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帆摇动,海浪重重地撞击着船身,撞得小船剧烈摇晃。
陆沉风被铁链绑在桅杆上,玉冠落地,头发半散,身上扎着数枚飞镖,鲜血直流。
冯姚两指夹着一枚银色飞镖,以陆沉风为靶子,朝他身上掷去。
他仍得很准,每一下都能扎进陆沉风身体里,不至于让他当场毙命,然而在这寒冬深夜,冷风一吹,却让他伤口成倍疼痛。
陆沉风却像是感受不到痛一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冯姚:“冯门主,想不想听一则有趣的故事?”
冯姚掂玩着飞镖,掀了下眼皮,漫不经心道:“哦?陆指挥使身中七枚飞镖,流血不止,竟还有闲心说故事?”
陆沉风看都不看一眼身上的伤口,浅浅地提了下唇:“本官要说的这则故事,说来还与冯门主有关。”
冯姚冷笑了声,不予理会。
陆沉风淡声道:“三十年前,十五岁的高小姐高云珠被高家送入宫中。一个月后,十七岁的冯门主,也跟着进了宫。”
冯姚两指捏着飞镖正要往陆沉风身上仍,忽地顿住,冷眼看着他。
陆沉风讥讽地勾了下嘴角:“门主也难逃世俗的枷锁啊,深知一旦进宫去了根,此生便再也不能延续血脉了,便想提前为自己留下子嗣。”
冯姚目光一狠,将手中飞镖猛地掷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扎在陆沉风胸口上。
陆沉风眼神都没变一下,欲笑不笑地看着冯姚,任由胸口上的血往下淌。
冯姚脸色阴沉地看着陆沉风,从齿缝间挤出话:“陆指挥使真是好手段,不枉在朱春明身边做了多年狗。”
受了辱,陆沉风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唇边笑痕加深。
“春画爱慕门主,但她知道门主深爱着高小姐,便悄悄把感情放在心底,从不敢表露。可门主是何人,八面玲珑七窍心,城府比海深,到底还是看出了春画的心思。”
“半哄半诱下,门主哄得春画心甘情愿付出身心。一个月后、也就是在门主进宫前,确认春画有了身孕,便把她送出京城,在京郊偏巷为她租赁下一所房屋,让她在那里养胎待产。”
冯姚听到这,反倒不气了。
他笑着摇头:“可惜啊可惜。如陆指挥使这般心思剔透的人,本座还真有些舍不得杀。”
陆沉风不怒不恼,仍旧笑着道:“春画跪在地上哭着求门主留下,门主终究还是扔下她进了宫。春画气不过,转头就喝了堕胎药。事后她又怕又悔,怕门主不放过她,一月后,她找上隔壁一个穷书生,趁夜给书生下药,与书生一场欢好后,把实情与书生说了。”
“书生怜惜春画是个可怜人,非但没有责怪她,还与她做了真正的夫妻。之后春画再度有了身孕,为了骗过门主,春画买通产婆和一位郎中,用了催产药,提前两个月生下孩子。也是那孩子命不该绝,他相貌随了春画,从外貌上倒是分辨不出是门主的种还是书生的种。”
“三年后,高云珠得知了此事,暗中派自己的另一个丫鬟春琴,去见了春画。”
“尚在高府时,春画与春琴交好,因此见到春琴后,春画便把这件事的始末说给了春琴听。春琴念及与春画的情谊,回宫后,向高云珠禀明,谎称是门主为留下子嗣强迫的春画。”
“高云珠虽然生气,但并未为难门主,因为她还得仰仗门主为她铺路。在高云珠的威逼利诱下,春画带着孩子离开京城,去了书生的故乡——临江府永安县。”
“之后数年,门主和高云珠忙于争权夺利,无暇顾及春画和那个孩子,那三人便躲过一劫。”
“那孩子五岁时,书生便去世了。而春画因催产伤了身子,烙下了病根,在书生去世后,母子俩过得甚是艰难。好在那孩子聪明好学,才十岁已经能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十五岁考中秀才、获得案首,且能将大魏律法倒背如流,十八岁中举,十九岁高中状元。”
“他因不懂奉承,也不愿攀附权贵,一直被晾在清闲衙门,无法实现心中抱负,二十五岁那年他辞去官职,归隐山野,做起了教书先生。”
“他便是月门在北地的堂主——师游。师堂主今年二十九岁,生辰在七月,是个早产儿。若是门主的孩子,七月里生应该是足月。”
冯姚眼神冷如冰刀,看陆沉风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陆沉风却好心情的笑出声。
“冯门主之所以认为师游是你儿子,是因为春画在师游幼年时,刻意教导他,让他学习门主少年时的神态动作以及饮食习惯。久而久之,师游的一言一行,便成了年少时的门主。”
“所以门主第一眼看到师游,便觉得像是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同样的招数,也用在了裴炀身上。
二十一年前,冯姚害得徐陆两家家破人亡后。年仅八岁的陆三公子陆炀逃出生天,被朱春明救走带去了荆州楚王府。
朱春明为他改名为裴炀,还特地找来春画,让春画教他学习冯姚的言谈举止和饮食习惯。
说罢,陆沉风笑着问:“冯门主,可满意本官说的这则故事?”
冯姚微眯着眼,薄唇绷紧成一条直线。很明显,他现在气得不轻,只是在硬忍。
“呵,呵呵……”他强忍着怒意冷笑,“陆沉风,你以为仅凭几句无中生有的话,就能激怒本座?”
陆沉风唇角冷勾,似笑非笑道:“门主若觉得本官所言非实,现在就可以问一问师堂主。”
冯姚感到不妙,还未来得及动手,咔嚓一声响,小船从中断成两截,突然从水底伸出一只手来,快速把陆沉风拽了下去。
黎江把陆沉风拉下水,为他解开绳索,搀着他迅速游向另一条漆金大船。
冯姚并非等闲之辈,遇到突变,临危不乱,很快便做出应对之策。他借着碎冰,施展轻功站到了一处凸起的暗礁上。
风过云散,濛濛月光散下,照得海面霜白一片。
船只过处,寒光闪闪。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冯姚一眼便看见迎面驶来的小船。
船端站着长身如玉的年轻男子,一身白衣,夜风凛凛,衣袂翻飞。
那人正是师游,他负手立于船头,目光平静地与冯姚对视。
另外有几条船,从四个方向快速朝冯姚靠拢。
黎江早已搀着陆沉风跃出水面,去了另一艘大船上。
浸了海水的伤口,疼痛欲裂。陆沉风忍着痛意,连衣裳都顾不上换,站到船端笑着对冯姚喊话。
“冯门主,本官所讲的故事,你若有任何疑问,可当面问师堂主,他定会为你详细解答。”
接着他又转脸看向师游,扬声笑道:“师先生,春琴嬷嬷和为你接生的产婆可有跟来?”
师游默了默,朗声回道:“来了。”
“哈哈哈……”陆沉风大笑出声,又看向冯姚,“冯门主,本官说的不假吧。”
话落,他旋身钻入船舱,赤色衣摆荡出凛冽的气势。
转过身的刹那,他便收了笑,冷峻的脸上一片寒意。
“她在哪儿?”
黎江道:“大人放心,姜姑娘无碍,属下已派人去接应了。”
陆沉风道:“你亲自去拦住她,别让她这么快过来。”
黎江拱手:“是,属下这就去。大人您千万小心,别再受伤了。”
陆沉风单手扯松衣襟口,浑不在意地往里面走去。
今夜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第047章
轰的一声巨响, 炮火声震耳欲聋,远处火光耀眼,海浪冲天。
姜音被炮火的威力震得身形摇晃, 差点从半空跌落。
看着远处的漫天火焰,她急得一掌打在黎江肩头,忍怒吼道:“闪开!再阻拦,别怪我不客气!”
黎江打了个手势, 十来个锦衣卫纷纷让开。
他躬身抱拳:“姑娘见谅,小的是奉大人之命保护姑娘, 不得已才出手阻拦,我这就送姑娘去跟大人汇合。”
“不劳黎总旗费心!”
长袖一甩, 她转身飞离小船, 如一只离弦的箭, 朝着火光处飞射而去。
人影闪动, 船只摇曳, 火焰映得海面亮如白昼,连海上飞过一只雨燕都清晰可见。
然而姜音眼中却只有漆金大船上赤衣如火的男人,别的人和物一概都不能入眼。
陆沉风现下穿的是一身赤色织锦服, 凛凛有度又意气风发。
他单手拎着绣春刀, 身姿笔挺地站在大船前端, 在他身后站着两排黑衣飒飒的锦衣卫。
裴炀带着数十人正与冯姚缠斗,即便以多对一, 他却仍然处在下风。
眼看着裴炀快支撑不住了,陆沉风提着绣春刀纵身一跃,跳过去加入战斗中。他手中绣春刀如活了般缠住冯姚的长剑, 令裴炀得以喘息。
冯姚不想打车轮战,出招越来越快, 越来越狠,招招致命。
“你小子命是真硬,废了内力,身上被飞镖扎出七八个血窟窿,竟然还能打。”
陆沉风撇嘴笑了声,见冯姚劈剑刺来,他一个后仰,脊背贴地躲了过去,旋即挺腰弹身而起,手中绣春刀快速斩出,如雨燕划过黑夜,一刀砍在冯姚右膀上。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内力。”他眉眼低压,眼神凌厉骇人。
不等冯姚反应过来,他旋身下腰避开招式,接着弹跳而起,劈手又是一刀,不偏不倚砍在同一处位置,直接将冯姚右膀子砍了下来。
血淋淋的手臂连带着长剑一起掉落在船上,旁边一个灵活的矮个子锦衣卫,趁机一脚把冯姚的手臂和剑踢到了海里。
冯姚右边膀子血红一片,身上脸上全是血,如一只刚从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用左手快速在右边肩头点了几下止住血,随即丹田运气,左手发力一掌打在船柱上,顿时将柱子打断,断柱如利箭射向陆沉风。
裴炀闪身向前,一刀挥开断柱。
冯姚紧跟着又是一掌打在船沿上,掌力刚猛,震得整艘船剧烈摇晃,几乎要翻倒。
“快,拦住他!”裴炀稳住身形后,急忙喊出声。
然而已经迟了,噗通一声,冯姚纵身跳进了海中。
紧跟着又是噗通一声,众人循声看去,只看到一片藕荷色衣角落入水中,很明显那是女子的裙衫。
陆沉风回过神来,厉声喊道:“都愣着干什么,会水的全部下去!”
他一声令下,通水性的锦衣卫一个接一个下饺子般跳入海中。
黎江追赶过来,不等陆沉风吩咐,慌忙跳下海。
锦衣卫里面,只有他水性最好,除了陆沉风,也只有他武功最高。
陆沉风水性也不差,他毕竟在水师营呆了多年,只是他今天受了伤,身上多处刀伤,胸口窝还被飞镖扎出了不深不浅的血口子,此时若跳进海里,不死也得去掉大半条命。
他没下水,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水面,眉头紧皱成峰。
姜音扑腾着四肢奋力朝冯姚游去,若是往常,十个她也不是冯姚的对手。然而此刻冯姚身受重伤,又没了右手,她一人就能不费劲地把冯姚解决了,何况现在不止她一人,海里四面八方都是锦衣卫,呈包围势,将冯姚团团围困在水中,彻底封死了他的活路。
尽管水中有锦衣卫,姜音却没出水,仍旧朝着冯姚游去。
她身姿灵敏,如一尾鱼,快速游到冯姚背后,顺手抽了身旁一个锦衣卫的刀,手起刀落,一刀砍在冯姚背后,力道极重,深可见骨。
冯姚疼得一个趔趄,返身回击。姜音旋身一转,如一条美人鱼般灵活地闪避开。
黎江游过来牵制住冯姚,姜音闪到冯姚背后,快速扭动手腕,绣春刀翻转如电,一挑一劈,水波荡漾,片刻后冯姚便往下沉。
她利落地收起刀,甩手扔回给刀主人,两腿并拢旋身一转,如箭鱼般飞跃出水面。
黎江把冯姚捞上船,封住他穴道,并废了他内力,将他绑了起来。
风吹云动,月亮露出全貌,照得水面亮白如银。
姜音登上船,眼睛看着前面。
数十条小船护着漆金大船,陆沉风逆着漫天火光站在大船前端,赤衣烈烈如焰旗,身形不动如山。
船只摇摆,火光摇曳。
他眼底一片猩红,从姜音出水的那一刻,眼睛便落在了她身上。
姜音朝他勾了下唇,却没动,脚下生根般站在船上一步未挪。
对视片刻,她转过身,轻声道:“陆大人保重。”
“阿音。”陆沉风慌了,急忙往前跨了一步,险些踩空。
姜音喉头一涩,缓缓转过身看向他,眼底水中带火。
陆沉风扯唇轻笑,喊出她名字:“阿音。”
他声音低低沉沉的,海风一吹,顺风灌入耳中,直击心尖。
周遭小船荡开,让出一条海道。
姜音纵身跳过去,落在他面前,抢先开口。
“你受伤了。”
陆沉风笑着摇了摇头:“一点小伤,不碍事。”
他伸手想摸摸姜音的脸,姜音头一偏避开了。
手僵住,他笑了声,讪讪地收回手,低头看着她。
“生气了?”
姜音后退一步,笑着看他:“我以为能与你并肩作战,原来是我想多了,陆沉风,你也不过如此。”
陆沉风敛了笑,心狠狠一坠,如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