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面上,她是受了冯姚的命令来保护朱春瑾, 在这种时候就要做出样子来。
陆沉风目光淡淡地看了她眼,拇指摸索着刀柄, 轻笑道:“本官不打女人和孩子。”
朱春瑾把姜音拉到身旁,淡笑着看向陆沉风:“看来陆指挥使不是来保护本王的。”
陆沉风笑道:“臣确实不是来保护王爷的,臣是奉命来查案。”
朱春瑾敛了笑,神色间已带了三分冷意:“三更半夜,陆指挥使如此兴师动众闯入本王府邸,不知查的是何案子?”
“命案。”陆沉风大手一挥,厉声吩咐道,“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清场!”
朱春瑾怒道:“陆沉风你好大的胆!”
陆沉风笑着道:“王爷息怒,臣奉的是皇命,请恕臣不敬之罪。”
一句“皇命”堵得朱春瑾哑口无言,让他无法说出阻止的话来。
他就算是王爷,也大不过皇上,在皇上面前,他也是臣。
朱春瑾都不吭声了,管家刘耀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锦衣卫个个跟冷面罗刹似的,陆沉风一声令下,他们立即行动,拖的拖,拽的拽,顷刻间王府的家丁丫鬟婆子等,全部被带了下去,集中关在一处,由十几个锦衣卫看押了起来。
王府花园内只剩下朱春瑾和管家刘耀,以及姜音这个临时的贴身扈从。
见人都清走完了,朱春瑾一脸淡然地坐回椅子上,抬眸看向陆沉风:“陆指挥使当真是来查命案的?”
陆沉风笑着反问:“王爷您还能记起这半年内发生的事吗?”
一句话便问得朱春瑾愣住了。
“王爷,您该醒了。”
海水拍打着沙岸,一下又一下,发出绵软的拍打声,然而在这无边寂静的深夜,却让人感觉放大了数百倍。
细微的一点声响,听在耳里也犹如巨雷轰鸣。
王启抖着腿站在松软的沙滩上,闻着海风吹来的咸湿味,只觉整个人像是被海水封住了口鼻,窒息感越来越强。
就在他呼吸越来越急,快要喘不过气时,前面戴着面具的黑衣男人说话了。
“别来无恙啊,王大人。”
王启看了眼周云裕,又看向戴着面具的男人,颤声道:“阁、阁下是……”
冯姚不阴不阳地笑了声:“王大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王启一听声音便确定了黑衣男人是谁,他虽然早已从陆沉风那里得知冯姚没死,且还成了月门门主,但是真的见到本人,仍然心惊肉跳胆颤不已。
曾经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冯姚,与现在的锦衣卫统领陆沉风,是一样的名声,人憎狗厌,令人闻风丧胆,无人不惧。
他紧张地吞咽了下,强自镇定道:“阁下究竟是谁,别卖关子了。”
冯姚哑着嗓子呵呵笑了声:“十六年前,王大人担任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那夜您带人值守南城门。说来还得多谢王大人,若不是您高抬贵手放了老奴一马,只怕老奴如今的坟头草都已经两丈高了。”
闻听此言,王启气得差点厥过去。
十六年前,宫变那夜他多喝了几杯,晕乎乎的,只记得有人给了他两大锭金子,他连对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放行让人出城了。
后来皇上彻查此事,是他母亲找了外祖父邕王,才将他从五城兵马司调到工部,并找了个替罪羊替他。
这件事,他本来以为瞒得神鬼不知,却不料仍然被陆沉风查了出来。
那日陆沉风给他看的账簿,里面不仅记载了他平日里收受贿赂之事,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十六年前他值守南城门收了两锭金子放人出城的事。
那夜他放出城的人,查出来不是冯姚也就罢了,时隔十几年,皇上就算知道了顶多骂他一顿。若真的是冯姚,他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在没见到冯姚前,他心里还不是很确定,只当陆沉风是在诈他。
而现在,从冯姚口中亲自确定了此事,他只觉两眼发黑,如同站在了悬崖边,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王大人不必惊忧,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只要你我不说,谁又能知道?”
王启不说话,心里暗骂道,没根的狗杂碎,还想骗他跳进坑里,做梦吧。
他不由得再次感慨,这次幸亏陆沉风找上了他,若非如此,他真就着了道了。
思及此,他心里镇定了些,笑着道:“冯门主有话不妨直说。”
冯姚道:“王大人是老奴的恩人,老奴怎会让王大人为难。只要你我齐心协力除掉陆沉风,没了他这个绊脚石,往后的日子,我们都好过。”
王启做出松口气的模样,神情放松道:“好说好说,不知冯门主需要在下做些什么?”
冯姚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此事我已安排妥当,不日陆沉风便会被传诏回京,接着我们就将私自开采银矿之事栽到他头上,到时候再由王大人出面作证,指认他以权谋私私自开采银矿。”
“可,可是……”王启怔怔地看着冯姚,又看了眼一直没开口的周云裕,“可银矿是我们在开采……”
冯姚打断他的话:“王大人,只要除了陆沉风,别说区区一个银矿,你就是想要一个金矿也不是问题。”
周云裕应了声:“是,周某有座岛,上面能开采出三座金矿,到时候赠一座最大的金矿给王大人。”
王启吞咽了下,这他娘的也太有钱了!
“杀陆沉风在下没任何意见,我与他毫无交情,并不在乎他的死活。只是挖矿属于工部的事,我奉命来台州采矿,陆指挥使想要私自开采银矿,不可能瞒过我,也不可能瞒过宁王,除非是我们和他一起……”
冯姚笑着接下他的话:“这时候就需要王大人做出牺牲了,届时还得劳烦王大人回京面见皇上,说陆沉风查出了你贪污受贿之事,以此来威胁你,逼迫你为他私自开采银矿。”
王启听得头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他忍着惧意,继续问道:“宁王那边又该如何解决?此时宁王府已经被锦衣卫围住了。”
冯姚冷笑道:“围得好,到时候宁王就可以说,陆沉风假借圣旨,以下犯上将宁王府围困了起来,银矿之事,他毫不知情。”
王启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紧张地舔舔唇。
“可宁王的身体……”
不等他说完,周云裕抢先一步问道:“冯门主,此事是否过于冒险了?宁王的身体终究是个变数。”
冯姚道:“我已派了人去守护宁王,今夜酒宴上,你们应该见过她了。有她在,宁王必定能变成我们要的宁王。”
周云裕皱眉道:“你不是说她不可靠吗?”
冯姚冷笑了声:“但这一次,由不得她。”
王启问道:“那银矿,我们还继续挖吗?”
冯姚目光狠毒道:“挖,当然要挖了。不仅要挖,还要挖得山崩地裂,让整个台州都为之震荡。”
静,园内死一般的静,就连草丛间的虫都不再叫了。
月亮半隐半露,夜风吹得灯笼摇摇晃晃,灯芯在纱罩里闪烁明灭,使得园内越发诡异寂静。
陆沉风随意挑了张石凳坐下,修长有力的两条腿大喇喇分开,一条腿伸直,提了提袖口,手肘撑住膝盖,两手拄着绣春刀,神色散漫又凛冽。
姜音看了他眼,陆沉风立即笑着望向她。
目光相对,看着陆沉风一脸的痞笑,她抿住唇迅速移开眼,假装在看别处。
陆沉风笑着松了松衣襟口,身体微微前倾,肩峰耸起,整个肩背像一张绷紧的弓,充满了力量感。
他浅勾着唇角,漫不经心开口。
“王爷您自幼得了一种怪病,病症发作时,急需要有人抚摸,若是得不到抚摸,病症难以缓解,最后就会变成另一个人。那个人无恶不作,极其重欲,嗜杀成性。”
朱春瑾眯了眯眼,神色不再淡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便是薄怒。
一直低头跪着的刘耀,猛地抬起头。
陆沉风脸上仍然带着笑:“王爷,臣没说错吧。”
说话间,他眼尾余光扫向跪在地上的刘耀。
朱春瑾笑着抚掌:“不愧是锦衣卫统领,当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陆沉风继续道:“王爷您附体症这个病,第一次发作时,应该是在二十一年前,那年您十六岁。坊间一直传闻,您当时因为荒.淫无度弄死了十几个宫女。”
朱春瑾冷笑:“堂堂陆指挥使,竟连坊间传闻也信?”
陆沉风道:“臣确实不是很信,为此亲自去调查了一番,果然传闻有误。当年您第一次病发变成另一个人,还没有现在恶劣,毕竟王爷那时候也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当时王爷的确要了几个宫女,虽然弄伤了,却并未弄出人命。”
朱春瑾淡声道:“本王对此并无记忆。”
陆沉风笑了声:“是,臣知道,王爷变成另一个人以后,那个人做过的事,王爷不会有任何记忆。反之亦然,您现在做的事说的话,您的另一面苏醒后,也不会记得。而王爷想做一个拥有完整记忆的人,这一切,就全靠刘管家了。”
刘耀跪地叩头:“还请陆大人放过王爷,是老奴,一切都是老奴的错,王爷是无辜的啊!”
陆沉风抬了下手:“二十一年前,王爷的另一面只出现了一个晚上,并未弄死任何宫女。当夜死去的那十几个宫女,实则都是冯姚弄死的,他栽在了王爷头上。”
朱春瑾道:“当年死去的宫女,确实不是我害死的,我醒来后毫无印象。可当时我身边的太监丫鬟,全都指认是我害死的。”
陆沉风冷笑:“当时冯姚是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那时候王爷只是一个毫无实权的少年皇子,您身边的丫鬟太监谁敢忤逆他。”
朱春瑾苦笑了声:“是,后来皇兄替我查证过,当年那十几个宫女,确实不是我害死的。可时过境迁,已死无对证,我那点算不上冤情的冤案,也无法再洗清。”
陆沉风继续道:“王爷您附体症第二次发作,那个人出现后,强占了一位五品官员的夫人,这是事实。”
朱春瑾不否认:“是,此事皇兄也替我查过,的确是我所做。”
陆沉风笑着为他纠正:“是王爷的另一面。”
朱春瑾苦笑:“无论哪一面,终究都是我,即便是那个无恶不作的人,他也是我,只不过是我不为人知的一面罢了。”
话已经说开,陆沉风不再打迂回战,直言问道。
“这些年小楼里关的女子,王爷是如何找来的,又是如何处置的?”
朱春瑾一脸茫然:“什么小楼?”
陆沉风笑着看向刘耀:“刘管家应该知道吧。”
刘耀跪在地上,垂着头,身体抖得似筛糠一般,恨不得将自己埋入地里。
姜音怔怔地站着,久久回不过神。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种情况。
不怪她少见多怪,实在是朱春瑾的这种情况太罕见了。
“刘管家,小楼的事,你总该知道吧?”陆沉风再次开口。
刘耀颤抖着身体不吭声,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陆沉风提起绣春刀,单手摸着下巴,沉吟道:“刘世杰是你的大儿子还是小儿子?”
“陆大人饶命,您放过老奴吧,老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陆沉风笑着站起身,朝黎江招了下手:“你给裴镇抚去一封信,让他把刘世杰带入镇抚司诏狱,好生关照一番。算了,直接砍手吧,砍下刘世杰的两只手,速速带来台州。”
“陆大人!陆大人……”刘耀匍匐前行,爬到陆沉风脚边,以头撞地,“陆大人,我说,我说,我全都说。”
陆沉风弯身扶他:“刘管家快快请起,您是王爷的人,陆某当不起刘管家如此大礼,起来说。”
“二十年前,王爷初来台州,那时候的台州战乱不止。老奴当时还只是个饭都吃不饱的落魄少年……”
陆沉风打断他:“说重点。”
刘管家慌忙改口:“二十年前,王爷在战乱中救下了老奴,当时救老奴的也就是现在的王爷。于是老奴便入了王府,一直追随着王爷。”
“王爷来到台州半年后,认识了海商周云裕。王爷和他一见如故,两人相谈甚欢,若不是碍于皇家身份,王爷当场就和他结拜了。”
朱春瑾接话:“之后我便经常邀周云裕入府,他也带我去过他的岛上。与他相识相交之后,我才知道什么是高山大川名士风流。”
陆沉风轻扯唇角,讥讽地笑了下,却没反驳。
朱春瑾:“后来我便失去了一段记忆,不记得那阵子的事了。”
刘耀接话道:“王爷与周云裕认识后,病症都好些了,不再频繁发作。有一天周云裕约着王爷出海,老奴跟着一同去的。可当船在海上航行两天后,王爷突然病症发作,引发了附体症。那也是老奴第一次见到王爷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