀里那不省心的丫头又开始作妖了:“我要买本书再走。”
她一开始的目的就是看书,既然看不了干脆用钱买了:“给我拿本千字文,多少钱?”
她拿出钱袋子就要付钱,李老头儿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你这败家丫头,买书还不如买花灯呢,好歹还能亮几天,书买回去,你只会拿它垫桌脚!”
“胡说,我才不会拿它垫桌脚呢,我爹的手艺比你好,我家的桌子都稳得很。”
“那你买来垫什么?”
“垫枕头不行啊!”
“你个败家玩意儿……”祖孙俩一唱一和地就要走远了,掌柜的赶紧追上去,手里拿了本《千字文》。
“多谢老丈出言相助,这本书就当是谢礼,您可千万要收下。”他面色真诚,言辞诚恳,想来不是客套。
见状,李老头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只是想看热闹而已,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转念一想,便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要不是他家丫头说出真相,他家的店一准被朱家给砸了,区区一本书而已,对比起来,他家还赚了。
见他收下,那掌柜心头一松,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赶忙回店处理剩下的事去了。
祖孙俩一文没花就得了一本书,心情都还不错,特别是李老头儿,至少省了小半两银子,他整张老脸都笑开了,像是一朵皱巴巴的花,三丫嫌弃地别开了眼。
但是意识到自家其实还很穷,省了这笔钱,她心情也算不错,便没笑话他,低头看向那本书,也没翻开细看,她怕又睡过去。
“走走走,回家,我要看书。”她催促着老头儿。
“你认得字吗还看书,这本书给你二哥,小蒜可是要考科举的,给他才不算埋没了。”说到这个李老头儿十分得意:“你们女子又不能考科举,读这么多书干嘛,你二哥就不一样了,脑子好,又是男儿,将来高中,连带一家人都鸡犬升天,你说是不是?”
“是你妈个头!”三丫自醒来,从未像现在这般生气,宁愿摔跤也要从他怀里跳下来,顷刻间,祖孙反目,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势如水火的时候。
小姑娘气冲冲地走在前面,见状,李老头儿又气又愁,他自觉没说错,只觉得她脾气太大,不禁为她以后发愁,这般不好相与,以后怎么找得着夫家哦!
祖孙俩就这样一前一后回到家,见他们气氛不对,李秀娘不禁有些担心,正要上前问清楚发生了什么,孙九娘赶紧拉住她:“姐啊,待会儿朱总头就来了,我们可得好生招待。”
“应该不差这一会儿。”
“什么一会儿两会儿的,人都到巷口了。”
不得已,李秀娘只好打起精神,迎了上去。
前堂顿时热闹起来,当然,这些都不关三丫的事,走了一路,心头那阵莫名的火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正好现在都没人在,可以安心看书。
于是,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窗下,将那本千字文翻开。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前面几句看着还没什么,看到后面没有丝毫印象的,她整个人都开始恍惚起来,好似有什么东西从脑袋钻了出来,书里的字一个接一个在脑海中闪现……
几个小子都不在,李老头儿背着冲外头喊了几句老婆子,没有回应,估计又去别家串门了,他在廊下走了几步,耳边一直吵吵嚷嚷的,突然安静下来,让他颇为不适。
只是,他又不想去前堂凑热闹,李茂根的那些个狐朋狗友,他是一个也看不上。
又在院子里走了几圈,便抄着手进了堂屋,瞟见那丫头片子正在窗下看书,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没人理会,心中不由嘀咕,这丫头片子的气性也太大了吧!
悠哉悠哉地给自己泡了壶茶,倒水的时候故意拉高了壶口,水声咕噜咕噜地响,窗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依旧没动静。
喝完一杯茶,他将茶杯重重一放,实在忍不住了:“丫头,你渴不渴啊?”
无人回应,他吹胡子瞪眼,背起手走了过去:“问你话呢!”
走过去这才看清楚,这丫头正用书支着脑袋,睡得正香呢,他就说嘛,这书买回来就是垫桌脚的命,好在没花钱,不然得心疼死他。
他倒是没真想把书给老二,毕竟是丫头自个儿得来的,她没同意,他也就说说而已,没想到这丫头脾气这么大,说都说不得了。
老头儿叹了口气,将孩子抱进屋子睡去了,大冬天的睡外头,容易着凉。
三丫睡觉不老实,路上还蹬腿踢了他一脚,李老头儿哎呦一声,捂着脸看着床上睡死过去的丫头片子,眼睛都瞪酸了也无济于事。
他气冲冲地找她爹晦气去了。
第29章 娃娃亲
都说子不教父之过, 这丫头片子能变成这个样子,一定是她爹惯的,李老头气冲冲地跑到前堂, 正要质问王大贵平日究竟是怎么教孩子的,却发现气氛不对劲。
饭还没吃呢, 朱总头就被人火急火燎地叫走了, 眼看谈好的生意也没了着落, 李茂根他们能高兴就怪了。
李秀娘倒是松了口气,她总觉得这个朱总头不太靠谱:“也别在这儿唉声叹气了, 人家不是说了改日再谈嘛。”
“姐啊你不懂,这生意场上的事, 没画押订契就还有变数。”孙九娘面色发愁, 她做梦都想把生意做到江宁郡去, 因此,对这事儿便格外的上心,唯恐有一点变故让她打算落空。
走到堂口的李老头儿正巧听到,心头纳闷:“什么生意啊这么重要, 还能比天大不成, 一个个丧着脸,别人看了, 还以为这个家有人出殡呢!”
闻言, 几人吓了一跳, 纷纷抬起头。
见他爹来了, 李茂根吊儿郎当地靠在椅背上,回了一句:“爹, 你怎么咒起人来连自己也不放过。”
李老头儿被他一噎, 干脆不跟他吵, 扭头看向王大贵,指着自己脸上的鞋印:“你看看你那好闺女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