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沈辜已将百官在内的所有人都围得水泄不通,如今四面围着铁桶般的立锋军,谁在做什么,沈辜知道得一清二楚。
李持慎走上玉阶,进入金銮殿,周昭坐于龙座中,粱恩伴随其左侧。
天还没完全的亮,殿里仍点着长烛,窗子关得紧,殿中竟连一丝风都没透进来。
昏昧清晨,李持慎的红袍另外加的绣锦穿金薄披发散着微光。
作为两朝老臣,这金披是他身份的证明,用以他出面主持各国礼。
周昭遥遥地看向他,少年面庞像覆着层薄冰,没有半分表情。
李持慎对他念了很长的贺词,他也没听,而是将目光放空,望着殿门,半麻木半期许着有道高挑的身影出现。
“皇上,去见见您的子民们。”
周昭缓慢地转过脸,看了眼粱恩,见粱恩颔首,他便起身:“走罢。”
待少帝行至身前,李持慎稍稍侧身,“请。”
粱恩随之出了大殿,只在走进天光中时,有意无意地回眸看了眼龙座。
“梁左丞。”李持慎目光深沉,“皇上还需为民祭天,勿要误了时辰。”
粱恩漠然道:“多谢李大人提醒。”
李持慎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同僚之谊。”
换做粱恩冷哼了声离开。
殿门一寸寸地合上,李持慎回身,目光悠沉地盯着高高在上的龙座。
“李持慎......”
李持慎蹙眉,奴婢们低眉顺眼地跪在左右,给他们十条命也不敢直呼他名。
“谁?”
他不必多转身,便见到了沈辜。
“李持慎——”沈辜穿着银白红氅的铁甲,离他不远不近地站着,她手中所持的长剑如提前破开晨云的光,熠熠生辉。
不知为何,看着她立剑的身影,李持慎眼前霎时浮现起那场害他病重的梦魇。
一场关于他和镇国将军沈辜的梦魇——从相识相依到最终的相杀。
他身临其境地过了第二遍。
“抚安......”李持慎不受控制地伸出右手,叫着她,又唤着她。
可很快日光挣破云翳,发挥其应有的光明。
衣袖上浮耀着的金光从他眼尾一掠而过,昳丽至极的面庞在这一瞬映如天神。
沈辜低低地笑了声:“兄长。”
李持慎无疑听见了她的这声兄长,眼中刹那间闪过一点愕然,紧接着却是更重的疑虑警惕。
子不语怪力乱神。
沈辜在算计什么?
他当即面容冰寒,“这个称谓,你不能唤。”
沈辜言笑晏晏地走近他,“我为何不能唤,是特别冒犯您了?”
“还是,”长剑映出男人的绝色面容,沈辜用剑尖轻佻地拍了下他的侧脸,低语道:“触到你伤心处了。”
李持慎嗤笑地避开她的剑,“沈抚安,你胆大包天。”
“仅仅如此便是胆大包天吗?”沈辜看了他一眼,负剑而立,“那与这出好戏比呢?”
“......”
李持慎一顿。
尖锐的哨声从四处响起。
在宫门外等候的大大小小上百个官员,在看见铁面森森的甲兵时,俱惊慌失措地反身欲逃,只有少数几个知情的一脸镇静。
沈辜的天罗地网截断了逃跑的去路,李党们在长戟下被迫屈服地跪下求饶。
他们永远也料不到,这场对其而言毁灭性的宫变,竟出自不久前被李持慎拘于府中做雀的沈辜。
李持慎也没料到,他紧着眉心,长睫侧动:“你不想宗端活?”
他不该提到宗端。
沈辜手腕一抖,反手间剑锋已扫过李持慎眼尾,为其添上装饰般的血丝。
“李持慎,不要以为所有人的心都像你的属下那样好拿捏。”
沈辜攥着剑鞘,“我送你一句话,人心似流水。”
李持慎笑了笑:“拿捏他们的心做何用。”
“一群鬣狗,不过见本丞手中的肉,发涎追随罢了。”
“人和狗没分别。”沈辜摇头,“你做主人一直做得很不错。”
“可惜,我不要这王朝姓李。”
话落间,长剑骤起,挑落的不是人头,只是一顶乌纱帽。
发簪掉落,满头青丝倾泻于腰背,李持慎侧过脸,清风拂过他颊侧的黑发,眉眼秾艳,人如美玉,美玉如人。
骨节分明的手指疏落地抚着垂落的发,李持慎眉骨抬起,不惊不慌:“你似乎将本丞带进了穷途末路。”
沈辜耸肩,“并不难。”
李持慎对她的羞辱充耳不闻,却提出了一个、在这般的场景下很荒唐的要求:“用你手里那柄剑——杀死我。”
“你是想见这个罢。”
沈辜讽刺一笑,没应承他,转提剑随意耍了几招。
李持慎立时变得冷肃无比:“她的摘星剑法,你怎么会......?”
“心中既有分明,何必我多言。”
沈辜眼帘半落,低声如吟,落入李持慎耳中只是凌迟折磨的软刃。
她又喊了声:“兄长。”
何须多言。
李持慎走出一步,高大的身形塑着晨光,很漂亮。
下一刻便是山崩玉碎,他睁着眼看向自己的手背,那儿慢慢地浮出黑红的细纹。
他中的毒唤作借醉,效用在服毒后的第二个时辰内发作,发作时浑身乏力,眼神空蒙任人使唤。
最显著的症状便是从手背生起红黑细纹。
借醉之毒最常见用于刑狱中审问犯人。
日常不见,盖因一旦服过此毒,少说也会减二十年寿命。
衡丹心从玉阶下走出,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毒发中的李持慎。
他喊了声:“右丞。”
然后便看向沈辜,“将军。”
面向他二人的眼神截然不同,李持慎看得很清楚。
当下便从始至终的清楚了,他也没质问衡丹心,不过唇角微扬:“抚安,你寻着兄长了。”
短兵长枪、兵器相接之声绵延不断地从皇宫各处传出,李持慎当然有他的兵,他的私军在宫中甚至隐秘已久。
两个阵营的鏖战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说:
(* ̄︶ ̄)
第122章 青空之中
◎再见◎
立锋军和李持慎的私军很快打到了金銮殿前。
沈辜看着服色各异的李军, 漫不经心道:“太监、宫女、侍卫......本事可真大,用国库的银子养你的奴才。”
李持慎平淡地望了她一眼:“成丰七年,你十三岁,有人想买你。”
这人便是他的老师, 也是当时朝中首屈一指的权贵人物——梁老丞相。
为了护住沈辜, 李持慎被以梁老丞相为首的文官集团联手参了一本,贬去了苦寒之地受役。
“忘了。”
沈辜并没有闲心与他回忆前尘往事, 转眼间, 她已看见王苌手握长缨枪奔杀进敌人包围中。
并不只有立锋军的兵敢卖命, 李持慎的私军也宛若癫狂,丝毫不顾前方兵阵如何险恶, 总之是两眼一闭直冲了事。
沈辜抿唇,飞身而下。
李持慎的话只来得及附上她随风而起的发尾:“......这当中的许多人, 便是你曾经央周行从梁府救下的。”
。
借醉逐渐侵占了他的泰半意识,衡丹心轻手轻脚地走近,在其手上枷了一副铁链。
李持慎勉强认出那是关押沈辜时多出的。
战场因沈辜的加入而局势大变。
没有人能敌过做了两辈子将军的她, 李军最厉害的几个头目在沈辜剑中甚至走不了五个来回。
剩下的人不过是蝼蚁。
沈辜退出时看见无数张熟悉的脸庞, 立锋军的军旗在火光中摇曳, 她背对着灼烧天际的烈火,红氅在银甲后猎猎作响。
她并未回首,只是专注地拾阶而上。
走到李持慎面前,甩过去的一巴掌将这个玉面郎君震得洇出半脸的血。
沈辜收回手, 才发觉更多是刚才杀人时沾上的血。
打得太用力,无意间将李持慎即将滑落的意识给拽了起来。
他像沈辜当日在大殿中一样,舔舐了下内侧发裂的唇角, 喑哑的笑声似乎带着某种灰色的满足。
沈辜转身对衡丹心道:“架着他, 回李府。”
离宫正好遇上粱恩和周昭, 他们背后跟着两列手持明黄色大旗的立锋军。
左侧旗面上的字是‘清君侧’,右面是‘立锋军’。
少帝一见到沈辜,迅速跑到她面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你没事?抚安,抚安你没事吗?”
“皇上,臣献给您的生辰礼便在殿中,您去取。”沈辜抹掉他的手,神色漠然,“不用担心,这些人都是护驾。”
列队的队官,一个是蒋历,一个是赵九。
他们二人看见沈辜移来的视线,立马正色行了个军礼。
沈辜口吻微叹:“弟兄们辛苦了。”
赵九木头脸,不过眼神微动。
蒋历想要对她笑,碍于皇帝和其他位高权重的大人都在,便只抿出浅浅的笑纹,以示欢喜。
沈辜:“先带着皇上和梁大人等人回金銮殿。”
她转身即要离去,粱恩忽道:“都惠在宫门外等你。”
沈辜脚步微顿:“知道了。”
便不再言语。
出宫。
“抚安!”
沈辜匆匆上前,抚了抚他的额角:“别闹,我现在有急事。兵荒马乱的,你也别乱跑。”
梁诤乖顺点头:“你不用顾及本公子,尽管去做你的事情好了,我就是来看看你。”
沈辜怔了怔:“好。”
她旋身往李府,最初是走,后来是跑,最后冲破药力,提起轻功飞檐走壁。
衡丹心根本赶不上她,他架着李持慎望着其远中虚幻的背影,下意识地挽留。
唇齿稍张,他立即明白过来沈辜的异常。
她在赶命。
所有人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这件事来,而好像只有沈辜认为她还很正常。
右丞府依旧很萧条,破旧沉重的牌匾透着老木料的腐朽味。
宫里杀声震天,宫外平静无波。
小厮坐在门槛前倚着墙柱睡得正熟,沈辜一脚踢开大门的巨响吓得他一蹦三尺高。
“沈沈沈将军?”
沈辜拔步向关押宗端的房间跑,小厮在她后面追个不停:“将军!将军您不能进去,里面——”
“嘭!”
木门在她的巨力下脆弱不堪,两脚踹下便已松动了榫卯。
刹不住脚的小厮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疾走中撞上门扇,那两页木头便前倾而去,在他惊恐的目光里砸出地上大堆大堆的尘埃。
房内出现了另一个意料不到的人。
沈辜径直绕过他,直奔墙上挂着的宗端。
“宗端......宗端......?”她不断地拍打着宗端的脸,而他只是闭着眼,不说话。
沈辜左手攥着拳,右手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上宗端的耳后脉搏。
“他没死。”
迟恕庸走出纷纷落落的灰尘,来到她身侧,抱臂看着宗端:“不过也快了。”
“嗯......咳。”
沈辜猛地回头,一剑刺穿了他的小腹,仰头望着他沉静无比的面庞,阴冷道:“闭嘴。”
迟恕庸侧头吐了口血,抬手扶着腹里的剑刃,淡笑:“你就是早来三刻钟、三个时辰、三天,也救不回他。”
沈辜抓住剑柄狠狠转了一圈,切齿:“闭嘴!”
迟恕庸平淡地抹去嘴角溢出的血迹:“你为什么不敢听?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不是吗?”
“闭嘴!!”沈辜倏地将全部内力蓄进掌心,疯了般将掌风一刻不停地打在迟恕庸身上。
天旋地转、房倒屋塌,毁坏的木梁激起更深厚的灰尘,恍然间如漫起大雾。
尘雾弥散,狼藉中立着两个人。
沈辜撑着宗端,一步步朝主卧走去。
迟恕庸的双臂双腿呈现令人胆颤的弯曲,他倒在瓦砾之中,不断地咳着血。
即便如此,他却仍沙哑地大笑道:“沈辜——沈抚安!先生教你最后一个道理——”
迟恕庸停住笑声。
将宗端放置在床铺上,沈辜将最后的内力输入他体内。
她已将内力用到筋疲力竭,所受的伤比迟恕庸只重不轻。
俯身贴着宗端冰冷的额头,她低声道:“你不能死。”
她转身迎着迟恕庸走去。
提着剑柄,缓缓地指向他双眸:“不要道理,先生,我问你——怎么救?”
迟恕庸面无表情:“救不了。”
沈辜带着一个疯子的理智,放下剑,双手拧着迟恕庸扭曲的手臂:“救他。”
他狭长的眼眸里泛起笑波:“你的辜字,和我的一个故人名字相同。”
沈辜把他的骨头一根根掰回正位,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骨节错位声间联响起。
迟恕庸面容惨白、冷汗淋漓,但却轻声道:“你是顶聪慧的人,何苦折磨自己呢,你明知道他的毒——”
沈辜空漠地拧正他的腿骨:“他一直在等我。”
迟恕庸愣了下,而后又抬眉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抚安啊抚安,你可真是......”他歇了口气,笑意不减:“狂妄得招人喜欢。”
“你怎么笃定他不会骗你呢?”他低低地,有些疯魔道:“谁规定一定要等谁?”
等什么一定,沈辜垂头,失力地倒进迟恕庸的怀里。
迟恕庸顾不及其他,双手带着剧痛扶上她双肩:“抚安?”
温柔地、语调近乎如水地低唤道。
沈辜直接就把脸捂在他血迹斑斑的月白长衫的领口上。
迟恕庸顿了顿,抚着她的头发:“哭吧。”
小厮踉跄着站起身,看见这一幕,道:“迟先生,我来帮您把沈将军推开。”
迟恕庸面容冰寒,冷厉道:“滚。”
沈辜退出他渐渐失去温度的怀抱,退开时,将那把匕首一寸寸地拔了出来,大团大团温暖黏腻的鲜血像棉絮一样砸在了她的银甲上。
她没哭,仅仅是眼睑下泛着淡淡的猩红,伸出手捂住迟恕庸的下半张脸,而后仰望着他的眼睛,说:“暗卫,暗卫。”
迟恕庸虚弱地往下看了看她,最终扬起沉重的头,望着天,缓缓地眨了下眼。
他眼神里透着好像第一次看见青空的懵懂,血堵住了嗓子,嘶哑的声音很难听:“......你的辜......辜字,和我......我的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