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风很清楚眼前这姑娘有多狠,他想起了四年前大漠匆匆而遇的一幕。
当时他为查一宗案子,远赴北疆,路过大漠一家黑店,在店中歇脚时遇见了姜音。
那会儿姜音比现在还小,约莫十四岁五的年纪,穿着一身藕荷色衣裳,骑着白马,白皙粉嫩的一团,看上去人畜无害。
谁能想到,那样娇小粉嫩的一个少女,杀起人来眼都不眨,手起刀落便砍了黑店掌柜的头。
头颅滚到她脚边,她甜甜地笑着一脚把头踢飞了出去。
之后她把黑店的钱都拿出来,散给了路过的无辜客人。
陆沉风当时并没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如寻常歇脚客一般坐在店里吃饭。
他全程目睹了姜音杀人的过程,记忆尤为深刻。
昨天遭遇刺杀,在看到姜音的第一眼他就认了出来,小姑娘模样几乎未变,琼鼻樱唇,眸若清泉,小脸白嫩似银盆,精致得如同一具瓷娃娃。
可就是这样娇俏玲珑的一个小姑娘,却握着滴血的剑,歪着头,笑容邪媚。
陆沉风深知这是个真正的狠角色,并没因为她看起来娇小柔弱就当她真的柔弱,打斗中,他半点不敢小看她。
“夫君。”姜音上前一步,拉住陆沉风的手,“夫君可是嫌我丢人了?”
陆沉风回神,低头看着她,眼眸幽如深潭。
姜音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夫君若不喜,那我便不做这些事了,只求夫君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我会心疼的。”
陆沉风差点笑出声,他只当这小刺客是把锋利的刀,却不料竟这般会哄男人,也不知她用这张抹了蜜的小嘴哄过多少男人。
“哪里疼,是这里吗?”陆沉风笑着用食指按在她胸口,用力往下压,将她尚未愈合的伤口按得再次崩血。
鲜血晕染开,姜音胸前红了一片。
姜音不说话,贝齿轻咬着粉如桃瓣的唇,无声无言地看着他,两行清泪滚落。
飒飒秋风卷起落叶,两人于风中对望,一柔一刚,一冷一暖。
长风掀起姜音身前散落的乌发,发丝飞扬扫过陆沉风轮廓刚硬的脸。
陆沉风腮肌紧咬,嘴角扯了下,又扯一下,收回手。
姜音仍是不说话,只用那双哀愁的眸子看着他,任血在胸前晕开,越染越红。
陆沉风绷着脸,舌尖抵了抵牙,眼前那一片红,如火如霞,燎人眼。
“别哭了。”陆沉风抬手为她擦去眼下的泪,“我是不忍你受累才叫你别洗的,若你觉得洗衣裳能让你高兴,那便洗吧。”
“夫君。”姜音像是终于绷不住是的,哭出声来,“夫君,我痛。”
陆沉风看着她胸前的一大片血,勾了下唇:“夫人不哭,我们回屋上药。”
姜音抬手轻抚额头,身子歪了歪,眼神缥缈道:“夫君,我头晕。”
陆沉风笑着看她:“我抱夫人回房。”
锦衣卫衙门口,苗武站在门边来回踱步,眼睛时不时朝外望一眼。
他守在门口就是为了等裴炀回来,看到裴炀,快步上前迎接,忍不住抱怨道:“你可算回来了,唉,我憋了一肚子话无处发泄。”
裴炀笑了笑,没接话。
苗武继续抱怨道:“也不知大人是怎么想的,区区一个刺客罢了,哪里用得着费这些功夫。照我说,先打入诏狱,十八般刑具依次给她用上,再硬的嘴也能给她撬开。”
裴炀听了哈哈一笑,抬手按住苗武的肩:“你我要不要打个赌?”
苗武虎目圆睁:“打什么赌?”
裴炀笑得像只狐狸:“赌咱们大人会不会败在那刺客手里。”
苗武听得跳起脚:“老裴你胡说什么呢?咱们大人是谁,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想要大人的命,到头来哪个得逞了?一个连我都未必能打赢的小刺客,你认为他能要得了大人的命?”
裴炀扬手在他鼓胀的胸膛拍了拍,笑道:“少说大话,你就说敢不敢赌。”
苗武一拍胸脯,豪迈道:“赌!”
“好。”裴炀附耳低语,“我赌大人会假戏真做陷入温柔乡。”
苗武一挥手:“不可能,绝不可能!大人心性多坚韧呐,既知是陷阱岂会还往里跳。我赌大人一定会杀了小刺客。”
裴炀道:“我若输了,我那支判官笔就是你的了。你若输了……”
苗武忙道:“我若输了,我把祖传的苗刀给你!”
裴炀挑眉一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话音刚落,迎面便看到陆沉风抱着姜音从后院走来。
苗武惊讶地瞪着眼。
裴炀瞟了眼苗武,笑而不语。
苗武惊诧:“大人……”
“去把许大夫叫来。”陆沉风冷声吩咐,“不,不用叫过来,去他那拿些止血愈合的药。”
苗武抱拳行礼:“是,属下这就去。”
姜音头埋在陆沉风怀里,虚弱道:“夫君,你对我真好。”
只字不提胸口的伤是陆沉风捅的。
没一会儿,苗武便把药拿了过来。
陆沉风没让他进屋,出去接了药便让他和裴炀退了下去。
姜音歪着身靠在床榻上,左侧胸前的衣裳拉了下去,藕荷色肚兜半遮半掩,白如脂玉的胸前猩红一片,如雪地里飘落的红梅。
陆沉风转身回屋,绕过屏风朝里走去,只一眼便定住了脚。
“夫君。”姜音软软地喊了声,娇羞地低下头去,耳根连带着脖子绯红如霞。
陆沉风绷着身,下颌收紧,定了定神,笑着走上前去。
他坐在床沿,两指捻着肚兜往上提了提,只堪堪露出姜音胸前的伤。
“夫人受着伤,当心着凉。”
姜音直起身拉住他手:“那等我伤好后……”
随着她起身,肚兜彻底滑落。
陆沉风垂眸,视线在她身前扫了下,嘴角轻扯,抬手握住她白皙的肩将她往下按:“上药。”
温热粗砺的掌心握在肩头,令姜音不由得轻颤。
她何曾对一个男人这般下功夫,此番为了保命,她把过去十九年的心思都用上了。倘若不能从狗男人手里逃脱,那便只有同归于尽了。
“夫君。”姜音抬眸,软声喊他,“轻点,我怕疼。”
陆沉风抬了下眉,唇边噙着笑:“夫人莫怕,为夫最是怜香惜玉了。”
说罢,他拿起沾湿的帕子为她擦身前的血,动作很轻很慢,一下又一下。
姜音身上颤栗,暗自吸了口气。
她慌乱地抓住陆沉风的手腕,开口声音轻软似水:“夫君别这样,你这样擦,我很难受。”
陆沉风手一抖,喉结急促滚了滚,几个呼吸才稳住了情绪。
“那这样呢?”他用力擦了一下,瞬间把姜音身前擦出红印,“还难受吗?”
姜音眼眶发红,扭身扑在床上哭了起来。
“自打与夫君相遇以来,夫君先是用刀捅我,接着又吼我、凶我。若真厌弃我,把我休了便是,何苦这样羞辱折磨我。”
陆沉风头疼,把她身体扳过来:“别哭了。”
他这次没再戏弄她,干脆利落地为她擦身子上药。
姜音拉上衣衫,半遮半掩,风情尽显。
“多谢夫君。”
陆沉风扯了下嘴角:“伤好后再谢。”
姜音脸一红,似羞似嗔地看着他。
陆沉风咳了声,错开眼去:“月门的事,不知夫人知道多少?”
第004章
姜音六岁就进了月门,是门主跟她说的那年她六岁,她自己完全不记得的了,在进入月门前的事她都不记得,不知父母是谁,亦不知自己是谁。
门主说她父亲本是忠臣,被奸臣王庭玉诬陷,满门抄斩,是他把年幼的姜音从火中救了出来。
但其实这些事,姜音毫无印象。
门主说她是因为伤到头,才失去了记忆。
六岁的姜音被带到一座小岛上,与云欢他们一起学武功,每天都学,从不间断,无论寒暑,断手断脚是家常便饭。刚十三岁她就被派去行刺南疆布政使,十五岁那年,门主告诉她,待她再历练几年,就可以退隐,只忠心守护一人。
姜音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好退路。
她只是月门门主打造的一把利剑,关键时刻,将会献祭出去。
她不是没想过离开月门,可月门门主是不会轻易放她走的,一旦她离开,门主便会下追杀令。
十二道江湖追杀令,再加上朝廷的通缉令。她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为了脱离月门,从两年前她就开始小心翼翼地筹谋。
四个多月前,她无意间发现了月门的阴谋,更是一心想离开。但她没把握全身而退,只能步步为营。
就在这时,门主派下任务,让她上京刺杀锦衣卫指挥使陆沉风,并承诺完成此次任务后便让她退隐去思陵。
姜音问他,去思陵做什么。
门主说到思陵去保护一个人,往后只需要跟着那人就行。
姜音又问那人是谁。
门主说到时候自会告知她。
然而姜音却已经知道门主让她去守护的那人是谁,淮王朱晋安,封地思陵州。
回想起四个多月前在荒岛上看到的场景,姜音颤了颤身,仿佛真的被吓到了,瑟缩着抱住腿。
“他们抓了好多人,全都是女子,还有孕妇。”
“孕妇?”陆沉风绷紧脸,一双刀裁似的眉压沉沉下压,声音冷冽肃然,“抓了多少人,夫人可还记得?”
“不知。”姜音摇摇头,她确实不知道究竟抓了多少人。
当时她刺杀失败,反被追杀,逃亡到了一座岛上,以为那就是座无人的荒岛,便连夜上了岛。结果登岛后,她却发现那里关押着许多女子,甚至还有不少孕妇,多数是生面孔,有些是月门已消失的杀手。
姜音一直以为月门中那些触犯门规的杀手是被处置了,却没想到她们是被关在了荒岛上,沦为了生子工具。
有几个杀手曾与姜音一起共事过,姜音认得她们,但她不敢暴露身份,只藏身于暗处,避过追杀便悄悄离开了荒岛。
事后她从云欢口中得知,原来门主命人把那些触犯了门规的女杀手全部关在岛上生孩子,生下来后便抱走,根骨好的就培养为杀手,没有根骨的就拿去贩卖,男孩贩卖到南洋为奴,女孩就卖入烟花柳巷。
陆沉风深深地看了她眼:“夫人好生歇息。”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议事厅。
裴炀和苗武二人早已等候在厅堂了,除了他俩,还有刚回来的另一位总旗——黎江。
黎江是陆沉风的心腹之一,轻功绝佳,最擅长使用暗器,无论是飞刀、飞镖、袖箭、银针等,他都会用。当然,他不光会使用暗器,刀法剑法也不差。
能当陆沉风的心腹兼得力下属,岂会是泛泛之辈。
陆沉风刚走进议事厅,黎江便起身见礼:“大人。”
“嗯。”陆沉风抬了下手,“坐下说。”
黎江扯过一张椅子,也不坐,猴子般蹲在椅子上,背抵着椅背前后摇晃。
“果然不出大人所料,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连佛门圣地也不例外。呵。”他咧了下嘴,讥讽地笑道,“那香积寺一个叫法善的和尚,为夺得‘方丈’之位,便与江湖盗贼勾结,盗取了佛宝七彩琉璃塔。”
永禾七年,摩罗多国一位叫鸠摩空的高僧来访大魏,向大魏进献了摩罗多国佛宝——七彩琉璃塔,塔尖嵌的是一颗释迦牟尼尾指骨烧成的舍利子。
众人都以为七彩琉璃塔是收在皇宫宝库里的,殊不知,当年先帝下密旨将佛宝七彩琉璃塔放在了香积寺,由香积寺僧人看护。
此事知道真相的人并不多,除了当年宫中一些近身伺候先帝的旧人,就只有香积寺方丈法念和今上,连如今的内阁首辅都不知情。
元化十六年秋,也就是今年。摩罗多国使臣带着十数名高僧再度来访大魏,并进献了大量的宝物,言及要与大魏的僧人共同探讨佛法。
皇上龙颜大悦,御笔一挥,下旨命香积寺在九月十九举办一场盛大的佛会,特派礼部官员开库清点宝物。
那天正好是观音大士的诞辰,朝中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全都要去观礼,就连皇上也会亲临佛寺。
作为两国邦交的佛宝七彩琉璃塔,自是要在此时拿出来展示的,结果却突然丢了。
方丈法念,今八十有六,看护佛宝四十余年,不至于为了黄白之物去盗取佛宝。
然而佛宝丢失,定与寺内僧人脱不了干系。
裴炀笑着接过话:“知道七彩琉璃塔放在香积寺中的人,只有今上和香积寺方丈无念,法善并不知情,否则佛宝不会存放了四十余年才在今年丢失。”
苗武两手摊开:“所以那盗贼是如何得知七彩琉璃塔放在香积寺的?”
黎江道:“那盗贼只怕不是寻常的盗贼,想来定是宫中旧人,或者与宫中旧人有关。”
陆沉风垂眸听着,并未回应。
皇上下了密诏,命锦衣卫彻查此事,言及若找不回佛宝,他这个指挥使也就做到头了。
他深知此事不仅是佛宝失窃那么简单了,已然涉及到十六年前的阉党之乱和高贵妃谋反案。
十六年前,一手遮天的东厂督公冯姚,为协助高贵妃谋反,陷害诸多贤臣良将。
今上带兵入京平乱,诛杀阉党、肃清朝纲。一场大火,烧了三所宫殿。
而阉党头子冯姚,据说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自那场宫变后,如今宫中并无人知晓七彩琉璃塔存放在香积寺。
知道七彩琉璃塔存放之处的,一定是宫变前在宫中服侍过先帝的人,而那人,职位定不会太低。
细推之下,唯有冯姚最符合身份,即便不是他,也是他的心腹。
苗武道:“此事定是一场阴谋,岂会有如此凑巧之事,圣上才下旨命我们锦衣卫追查佛宝失窃案,即可就有人派杀手暗杀大人。”
黎江点头附和:“幕后主使者借法善之手盗取佛宝,为的就是除掉大人。若要找寻佛宝,大人必得离开京城深陷龙潭虎穴,若不找,上面那位降罪……”
陆沉风抬起头,勾唇笑了下:“不,那人的目标不是我。我只是他达成目标之路的一颗挡路石,他布下此局,是要先将我这颗挡路石踢开,再……”
苗武虽然粗犷,但并不愚钝,很快便反应过来。
他神色肃然道:“只是不知,朝中哪方势力是那个人的。”
裴炀端着白瓷茶盏,低头吹了吹茶汤,含笑道:“此事简单,只需大人略微牺牲下皮相便可获知,你我皆省去不少事。”
陆沉风抬眸看向裴炀,扯了下唇:“活腻了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