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日,他的信没有得到回复,李持慎决定恨他的阿辜,也终于决心亲自进宫。
两千精兵涌入,沈辜只剩下残兵几十。
曾挑过无数臣子头颅的摘星剑,在她手里卷着刃滴着血,乱发挡不住她杀意锋锐的眼睛,破衣遮不了她一身宁折不屈的傲骨。
李持慎停下脚步,他身后的精兵慢慢地将沈辜和她的伤兵们围绕起来。
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其脸上的疲累愈发深重,直至最后的孤身奋战。
精疲力竭,且光辉万丈。
他就站在她战斗的不远处,盯着她严肃、麻木、悲伤的脸庞。
忽然以为恨她本身是件可恨的事情。
从前他不会怜悯任何人,现在开始可怜自己的这位小书童。
摘星剑悲鸣一声后终堪折断,沈辜手持滑腻的剑柄,满脸血污地停下了厮杀。
叛军不约而同地也随之偃旗息鼓,有人甚而想上前替她拾起那节断剑。
不久后,众人注视她留下两行清泪,泪水滑过脸颊鲜血,冲刷出两道清白的泪痕。
不知道这位被大庚百姓视作将星转世的镇国将军,当初在初入战场时有没有哭过。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她可能会是最后一场的战役里,证据确凿地落下了泪。
李持慎心中隐隐作痛,不自觉地伸出手,想替沈辜拭泪,也想推开那个立在玉阶中冷着脸的自己。
他当然是徒劳无功。
这是梦也好,是前世今生也罢,对沈辜做下的罪过,他再无可赎。
寒风寂静,活死人临死前的呜咽震耳欲聋。
千万股无声的悲鸣从天而降,沐在摇摇欲坠的将军身上,是万古同悲,也是不可挽回。
沈辜抬起一张面无表情流泪的面庞,泪痕宛若枷痕般死死地扒在她冷隽的脸上。
凤眼亮得惊人,苍白干涸的薄唇掣动一下,却没说出任何话。
向前挪动的一小步,脱力欲倒的身子左右摇摆了两下,在叛军们的目光里又缓缓地立定。
黑压压的士兵凝眸望着她在原地断绝所有希望,成为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再慢慢走下金銮殿,留下一串串血红色的脚印。
她走到李持慎面前,几十天来第一次回答他的挽留:“我不懂。”
紧接着是真正触动心扉的一句话,李持慎几乎为这句话想要放弃戳手可得的胜利。
“兄长......”
阿辜,兄长也不懂。
我们本该是世间最亲密的人。
料峭春寒冷人面,四面八方赶来祭奠的魂灵们,逐渐把沈辜的心种下成千上百座的坟墓。
她千疮百孔、血流不止,拂开的乱发中眉目清静。
卷了刃的剑还能杀人,她对杀人这件事是一等一的得心应手。
抹开自己脖子时,分断的筋脉里喷出的血溅出三尺高,将李持慎的美人面覆盖满血色。
一个死人,一个艳鬼,在此时对望。
沈辜缓缓展开一抹笑颜,是李持慎从未见过的张狂肆意的笑。
他当然没见过,沈辜十三岁前往北疆的前夕,她对其贬谪之地便是如此笑的。
——兄长,阿辜也能保护你。
战争削去她所有的旖旎与心底柔波,她从战场里生,在战场里活,示人的模子便被战争钉在地上,成了坚冷无情。
李持慎算计得过文武百官,而看不透沈辜心中对他的在乎。
如果不是害怕,那么便是他愚蠢。
可李右丞连中三甲过,没人不说他天资聪慧。、
“人生几度秋凉。”
世事大梦一场。
钝刀割颈,太痛了。
沈辜素来不喜欢疼痛,战败之将又怎配再掏出袖口蜜饯来抚慰她的伤口。
她不想在众人面前露出吃痛委屈的眼神,只好奔了两步,从高阶上一跃而下。
毕竟她是将军。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一辈子得了太多死人的幸运。
临死前总不能让死人失望。
叛军和他们的首领都愣在原地。
静寂之中,有位心力柔弱的叛军士兵开始小声呜咽。
旁边的人捅了捅他,然后随之追望着沈辜曳起的将袍一角。
那一角衣物残破而血腥,他便也开始呜咽。
紧接着两人都被更坚强的士兵狠狠踹了一脚。
耳边炸起沈将军坠落地面的沉闷巨响。
......他们的呜咽变成了嚎啕。
原来有人跟沈辜在北疆打过仗。
他们最初不知道嗜好黄沙烈酒的沈辜,也会回京来打仗。
春风卷起如雪柳絮,柳絮落入湖中,点点滴滴,尽是征人泪。
在皇城化作的巨大陵墓里,李持慎终登上至尊宝座,醒掌天下权,他却恍若还在梦中。
梦中十三岁的沈辜,对他笑道:“兄长,阿辜也能保护你。等我做大将军回来!”
李持慎在她十三岁那年没有听见,此后三十多年,也再听不见。
“阿辜......阿辜——回来!”李持慎猛地惊醒。
沈辜踩着暮色回来了,正于瓦房前晾着刚摘回来的药草。
她做事时并无二心,虽感知到李持慎渐近的游丝气息,但并无额外关注。
直到他跌跌撞撞地抱住了她。
她皱眉,这样的亲近让她产生一种被敌军偷袭的联想。
“滚开。”一把推开了男人,她继续低眉收拾药草。
“阿辜......”
李持慎虚弱且缱绻地喊了她一声。
沈辜转手又塞了他一嘴毒药。
人安静下来,沈辜方生耐心,头也不抬道:“滚远点,躺床上等死去。”
一般来说,她没有这么大的戾气。
是李持慎突如其来的发疯恶心了她。
李持慎定了定,撩起下袍衣角,单膝跪了,这样跪的姿势很难受,他代替梦里的自己,对尚能发怒的沈辜示以摇摇欲坠。
“阿辜。”他死性不改,一直唤一直唤,唤至最后,沈辜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她古怪地站起身,古怪地盯着李持慎。
那真是令人起寒颤的眼神。
李持慎自知不对,急火攻心,一口黑血吐出,他张唇低声道:“别——”
沈辜已进了屋,看见了他抛弃的解药,再走出已是平静若深潭。
“你真想死?”
李持慎垂眸,点头,又摇了摇头。
“阿辜。”
沈辜兀地笑了一声,她从容蹲下,解开他的腰带。
左手扶着他肩膀,右手褪下他上衣。
仅上身便已布满了猩红的鞭痕。
那是沈辜对他殿中鞭笞的惩罚,常人不堪之痛,在李持慎看来,却是她还恨他的证明。
因得以能留在她身边,故李持慎一直甘之若饴。
若哪一日沈辜忘记惩戒,他甚而会主动询问。
沈辜对此的看法是:“贱。”
她以为李持慎是愿受万劫不复也不肯屈服的人。
他即便是狠毒冷血,但也总算有点可敬的地方。
李持慎对旁人没如此过,沈辜也未以此特殊为乐趣。
她是宁死不屈的人,便要求所有人都这样做。
宗端曾最恨她这点,因为没人会像神一样无所不能,人就是脆弱时会难过会落泪的东西。
沈辜比他妈石头硬,没有她那颗无坚不摧的心,就别妄想走进她心里。
如今鞭痕累累,足见日子过了许久。
沈辜顿了顿,松开手,退后两步居高临下地对李持慎说道:“滚吧,要死就死远点。”
李持慎蓦然抬首,脸色惨白地看着她:“你不恨......了?”
沈辜冷笑:“恨别人是无能的表现,我沈辜从不恨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你——死在我手里就太对不起我的兄弟们。”
她淡淡道:“真想赎罪,就用你这残身去杀敌吧。”
“战场鬼从不索命,你死后别来烦我。”
她眼前已聚集了几千只魂灵了,平日和他们对话已叫人心力交瘁,若是再加个李持慎,她怕是要呕死。
死人的思念化作眼前的魂灵飘荡。
而对李持慎,她不会思念。
等到他的尸骨腐烂成泥、他的事迹深埋人们心中,和他的陈年旧账在她心中便是一笔勾销。
届时,她是闲云野鹤,他却是旧尘白骨。
“抚安——阿辜。”
沈辜冷眼旁观。
李持慎撑着残破不堪的身子,病恹恹而泛着淡青的透明脆弱。
常人或许会为他的孱弱而大感怜悯痛心,沈辜只有漠然。
如今冷血狠毒的是她,她熟视无睹了他的悲伤。
但有个意外,叫她眼神霎时间柔软了一瞬。
——年轻的宗端竟留着短发,穿着一身奇怪单薄的衣物,蹲在李持慎身旁,对其通红的眼眶大加嘲笑——
“乖乖,你被沈辜抛弃咯!”
沈辜笑道:“副将,你活啦。”
宗端额了一声,心脏抽痛,嗫嚅无语。
沈辜并未在意他的沉默,进屋把长剑拿着,背起药篓,装好才放下的药草,离开了瓦屋。
她淡薄的嗓音尚在原地的半死人身前回旋:“床上有五十两银子,够你去北疆了。立夏时,程戈便会带兵去阒国,你若想死,便死在那儿吧。”
几天后,李持慎穿了一身青衣,向剑山亦步亦趋。
他会死在半路被野狗分食,还是会死在战场成为英灵。
没人知道。
无人在乎。
北疆的立锋军每年会增加成千上万的新兵,他们的将军会是程戈、王苌、蒋历......会是任何一人。
一个朝代活下来,是这些任何人带着无数死人铺出来的延续之路。
这个‘任何人’有青史留名也好,寂寂无名也罢,历代沙场的白骨英灵,最终也只有沉沙中的折戟还刻着他们的矢志不渝。
历史的长河里会有千千万万个立锋军,他们胆怯着彷徨着、肆意着英勇着,绕不开一死,也不愿苟活。
死是重生是涅槃,在你平静的此时,正有人高歌向死而生。
大庚百年后也会沦为史书里的一沓记录,里面会记着这样一位人物:
“沈辜,字抚安,应天生,扶国于倾覆、救民于水火。镇国之将、万民之神,至今仍有石碑庙宇,供奉其灵。”
延丰八年,少帝立将苑,各世家有愿驰骋沙场的女郎,尽可入其中。
民间百姓把将苑里的女子,都称作“女世子”。
前天策上将在延丰七年冬以罗裙现身,告知世人女子身份,举国震惊不论,更是由衷钦佩。
此后,女子多以成为沈将军般为国为民的人物为荣。
世子之称乃取自“世间百姓、万民之子”的意思。
若有需要,我就是百姓的女儿和儿子。
瞎子老道曾说,抚安二字太大,常人压不住。
沈抚安做得很好。
她是大庚的传奇,离开了北疆她还是在前进。
可谁能说驻守在北疆的立锋军们,不是在前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