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他深深地看了刘玄淮一眼,“刘大人性情率真,为人正直,不失为一把斩断乱麻的利剑。”
“许多大人会喜欢你的。”
沈辜冷笑:“机关算尽。”
早在李持慎出口解释时, 刘玄淮便已大感震惊。
他万想不到李持慎有朝一日能对其说如此衷恳之言。
好比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干巴巴地点了点头,示意听了进去。
李持慎面露几分满意,似为后生的乖顺而欣慰。
见状, 沈辜绷紧面皮, 神色更是冷肃。
“走。”她不再回头, 扯着李持慎的锁链,唤他如唤何不知轻重的玩意儿。
李持慎安之若素,行走时丝毫不见颓靡之态。
在注视沈辜的间隙里,瞥着那白衣罪人时,刘玄淮莫名觉得他比在牢中快活。
隐隐的、秘而不宣的快活。
逐渐的,这两人走得很远,他们之间唯一的接触与联系是那根冰冷、斑驳的铁链,行动间晃动着,细碎地作响。
他们走了很久,一路上风餐露宿、星云变换,从秋到冬,累日的大雪连绵的春雨,他们一一淋过。
延丰七年,春寒料峭。
北疆的山今年异常地青翠,某种白色的野花开遍了山坳,野草肆意于尸体上生长,流云片着悠悠长空,歌声在林木的微笑中徜徉。
“程将军,您这腿怎么伤的啊?”
“少他娘多嘴。”
被训斥的小兵咋咋呼呼,“您就讲讲嘛,一直听说您是北疆最好的斥候,还曾跟过战神沈辜一起打过仗。哎?您这伤是不是在和她打仗的时候落下的?”
被叫做程将军的男人眼神微怔忡,千百次于心中低喃的姓名,经旁人的嘴中说出,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明白。
他慢慢地垂下眼皮,粗粝的手指抚摸着那样式古朴的剑鞘:“北疆最好的斥候......不是我。”
“那是谁?”小兵忽地大声叫了出来:“沈将军!”
程戈感念地一笑:“对。她是整个大庚最好的斥候。”
“想不到程将军如此爱重我?”
和沈辜打过一场绝户仗的死人们,永不会忘记他们会单膝跪苍天、拼命带同袍活下去的将军。
程戈后背僵直,高大的身影在春寒东风里凝成一个类似悬盼的姿势。
“程校尉——”
透过繁重的绿叶洒下的金尘勾勒出一道人影。
一身没有起任何花纹的青黑劲装,腰间挎着柄粗劣剑鞘装束的长剑,脚踩稳重的步伐,自暗处走进明处的视线里。
自沈辜辞官后,江湖中时常有人见到她身穿一袭黑衣,腰佩最贫穷的铁匠铸废的一柄残剑坏鞘,出没于大庚各地。
她是除去李持慎的人,也是从古至今敢于舍弃唾手权贵、而专心野林的第一人。
时人将其纳入《大庚名臣录》首等行列中,更有百姓自发为其建庙立碑。
沈辜行踪诡秘,多的是仰慕者欲追随其脚步,而她一概拒却。
从屠夫走卒到皇亲国戚,这位传奇将军的身后从始至终仅仅跟着一个人。
传闻此人手脚以铁链为锁,白衣在身,生得似成仙的妖灵。
于是这个白衣人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将军追随者的众矢之的。
而作为沈将军亲自驻扎过的地方,北疆明里暗里来了不少人。
程戈并没有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她。
“做大将军便不认故友了?”
耳边响起一声淡讽,程戈僵硬的背身渐次松乏,宛若春河里融化的坚冰。
缓缓地转头间,眼睫颤着,眼神波动着,碰撞着日色与其中的人影,他耳边奏起了琴瑟乐音。
“小将军......”
沈辜喟叹道:“许久无人这样称过我。”
她真情笑道:“多稀奇,我们又见面了。”
“您——亏您还有心,”程戈站起来,已然有些切齿怒貌,他刚迈开腿,忽而注意起自己的跛腿。
他一愣,勉强笑道:“小将军来北疆是想留在这儿的袍泽弟兄了吧,刘英——请沈将军去营地!”
说完,他立刻掉头欲走,动作急促,透露着一股难安焦急,
“等等。”
程戈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定睛时沈辜已站在了面前。
她一点没变,笑盈盈的,束发利落地扫过肩颈时,凤眼随之眨动,落得人呼吸微窒。
“小将军......”
程戈轻讪,“您不去营地看看?”
她一直都是位爱兵如命的大将军。
“能劳烦程将军带路吗?”沈辜上身前倾,手臂压着他宽厚结实的左肩上,垂首道:“尽尽地主之谊。”
程戈不由绷起下颌线,有种当新兵时被百夫长提溜出队伍,当场考校功夫的紧张感。
“行啦程戈,”沈辜还和从前一样交付他,拍了拍他肩,“走吧。”
程戈脚尖侧动,半晌后,轻轻颔首:“好。”
如今在北疆的立锋军基本还是延丰六年的那波,当初在京城参与宫变的立锋军大多与沈辜一般,厌倦京城,不久便纷纷申请调回了北疆。
相比上京百官的觥筹交错,立锋军诸兵更爱北疆残阳如血下烈酒的芬芳。
悍将养骄兵,其言不虚。
“当初就是在这里......小将军带我们用湿木头......阒贼的头头把我们将军捉走......死了好多人......我现在靠着的土包下面埋着十几条兄弟......”
左纵头死后,假和尚老得不能行。
他已不具备上战场的能力,但依旧留在立锋军里,没有人有尊老怜弱的念头,人人都假和尚假和尚地喊他,照常和他勾肩搭背,招呼他为撒野尿的兄弟们望哨。
“欸假和尚!”
老头丢下讲得津津有味的往事,背着手弯身,不急不慢地朝喊他的小年轻们踱步走去。
“有屁快放,老道忙着呢。”
年轻的立锋军们大笑:“糟老头子天天不是讲沈将军的传奇故事,就是屙尿吃饭,老得没用咯!”
老头嘿嘿地乐:“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
他可是亲自跟沈辜上过前线的人,一双老眼里见过多少生死,想曾经去抢救小将军,他......
老头捋着花白长须,慨叹转身,这一转,浑浊的眼珠子兀地亮了起来。
“小将军!”
惊愕中,假和尚猝不及防地老泪纵横起来。
旁边那堆取笑他取笑成习性的立锋军们,见状大为不解,赶忙站了起来,境况都尚未搞清楚之前,便护老心切地暴喝道:“老贼你哭啥,谁欺负你了!?”
领头大喝的人抬眼望向前方,“谁!谁欺负咱立锋军的老宝物了!?”
沈辜微微一笑:“经年不见,都成军中宝物了。您有点道行嘛。”
猛然间,除老头以外的所有人都慌了。
“沈沈沈沈沈将军?”
沈辜友好地与他们点头:“大家别来无恙。”
这下不仅老头憋不住他那点猫尿,就是五大三粗、热血青壮的汉子们也忍不住抹眼皮绷咬肌,只为抖着唇而不至于在偶像面前丢脸痛哭。
原来思念到一种平常后,实现了相思所愿,但不笑,而是会流泪的。
沈辜来北疆却不为和一大堆人无语凝噎的,她来送军情,顺道看看立锋军新进的菜兵们。
激情飞扬的菜兵,沈辜从乌泱泱的人群里走出,肩膀无形中松了许多。
而之后便和程戈回将帐,把阒国的情况告知予他。
“......阒国越发贪心了,他们那个王手段不高但够卑鄙。朝廷已无需阒搠做质子,他现已隐姓埋名回了阒国。立锋军崭露锋芒的时机到了,阒搠与朝廷有约,希望我们大庚应他‘驱虎吞狼’之策,助他起兵杀王。”
谈及正事,程戈面色严肃无比:“您来我们打这场仗吗?”
“不,”沈辜笑了笑,“我的仗已经打完了。”
程戈低眉:“那意思是,我来?”
“是的,”沈辜说,“你是我最好的校尉,也是整个大庚目前最敏锐的将领。我相信你可以。”
程戈苦笑道:“属下并非自谦。但思及日后这战场上,都将再无您的身影,便——”
沈辜打断他,“丧气,说得我像死了一样。”
她悠悠道:“李持慎和阒国勾结,最先是预备以珦城为诱饵,引阒兵长驱入关,再举国之兵将阒国一举歼灭的。”
“李——与引狼入室有何区别,他当真不曾想过阒贼铁蹄所到之处是血流成河吗?”
沈辜瞥了眼身后站着的白衣仆人,“文人腐朽,纸上谈兵,几十条百姓的性命与几万条没分别,不过都是为盛世铺路的灰烬。”
她轻飘飘说完,程戈捏紧拳:“书生空谈,误国误民。”
他倏地想到什么似的,抬眼看向沈辜:“小将军,有传言你将李持慎.....”
沈辜眼帘半耷:“他没死。我与他之间以生死二字已不能结束,他的孽还没偿完。”
不知是否是错眼,程戈看到沈辜身侧的白衣仆人垂头间又微微一笑。
不免警惕地打量这个从来至此,还一直沉默寡言得有些透明的人。
这么一细看,他陡然间后退一步,下意识望向沈辜:“将军......”
沈辜转身道:“勿要多看,有这些时辰不如好好思量这场仗如何打得漂亮些。”
直至她远去,程戈耳旁依旧回荡着那些铁链碰撞发出的清冷音色。
若回到两年前,便是死,他也不会相信权倾朝野的李右丞会着单薄白衣,手脚束以锁链,平淡地跟在一人身后。
很快,沈辜带着李持慎离开了北疆。
作者有话说:
Orz
第125章 前进【正文完结】
◎我们高歌中向死而生◎
这是一间颓败不堪的瓦房, 处于田野深处,人迹罕至。
沈辜青丝半束,蹲踞在一篓药草前挑拣。
离她不远的矮床上,躺着面容红得异常的李持慎。
终于挑定了一株药草, 将其捡起便走向李持慎。
“张嘴。”
全身上下尽是爬虫噬咬的痛苦, 故而李持慎很难听清沈辜的命令。
发觉沈辜的靠近,他艰难地睁开眼缝, 唇边挽起一道虚浮的笑纹。
“阿辜......”
沈辜本来便因他没承受住药力而有些不虞, 这厢见他又笑, 面色更冷。
“张嘴。”
她冷硬地重复了一次命令。
李持慎呵出声叹息,阖眸张开薄唇。
沈辜粗暴地将药草折下几片叶子, 塞进他口中,便算解了毒, 而后也不留下照料,提着药篓转身朝山上走去。
李持慎被草叶子呛得猛咳,面上绯色更重, 直似颓靡中的海棠。
好半晌后才缓了过来, 指尖微动, 抬起手腕,便觉自己的腕子也重若千斤,光撷下口中的草叶子都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他慢慢昏了过去,脸上的红直红进鬓角里, 乌浓的眼睫时不时颤着,折翼鸟儿似的无力。
在昏睡中,梦魇肆意侵袭着李持慎, 其中内容惹得他病况加重。
十五岁那年, 李府进了一位小书童。
作为十里八乡闻名的君子人, 李持慎素以其心善磊落为人称道。
收留乞丐做书童,还对其珍之重之,时人无不称赞佩服。
李持慎生得又好看,他向来不缺女子的喜欢与男子的嫉恨。
从前他只道自己是遇水化龙之辈,待上京赴考,必得一飞冲天。
平庸之辈的喜恶与他本是无关,即便受嫉恨之徒们的众多欺凌,经过了最初的愤怒后,便也冷眼相待。
直到沈辜的出现。
向来旁观世人庸鄙的少年在捡回这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时,眼光忽然落实,宛若修无情大道的仙人动了凡心,体会到入世的可贵。
那是一个寻常的被折磨的傍晚,李持慎咬牙忍痛时,冰冷的目光始终盯着将长针一根根扎进来的领头少年。
肥腻的少年因感受到他的眼神而不寒而栗,恐惧和愤怒之下,扎进更多的长针。
罅隙里望见沈辜拿着麦芽糖出现,李持慎眼神一变。
她瘦小的俯冲过来的身影在很多年后,都是他咬牙坚持的原因之一。
用身上的针扎瞎了又肥又蠢的少年双眼,李持慎抱着沈辜,两人一起回了家。
当天,他们收到李叔暴死街市的消息。
生命中的年长者一个接一个逝去,李持慎最后不再期待有前人的指引。
如果前行的路上必要有失去,那么他已做好所有人都离开他的准备。
但他不想沈辜变成与自己一样有残缺的人,于是用少年轻薄的骨骼尽全力撑起保护者的姿态。
救起周照侹的那天,两人雪夜相拥。
沈辜对他说:“兄长,阿辜不能没有兄长。”
这世间若有专司赌咒发誓的神,那么他的阿辜定会受殃。
等到他贬谪结束调回京城,沈辜已去北疆。
一年又一年,他从下七品升到上二品官。
她的十三岁和二十七岁,活成了完全迥异的两幅模样。
李持慎唤阿辜,想叙谈些永远与旁人说不得的话时,她仅仅是冷淡地拒绝,而且叫他回府。
她还唤他——“大人。”
沈辜是他利剑,亦是其最柔软的弱点。
官袍的料子愈来愈华贵,她的脸色也愈发冰冷。
北疆成为她的家,李持慎不过是镇国将军嘴中的“李大人”。
那些粗俗不知礼数的戍边兵痞们都比他更熟悉她的笑容。
即使是梦境,李持慎看见这些发展依旧会敛眸不能卒视。
任何不同在这段惨深的回忆中都会异常明显。
尤其是如此巨大的变化。
成丰二十一年,沈辜一人从京城带兵赶赴北疆处理军务。
李持慎没有请召同去,他留在京中,让年富力强的周照侹喝下一杯再一杯的参毒茶水。
依然是延丰年,少帝也是周昭,而他终成真正的第一权臣。
延丰七年春,他起兵发动宫变,囚少帝百官,封锁全京城。
沈辜带着她的兵,从千里迢迢外的北疆回京,一路且走且杀,像冲破当初拦着她的恶霸少年们一样,冲出重围,冲进皇城,为少帝护驾。
李持慎多次与她说:“阿辜,你回来,我还让你去打仗。”
沈辜没回任何话,她倾尽全力做起了忠臣。
当各地的叛军围实了京城时,沈辜率领孤军正结束了和宫门叛军的第十七日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