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屋里。”
姜音扭开身,不往屋里走,转而站到他身旁:“我和你一起去岛上。”
陆沉风摸了摸她头:“夜里冷,你在驿馆等我。”
姜音一掌拍在他肩上,推着他往外走。
“少废话,别耽误时间了,冯姚定然还没走,不如趁机就在岛上把他杀了。”
岛上一户渔民家,屋里油灯仍亮着,窗上显出一个戴着面具的暗影。寒风透过破烂的窗户吹进屋里,烛火摇晃,暗影随之晃动。
屋中央躺着三具尸体,一个老妇人,一个年轻妇人,一个年轻男人,里屋榻上半岁大的婴孩正挥舞着双手哇哇大哭。
冯姚端着一碗猩红的热血,缓步走进里屋,抱起婴孩,将碗里的血喂给婴孩喝。
婴孩不懂,小嘴吧唧吧唧吮着血。
喝了血,小孩不哭了,吧唧两下嘴,躺在冯姚怀里睡了过去。
“这世上只有傻子与孩子,才是最纯粹、最易控制的。”
冯姚冷笑了声,自言自语地说着,说完,他捂住胸口咳嗽了起来,一边咳一边用手抹嘴上的血。
他早知陆沉风功夫不弱,却没想到竟能与他不相上下,若非为了替姜音挡下那块巨石,只怕他已死在陆沉风手上了。
而裴炀虽城府深,但论起武功却并不是他的对手。倒是陆沉风,不仅身手不凡,心机也深,此人才是他最大的对手。
“看来,必须得尽早除掉你。”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本就破败的茅草棚直接坍塌了下来。
冯姚抱起小孩闪身冲出,退出茅屋时,他还用手在小孩头上挡了一下。
矿被炸了,他皱着眉看向矿山处。
虽然他是想过把金矿银矿炸了,但事出突然,他还没来得及安排人手。既然不是他,还能是谁,难道是周云裕?
周云裕已被抓,在这个节骨眼上,应该也不可能是周云裕,那还能是谁?
难道是他……
“咳咳……咳咳咳……”
冯姚再次咳了起来,他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按住胸口咳嗽。
“是他,一定是他。”
大船疾速摇向栖霞岛,船帆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海浪拍打着船身,一下又一下。
姜音坐在船舱内,陆沉风和裴炀站在前端甲板上。
她想出去,但考虑到他们在商量事,她便沉住气继续坐在船舱内。
锦衣卫的事,她一个外人还是不参与为好。
“你觉得会是冯姚炸的吗?”裴炀问。
陆沉风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裴炀笑着睨他一眼:“你这不等于没说。”
陆沉风看着他脸上刺眼的笑,不悦地皱眉:“矿山被炸,死了数百人,你为何还能笑出来?”
裴炀提了提唇,脸上笑意不减:“那些人轻易便被蛊惑,自私贪婪又愚蠢,照我看,死了也好。”
他脸上带着笑,说话的语气温润柔和,然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冷如寒冰,不带半点温度。
陆沉风冷着脸偏过身去,半句话不想与他多说。
裴炀讥笑了声:“你当年在军中,拼了命地杀倭寇,为了保护那些沿海百姓,身上大伤小伤无数,多次九死一生。可到头来,那些人有谁能记得你的好。他们反倒听信谣言,个个都骂你是通敌叛国的奸贼狗官!”他语气突然激昂起来,怒吼出声,“他们个个都咒你不得好死!”
陆沉风握紧了拳,绷着脸转过身,目光坚毅冷冽,整个人如一柄尘封千年的刀。
“我上阵杀敌,图的不是让人记住,也不是后世之名,只求天下安定,百姓能过上安稳的生活。世上不只是那些蝇营狗苟贪婪自私之辈,多数百姓都是善良的,他们被压在底层,本就够苦了,若再任由世道混乱,他们还怎么活?”
他咬了咬牙,厉声道:“陆玄瑾,你真是错生在陆家,愧对陆家军!”
裴炀原名陆玄瑾。
他红着眼背过身去,脸颊肌肉咬紧,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住,指甲陷入掌心皮肉,鲜血从指缝溢出,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痛似的,越握越紧,恨不能将手掌戳穿。
嘀嗒……
一滴血滴落在甲板上。
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那点微弱的嘀嗒声没能瞒过陆沉风的耳朵。他垂眸看去,一眼就看到甲板上那滴血。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弯身进入船舱。
姜音坐在船舱内虽然没出去,但却将舱外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看到陆沉风进来,她慌忙上前,拉了拉他袖子:“问心无愧便好,无需在乎他人如何看。”
陆沉风喉头哽涩,一把将她搂进怀中,埋入她颈间,用力抱住她。
姜音拍了拍他背:“陆大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总有一天全天下人都会知道,就算别人不知道,至少还有我,你在我心里是真英雄。”
陆沉风松开她,浅浅提了下唇,曲起指头刮她鼻子。
“哄我呢?”
姜音摇头笑笑:“没哄你,都是真心话。”
陆沉风扯了下唇:“你应该知道,我想听的真心话不是这个。”他俯身压下,附耳低语,“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姜音脸上一热,仰起小脸看着他:“方才已经给过你了。”
陆沉风一手掐住她腰,一手捧住她半边脸,垂眸看着她,声音低哑:“我没进。”
姜音别开脸,咕哝了句:“我给过你机会了。”
“等着,下次弄哭你。”陆沉风在她腰上掐了把,转身从舱内出去。
大船到岸停靠住。
陆沉风一抬手,带着锦衣卫浩浩荡荡地奔赴矿山。
裴炀跟在后面,姜音从他身边走过,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对他说了句。
“裴大人,陆将军一定希望您能出现在战场上。”
裴炀怔了下,偏头看他,声音沙哑:“谢谢。”
姜音冲他笑笑:“裴大人客气了。”
陆沉风一身飞鱼服,拎着绣春刀,如煞神般走近矿山场中。
满地血污,残肢遍地。
他一脚下去,不知踩到了谁的断手,看都没看一眼,他抬起腿,一脚踢开。
矿山场中乱如麻,尖锐的哭声、沙哑的嘶喊声,刺耳的叫嚷声……
他单手杵着绣春刀,如阎罗般往中间一站,声音凛冽道:“凡有闹事者,全部抓起来,胆敢与官府对抗者,就地格杀!”
霎时间,满场鸦雀无声。
矿山已被包围住,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很快,锦衣卫与台州卫的兵,合力镇压住了闹事的百姓。
姜音走到陆沉风身边,提议道:“冯姚肯定想趁着混乱离开栖霞岛,我去找他。”
陆沉风拉住她:“你是想去送死?”
姜音道:“冯姚现在受了重伤,未必是我的对手。”
陆沉风仍不同意:“我不准你去。”
姜音:“我想走,你留不住。”
火把将矿山照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周文允和栖霞岛县衙的官吏们,仍在清理矿山。
姜音施展轻功离开,然而她刚出矿山,便看到了抱着婴孩的冯姚。
她旋身落地,紧张不安地看着冯姚走近,面上却强自镇定。
倒不是她怕冯姚,只是因为冯姚怀里抱着无辜的孩子。她一旦动手,无法保证不伤及孩子。
第046章
冷风吹着火把, 火光明灭摇曳,老鸹飞在空中叫着,诡异森寒。
姜音持剑在矿山口停下, 心有所虑,便受制于人。
陆沉风慌忙点了十几个身手灵敏的锦衣卫奔向矿山口,随后苗武又带了几个武功高强的人跟上。
冯姚抱着小孩走向姜音,露在面具孔洞外的两片薄唇, 在火光下红得似浸了血。
陆沉风拎着绣春刀来到姜音身边,跟过来的锦衣卫个个如冷面罗刹般紧盯着冯姚。
双方对峙, 冯姚有恃无恐地笑出声。
他单手抱着小孩,一边走一边笑, 唇角扬起狭长邪气的弧度。
“陆指挥使, 好威风呀。”
陆沉风右手握刀, 左手一抬, 身后的锦衣卫齐齐退下。
冯姚别有意味地笑了声, 低头看向怀中的小孩,戴着赤金护甲的小拇指轻刮着小孩细嫩的脸。
姜音看得一颗心都揪紧了,就在她忐忑不安时, 只见冯姚猛地用力, 尖锐的赤金护甲刺了下去, 小孩嫩豆腐般的肌肤瞬时流出血来,她气得红了眼。
陆沉风用力握紧刀柄, 握得指关节都发白。
“哇”的一声,小孩扑腾着嫩藕般的手臂哇哇大哭。
纵使再心冷的人,见此一幕, 也都心软了。
“冯姚!”姜音怒吼出声,“身为堂堂月门门主, 你何必为难一个不足周岁的孩子?”
“哈哈,哈哈哈……”冯姚甚是愉悦的大笑出声。
他一边笑一边用指腹在小孩脸上抹,指尖染上血,他阴笑着看向姜音,伸出舌尖轻舔手指上的血。
姜音看得更气了,牙齿咬得嘎吱直响,恨不得将冯姚碎尸万段!
“大人。”苗武气得喘气如牛,粗声开口,“大人,让属下去杀了这阉贼!”
姜音急忙阻止:“苗总旗。”她看了眼苗武,继而瞪向冯姚,忍怒道,“他手里有无辜的孩子。”
一旦动起手来,孩子必然成为牺牲品。
冯姚啧了声,阴阳怪气地笑道:“没想到我月门竟养出了一个女菩萨。”他倏地收了笑,冷眼看着姜音,“随我回玄月岛,这孩子便可活命。”
姜音正要答应,陆沉风一把将她拉到身后,踱步上前,笑着看向冯姚。
“冯门主,让一个小姑娘随你回玄月岛有何意义,你就是杀了她,也得不到半点好处,何况她本就是你门中之人,不如本官随你去,门主以为如何?”
“陆沉风。”姜音慌忙扯住他袖子,仰头看着他,眼如秋雨淋过,“不要去。”
陆沉风把她推开,吩咐苗武:“带她下去。”
苗武走上前,还没来得及动手,姜音手腕一抖,长剑脱鞘,剑尖抵住他胸膛。
“大人,这……”苗武慌忙退后,一脸为难地看向陆沉风。
陆沉风转过身,笑着在她脸上摸了把,俯身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不会照顾孩子,你随他们回京,在府中照顾好孩子等我回来。”
姜音猛摇头:“不,我不去京城。陆沉风,你别去玄月岛。”
陆沉风扯了下唇,揉揉她的头,转脸看向冯姚,敛了笑:“冯门主应该知道我的为人,他人生死我从不在乎,若非阿音想救这孩子,你即便现在把这孩子掐死,我眼都不眨一下。”
他说话时,神色平静,眼神无波无澜。
冯姚眯了眯眼,目光凌厉地看着他,想从他眼中看出些慌乱感,却连一丝慌张都看不出。
恰在这时,一名锦衣卫小旗匆匆跑来,在陆沉风耳边低语了几句。
陆沉风猛地看向冯姚,紧咬着腮,侧脸硬如钢刀。
冯姚笑出声:“想必是陆指挥使新抓的犯人跑了。”
陆沉风冷冷地提了下唇:“冯门主当真手眼通天,身处绝境,还能把周老板救出去,本官着实钦佩。”
冯姚一怔,随即冷笑道:“谁救的周云裕,想必陆指挥使比我更清楚。”他看了眼矿山处,“陆指挥使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一句话将他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小孩仍然在哭,只是哭声越来越细弱。
姜音心有不忍,上前一步道:“还请门主放了孩子。”
冯姚却反把孩子抱得更紧了:“想要孩子活命,就看陆指挥使怎么做了。”
……
小船飘远。
姜音两手抱住小孩站在岸边,海风吹动她身上赤红的披风,是陆沉风走之前解下来披在她身上的。
她挺直脊背望向黑沉沉的海面,如一杆染血的长枪。
苗武站在她身后,劝道:“姜姑娘,回吧,大人……”
他本来想说“大人足智多谋、武功卓绝”,话到嘴边及时改了口。
“大人他福大命大,定会没事的。”
冯姚让陆沉风自废内力,才肯拿小孩交换。
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为官之责,陆沉风都只能答应。
废除内力后,陆沉风作为人质被冯姚挟持着上了船。
姜音把怀里的小孩递到苗武跟前:“照顾这孩子,他是你们陆大人拿命换来的。”
苗武慌忙接过小孩,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他尚未成亲,也从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因而显得手足无措。
“姑娘您去哪儿?”
姜音冷脸看着海面:“我去救他。”
苗武慌道:“姑娘你不能去啊。裴大人已经带着人赶过去了,姑娘你别去,大人若知道你去了,定会担忧的。”
“少废话。”姜音解下披风盖在小孩身上,“照顾好孩子。”
她纵身跃起,足尖轻点水面,化身夜莺隐入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