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赶紧骑上马去追赶,一边追一边喊:“大人,大人!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圣上限你十日回京,如今只剩五天了,大人……”
陆沉风耳朵里全是呼啸的风声,眼里也全是染血的风,那些风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吹动着翻涌着,变作了薄薄的锋利刀刃,一下一下刮着他脸,细细的疼,冷冷的疼。
他根本听不到黎江在说什么,脑海里只有暗卫的话,反复回响,如空谷回音。
船沉了,船被炮火轰击沉了。
她沉入了海底。
仿佛心底的那团火,跌入了冰渊。
第051章
岁除之夜, 举国欢庆,京城更是热闹非凡,家家户户挂灯笼、贴窗花、做糕饼、炖肉汤, 烟火绕巷,喧闹穿堂。
在万千繁华中,唯有一处清清冷冷,仿佛被热闹遗忘了, 那便是沉冤昭雪后的徐府。
陆沉风在三年前买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宅子,与锦衣卫衙门只隔了两条街, 那座宅子正是徐家旧宅。
徐家出事后,徐家宅子一下成了无人敢接手的凶宅, 不出几年, 院内荒草萋萋, 蛛网尘封。之后徐宅落入了一个贪官手中, 十几年来辗转多手。
物是人非, 他买下宅子后,虽然派人重新修整了一番,但从没有住进去过, 只偶尔到府中看几眼。
也就假死那一次, 他在府中躺了几日。
或许在那时, 他就已经有了要和她在一起的念头,才会在府中遍植桂树。
而今满院桂树皆已枯死, 干瘪的叶子落了一地。
陆沉风躺在枯树下的摇椅中,仰面看着时而被烟火点亮的夜空。
火光一闪,照亮他通红的眼。
砰!一簇烟火在东南方炸亮。
红光亮起时, 站在门口的裴炀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
“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他一手提着油纸包住的烧鸡, 一手抱着泥封的小酒坛,在时隐时现的烟火下走向陆沉风。
陆沉风躺在摇椅中,动都没动一下,像一具空壳子套进了宽大的衣袍里。
冬夜穿堂风冷似冰刃,刮蹭着他瘦硬的脸,仿佛要把那层薄薄的皮给刮掉,刮出血红的骨。
裴炀走到陆沉风跟前,看着他青黑的眼窝,瘦得如刀刻一般的脸,轻叹了口气。
“今天是岁夜,你好歹吃口热的。”
陆沉风闭上了眼,头歪到一边。
裴炀把酒坛放下,去屋里搬了张小几和椅子,又拿了两个碗。
“酒是圣上赏赐的,烧鸡是咱们锦衣卫厨房做的。”他将油纸包扯开,撕下鸡腿递到陆沉风脸跟前晃了晃,“尝尝,你最爱吃的椒麻烧鸡。”
陆沉风不说话,仍闭着眼,也不接鸡腿。
裴炀把鸡腿扔回油纸包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早知如此,那日我就该和你一起去,无论如何也要替你把她留下。本以为你们都只是逢场作戏,谁知你竟情根深种。”
一想到那时陆沉风的疯狂,裴炀仍然心战。
当时他正押着冯姚和周云裕回京,为防生变,他半点不敢松懈,一路快马加鞭披星戴月地赶赴京城,途中几番遭遇刺客。
那些人想杀了冯姚和周云裕,如此一来,他们就安全了。
京中关于陆沉风身世之事,越传越激烈,已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都说他是前太医院院判徐昶和高贵妃通.奸后生下的。
大理寺卿严鹤章带人查了他在京城的宅子,正是当年的徐家宅子,甚至还从他家中搜出一件龙袍,十来箱金银珠宝,和两封与东洋倭寇统帅的密信。
私藏龙袍和勾结倭寇一罪尚未查明,紧跟着又是矿山贪墨案,每一条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皇上也快招架不住了,圣旨一道接一道,急催陆沉风回京。
他这边正心急如焚地押解着周云裕和冯姚返京,眼看着就到京城了,却得知姜音出海的船被炮火轰击沉海了。
陆沉风不顾圣命返回东海,甚至调用锦衣卫去寻找姜音。前面种种被冤枉的罪状不提,只“抗旨不遵”这一条,便足以定他死罪。
好在有惊无险,在他押着冯姚和周云裕回到京城的第二天,陆沉风也回到了京城。
查明真相后,工部尚书柳宗泉、大理寺少卿柳珩,工部侍郎王启、以及太子朱晏,这些平日里恨不得将陆沉风扒皮抽筋的人,都跪在殿外替陆沉风求情。
就连太后,也委婉地帮陆沉风说了好话。
“荒谬,那小子是什么身份,朕比你们都清楚。当年他满月时,朕还去喝了他的满月酒。那小子白白胖胖的,腰上一块豆大的黑色月牙形胎记,朕现在还记得。”
徐陆两家虽然得以沉冤昭雪,但徐昶被高贵妃逼迫欢好之事终究是瞒下了,毕竟涉及先皇,淮王朱晋安的身世最终还是没有公之于众。
至于那件龙袍,那是朱春明的一件旧龙袍,陆沉风在决定查冯姚时,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提前找朱春明要过去藏在了府中。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小子真是越来越大胆了,用民间训儿子的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拖下去打五十大板,罚俸半年。”朱春明厉声呵斥。
这已然是对陆沉风最轻的处罚。
若途中冯姚和周云裕真的被杀了,那陆沉风的罪名也就坐实了。皇上就算知道他是被冤枉的,照样会杀他以平民愤。
裴炀原本不想说重话刺激他,看着他这副半死不活的颓废样,终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她坐的那艘船被炮火轰炸,她的处境就两种,一是海船被轰击时,她逃了。二,她被炸伤后落入了海中,被海中生物吞得尸骨无存……”
陆沉风刷一下睁开了眼,血红的眼中噙着泪,像熊熊燃烧着的火海。
他看着夜空中炸开的烟火,眼泪从眼角滑落。
二十七天。
那艘船沉海到今日整整二十七天。
他在得知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东海,不惜违背圣意,冒着被杀头的风险调用沿海各府锦衣卫找她,找了三天三夜,周边小岛都找遍了,甚至买了水手下到海中去找。
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找到。
圣旨急催,他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往京城赶。
一路狂奔,他不敢停,甚至都不敢闭眼休息,一闭眼便是血一样的火海。
朝中之事尘埃落定后,他就一直在府里没出去,连锦衣卫衙门都没去。
回京后,他仍派了人在找她,还是没有她的消息,音信全无。
二十一年前的那场大火,仿佛一直在烧,烧到了现在,烧进了他心里,连魂带人烧得粉碎。
见他满脸倦怠,眼中毫无生气,裴炀不由得再次叹气。
“你这样半死不活的,她若知道了,也定会心疼。”
陆沉风闭了闭眼,青黑的眼窝下一滴水珠滚动。
裴炀倒了碗酒递给他:“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圣上赏的屠苏酒,来一碗除旧祛寒。”
陆沉风接过酒碗,仰着头往嘴里灌,喝完他也不起身,仍躺在摇椅中,手拿着空碗,眼神空洞地看着夜空。
裴炀叹道:“二十一年了,你我总算是给他们洗清了冤情。”他又问,“将来有何打算?”
陆沉风直起身,抹了把脸,反问道:“你呢?”
裴炀放下酒碗,站起身背着两手道:“回军中,重振陆家军。”他转脸看向陆沉风,“你跟我一起去不?”
陆沉风两手撑住膝盖,低着头摇了摇,声音沙哑清冽:“我就不去了。”
锦衣卫统领,哪里是他想走就能走的?
裴炀拍了拍他肩:“年后你便二十九了,姑父姑姑已不在,我虚长你半岁,虽是你表兄,但也算是你兄长。离京前,我会找人替你寻摸一门亲事,亲眼看着你成家后再走。”
陆沉风低着头笑出声,一边笑一边落泪。
舌尖重重地抵了下牙,他哑声道:“我的事,三哥就不用操心了。”
裴炀道:“你们徐家总要有后。”
陆沉风抬起头,红着眼看他,声音低冷:“我不需要有后。”
裴炀皱了下眉,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陆沉风没说话,继续躺在椅子上,迷离着眼看天。
“阿音幼时比同龄人都要高,比我都高出半个头。冯姚见她长得太快,怕她长得过高影响轻功,就让她服下了抑制生长的药,那药是鬼医炼制的,我们谁也不知道有何害处。服了药,她果然长得慢了下来,十岁后,她还没我高。”
“到了十三四岁,同龄的姑娘都来了葵水,她却没来。后外出执行任务时,她便自己偷偷吃药调理,大概两年前,她快满十七岁时,才来了葵水。大夫说,她的身体已被药物所伤,这一生无法再孕育子嗣。”
“可能,可能这也是她要离开的原因。阿音,她是真的爱上你了,才不忍伤你。”
为什么,为什么不和他说呢。
他可以没有子嗣,也不需要有子嗣,但他不能没有她。
“是不是云欢和你说了什么?”裴炀皱眉问。
陆沉风摆了下手:“你回去吧。”
裴炀气得骂了声粗话,他向来温雅,难得失风度。
“陆沉风你若不想活了,现在就拔刀抹脖子。若不想死,就给我站起来!”
黎江和苗武等人带着酒肉糕饼在门口踌躇不前,听着院内裴炀的吼声,几人对视一眼,苗武被他们推了一把,冷不丁跌向前,发出响声。
“大……大人,我们来与你一同守岁。”
裴炀道:“进来,都进来。”
十几人蜂拥而入。
苗武放下酒肉,看着地上厚厚的落叶,小心问道:“大……大人,还有两个时辰便是新的一年了,这些枯枝树叶,可要在新岁前扫去?”
陆沉风没说话,裴炀替他出声:“不用扫,你们去烧几个火盆,再搬张大桌子出来,今夜我们在院中守岁。”
桌椅板凳摆好,酒肉也摆了大半桌子。
十几个千户总旗,倒酒的倒酒,分肉的分肉。
苗武从酱肘子上切下一大块带筋的肉,装在盘里递给陆沉风。
黎江倒了温热的酒,放到陆沉风跟前。
热热闹闹的一顿岁宴,也算完成了。
“大人,大人。”
门口暗卫匆匆来报。
“大人,有姜姑娘的消息了。”
第052章
律回春渐, 新元肇启,烟火照夜白。
一簇簇烟火在天空绽开,点亮夜空, 也照得海面亮似泼银。
姜音坐在渔船上,单手支颐看着天,在烟火绽开的瞬间,对着京城方向轻声祈愿。
“愿陆大人长命富贵, 仕途顺遂。”
“姜姑娘。”
她话音刚落,从船舱内走出来一个穿着粗布短袄的年轻妇人。
那日海船被轰击, 她毫无防备下被炮火所伤,船破, 她落入水中, 后来不知被谁打晕了, 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这位年轻妇人。
妇人叫念娣, 她男人叫王顺喜。
两口子都是疍家人, 以船为家,以水为生,常年不离海。
夫妻二人本有个女儿, 去年夏一场海啸, 不仅夺走了他们三岁大的女儿, 王家父母也一同被卷入海中。
而念娣唯一的弟弟,在三年前出海捕鱼时撞上倭寇, 被倭寇砍杀。
如今就剩他们两人一船,与海浪为生。
“姜姑娘。”念娣笑着问,“除夜饭是在里头吃, 还是在外头?”
姜音赶忙站起身,笑得温柔乖甜:“我都可以, 大嫂看在哪里方便?”
王顺喜从船舱出来,笑容憨厚:“今夜外头灯火亮堂,不如就在外头吃吧。”
他说着话朝念娣使眼色。
因为他看出了姜音很喜欢烟火,所以才说要在外面吃。
念娣连连应道:“好好好,我这就把饭菜端出来。”
姜音跟去帮忙,她走到年轻男子身旁,点了点头:“多谢王大哥。”
她知道王顺喜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才说在外面吃饭。
小小的一张梨木方桌,摆着几样疍家独有的除夜饭。
油螺猪肚汤、鱼丸粗面、咸鱼煲、渔民糕、马鲛鱼饼,都是以海鱼为主的吃食。
姜音双手捧住粗瓷碗,笑得眯起眼,对王顺喜两口子道:“岁末将至,新岁伊始。愿大哥大嫂身强体健,此后余生再无风浪。”
两夫妻也端起碗,王顺喜笑着道:“也愿姑娘岁岁康健,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姜音笑着看了眼京城方向,轻快地应道:“借王大哥吉言,但愿能早日遇到他。”
念娣抿嘴一笑,问道:“姑娘可是有心上人了?”
姜音没否认,也没承认,只低头笑了下。
念娣又道:“是京里人吗?”
姜音点了下头:“嗯。”
念娣再问:“定亲了吗?”
姜音摇头笑笑:“没有。”
念娣还想再问,王顺喜打断她:“吃饭吃饭,菜都快凉了。”
团团锦簇的烟火照亮深冬寒夜,照出船上人家,也照出热腾腾的一桌饭菜。
吃完饭,王顺喜和念娣下了船到海边放灯。
天灯晃晃荡荡飞上夜空、飞过大海,忽然一股寒风刮过,眼看着天灯即将坠落海中。
姜音踩着船舷跃纵身一跃,手心向上托住天灯,暗自运气把天灯送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