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李石停下声,抬眼看着紧闭的门,等陆沉风回应。
只见那两扇合拢的乌木雕花门在震颤,他瞪大眼,这次他很确定自己没看错,门,真的在抖动。
好端端的,门为何会抖动,难道大人出事了?
李石吓到了,慌忙喊道:“大人!大人您没事吧?”
“滚!”门内穿出陆沉风哑到近乎撕裂的声音。
“是,属下告退。”
李石转身离开,他出了驿馆,却没敢真的走,手握绣春刀,身姿笔挺地站在门外候着。
姜音背抵着门无力地滑下,红唇轻颤,眸光盈盈,像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被暴风雨浇打后零乱脆弱却又瑰艳到绮靡。
陆沉风看着她水光潋滟的唇,眸如深渊,喉结滚了又滚,竭力忍耐着。
他蹲下身将她抱起,快步往里间走去。
姜音摸着他脸,声音微哑:“能换你一个承诺吗?”
陆沉风眯了眯眼,轻笑出声:“想要什么。”
姜音温柔地抚摸着他脸,深情地亲吻他耳垂,在他耳边细声软语道:“我想要你给个承诺,到了那天,还望你能答应。”
驿馆门外。
裴炀看到李石门神似的杵在门口,不解地问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李石皱着眉,一脸担忧地挠了挠头:“今天大人有点奇怪,他一直在屋里,不开门也不让我进去,不知道大人是不是出事了?”
裴炀一听陆沉风很可能出事了,吓得脸都白了,来不及多问,更不及多想,慌慌张张跑进驿馆,脚下生风般直奔陆沉风住的房屋。
“阿昭,阿昭!”他跑到门口一脚踹开门。
“好,我答……”陆沉风话没说完,身后砰的一声,门被人踹开,他抱着姜音快步走去榻前,将她放进去,迅速扯下帷幔。
裴炀一进屋便闻到浓郁的石楠花味道,重得呛鼻,低头看见地上的星点……他脸色瞬间由白转红,当即退了出去,两边耳朵都泛起醉酒似的红晕。
他一拂袖摆,大步往门口走,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地骂李石。
陆沉风连衣裳都来不及换,铁青着脸从屋里出来,对着裴炀的背影冷冷地喝斥。
“站住。”
裴炀止住脚,讪讪地转过身:“咳,是李石,他说你出事了,我这不是担心你么,所以才……冒失了,不知道你……”他干笑两声,见陆沉风衣摆上湿了一大圈,忍笑道,“不过你身体还伤着的,能、行吗?”
陆沉风眯了眯眼,眼神从他身前扫过,痞气地笑道:“比你行。”
裴炀笑着骂了句荤话,招招手:“有重要事和你说。”
陆沉风抬手捏着后脖子,神情散漫道:“就在这儿说,乏了。”
裴炀敛了笑,正色道:“朝中来信了,命你速回。”
陆沉风松了手,勾起一边嘴角,笑得痞里痞气。
“放出去的鱼饵,也该往回收了。”
那夜抓周云裕,陆沉风命人连工部侍郎王启一起抓了。周云裕被救走,王启也被救了出去。
于是王启这颗棋子,正好派上用场。
太后来了台州,母子相见后一番叙旧,宁王的病情有所好转,先前“发病”时做的一些事记起了大半。有了宁王和王启,里应外合,他不怕周云裕翻出巨浪。
裴炀道:“明日行动,以免夜长梦多。”
陆沉风压着眼,眉峰如刃,冷声道:“后日回京。”
裴炀无奈地笑了声:“我可以晚些时日,但你要尽早回去。栖霞岛‘地震’一事,一夜之间插翅般飞入京城传至朝堂,短短几日,已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弹劾你的折子雪片般堆在御案上,御史台那帮子人、以及本就与你结怨的官员,每次上朝都跪在殿外,要求今上立即处死你以安民心。”
“先有私藏龙袍意图造反之事,接着又是私挖银矿导致栖霞岛数百人伤亡。现如今,连圣上也恼了,他即便知道你无罪,可你没办好差事,照样有罪。圣上气得不轻,限你十日内回到京城,否则连他也保不了你。”
陆沉风捏了捏眉心,心烦道:“这次确实是我的错,是我大意了。”
他那天只把离矿山较近的百姓转移了,忽略了岛上其余的百姓,不管如何,百姓伤亡,他难辞其咎。
裴炀劝道:“我们人手有限,可调用的人不多,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更何况敌暗我明,你我又并非地方官,做起事来束手束脚,出些纰漏也是在所难免。”
陆沉风摆了摆手:“不说这个了,受灾之人安抚得如何?”
裴炀温润地笑道:“都按你吩咐的做了,发钱分粮,官府出资为他们修缮毁坏的房屋。”
“发了多少钱?”陆沉风问。
裴炀道:“伤一人无论男女都是给五钱银子。死一个成年男子,给三两银子;死的若是老弱妇孺,则是一两银子。”
“不够,远远不够。”陆沉风听了,斜着嘴笑,笑得坏入骨髓,“你告诉刘全德……”
他走到裴炀跟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死一个二十岁至三十五岁的男丁,官府额外补给五十两银子。”
“五、五十两?”裴炀惊讶道,“会不会太多了。”
陆沉风撇了下嘴:“不多,五十两刚好能激发出一个人的贪念。”
裴炀明白过味来,摇头直笑:“你呀你……”
他也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调侃道:“那夜在船上,你一番正气凛然的话差点把我都骗了,什么‘我上阵杀敌,图的不是让人记住,也不是后世之名,只求天下安定,百姓能过上安稳的生活’,你小子倒是当了回英雄,把人小姑娘哄得五迷三道的,却害得我做恶人为你捧臭脚。”
陆沉风自嘲地笑了下:“实属无奈。她并非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走南闯北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什么样的男人她没见过?能打动她的唯有一颗赤子之心。我半生风霜,满手血污,唯有使点下作手段,才能……”
他想说“才能留住她”,话至嘴边,却终究是强忍苦涩咽了回去。
“倘若回到十年前……”他又摇头笑笑。
十年前又能如何?他连自保都难。
裴炀接下他的话:“十年前你毛头小子一个,无权无势,而她还只是个九岁多的小姑娘。”他叹了口气,“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栖霞岛一夜间死了十几个二十岁至三十五岁的男丁,都说是地震给震死的,伤者家人抬着新鲜的尸体来府衙要“五十两”伤亡补给银。
死的那些人,都是在锦衣卫监视下死的。
不该死的,他们便及时出手制止了。
该死的,他们就冷眼旁观,任其被家人杀死。
偏偏在这时,府衙库银被盗。
百姓聚集在衙门口闹事,甚至有人朝府衙大门上泼黑狗血,俨然把府衙当成了污秽之地。
刘全德躲在衙门里,连面都不敢露。
朝廷派了巡抚过来,明面上是审查台州矿山一事,实则是要整顿台州。
陆沉风与巡抚认识,深知是皇上的人,便将锦衣卫从府衙撤了出来,集中去对付周云裕。
周云裕再次被抓,这次抓得很彻底,再无翻身的机会。
陆沉风使了招借力打力,找湖广总督余友年借兵。他跟余友年联手,两人一暗一明,以迅雷之势剿了周云裕的老巢,连同周云裕辖下的三十几座海岛,全数攻占收归朝廷。
最后以私造兵器、勾结倭寇等数十条罪状,将周云裕打入死牢,不日押解入京问斩。
告示一出,满城皆惊。
令陆沉风头疼的是,周云裕的罪名贴出来后,台州府衙再次被围住了。
府衙门外跪了黑压压一片人,全是为周云裕求情申冤的。
巡抚气得吹胡子瞪眼,把陆沉风大骂了一通,也就他与陆沉风有些交情,又是皇上的心腹老臣,才敢骂陆沉风。
陆沉风被他骂得连连点头,痞笑着向他应承,定会处理好此事。
所谓大奸似忠、大伪似真,一点不假。
周云裕从小精通数算,对经营之道颇感兴趣,于诗词文章上却是半点不通。为此,他父亲没少打他骂他,细柳鞭都抽断了好几根,逼着他头悬梁锥刺股、挑灯苦读四书五经,只盼他科考入仕、光宗耀祖。
然而周云裕偏生是个反骨冲天的人,越是逼迫,他越是不从。
十五岁那年,他离家出走,误打误撞认识了月门开创者——书生。
书生当时已年过花甲,率月门众部退居东海、驻扎在玄月岛,抵御倭寇的同时也做些海上营生谋生。
少年周云裕以他天才般的数算能力博得了书生青睐,从而成了书生的关门弟子。
书生在收徒方面不拘一格,对待月门弟子更是量才任用。
周云裕果然也没让书生失望,在书生的提携帮扶下,他用了短短五年的时间,便让月门的财富翻了数十倍,之后他又打通了一条通往西洋的航海商贸路线。
糕饼做得太大,不免惹人红眼,朝廷还未出手,月门自己便开始了内斗。
书生没死时,尚且能压住,书生一死,便彻底乱了。
书生的大弟子晏华在书生去世后,继任不到半年,便因内斗被暗杀,他儿子晏寻凭一己之力当上了月门门主。
而周云裕则带领月门一批热衷于挣钱的人,与月门分离成两股势力,做起了真正的海上生意。
他离开月门时二十八岁,用了二十年,打造出一个庞大的海上“商业帝国”,成了真正的海上霸主。
担心朝廷忌惮,他步步为谋,一金一银皆是子,下了一盘遮天盖地的大棋。
在朝,他养着以王晟为首的无数官员,在野,他养着如逍遥侯余傲这般的隐形权贵。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凡是于他有用的,无一能幸免,皆是他棋盘上的一子。
远的不说,单说台州府,“发病”时的宁王,现任知府刘全德,现任总兵李元平,历来台州卫指挥使,栖霞岛知县……
这些人全都与他亢壑一气。
真金白银,没人能拒绝。
……
衙门口的喊冤声如浪翻涌,乌压压的人头,以府衙为中轴线,里三层外三层跪了大半条街。
“青天大老爷,冤枉啊,你们不能冤枉大好人啊,周老板是冤枉的!”
“有周老板在,我们这些贫贱的桑农才能有一线活路。”
“古人云‘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我们从未奢望穿罗披绸,可若没了周老板,我们这些养蚕人,恐怕连清汤稀粥都喝不上,当真是没法活了。”
“这些年,无论天老爷怎么变,无论赋税怎么加,唯有周老板,他收蚕的价格,永远是公道的,从不欺压我们这些贫贱之人。”
“他还教我们养珠,我们整个村都是靠着周老板过活。你们这些做官的,个个都只是为了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官字两张口,你们嘴里没一句真话,有几个会真心为百姓做事,你们不贪不黑,我们就烧香拜佛了。”
“官府办的学堂,可有为我们这些穷人开一条路?束脩费,出身,哪一样不是拦路石?交不起束修费,纵使我们再勤奋再用功也无济于事。而周老板自掏腰包办学堂,我们交不起束修费,但只要真心实意想读书、愿意读书,都可以免费到他的学堂读书认字。不善读书的,也能到他那里学个一技之长,不至于活不下去。”
“在周老板的照应下,我们有人学会了经营买卖,随着周老板出海做买卖谋生。喜好读书却没钱的穷苦子弟,也在周老板的帮扶下考取了功名。”
“我们没钱看病,周老板为我们修建医馆,教我们种植草药。”
“那些强抢民女、奸.淫.掳.掠的恶霸你们不抓,偏偏要抓一个真正的大好人,老天不开眼啊!”
“像锦衣卫陆指挥使那样十恶不赦的歹人,怎么就不抓呢?”
……
陆沉风身披猩红大氅,逆着暗沉的风雪和鼎沸的喊冤声往囚牢走去。
夕阳冥冥,他大步走在路上,笔直挺阔的身躯被冬日余晖拉出长影,在雪地上拖行,越行越远。
哐啷一声,牢门锁打开。
他单手解下猩红氅衣,甩手往后一扔,李石快速伸手接住。
“摆棋。”他走进牢内,浅浅一笑,“听说周老板爱下棋,陆某不耻想与周老板对弈一局。”
周云裕坐在枯草堆上,神情从容,犹如坐在清风明月下品茗弹琴。
他淡然地笑了笑,一伸手:“陆指挥使好雅兴,周某奉陪。”
“周老板请。”陆沉风拿起颗白棋。
周云裕两指捏住黑子,很随意地落下,笑着看向陆沉风。
“陆指挥使请。”
陆沉风看了眼他落子的位置,笑道:“周老板,落子无悔。”
周云裕温雅地笑了笑:“人生无悔,方为人生,下棋亦然。”
黑白子交替而落,摆了大半张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