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不必。”沈辜约有两日没入口过水米,脸色苍白,精神却好得离奇。
  她两日来, 一直与衡丹心细密地谈话, 两人关系表面上很和睦。
  衡丹心表里不分,沈辜多说一句话, 他也傻小子似的如见着甜头, 对沈辜向来是有问必答。
  但他跟着发现了痛苦, 因为他和沈辜聊得再热烈,等到劝她喝水吃饭时, 困难也只增不减。
  “将军......您别叫我为难。”衡丹心攥着茶杯,恳求的狐狸眼里闪着光。
  沈辜被玄铁扣在墙上的手, 垂着,微微动了下。
  她朝衡丹心笑了笑:“你们用药锢了我的内力。”
  “是、是右丞吩咐的。”衡丹心的脸倏地白了起来,他避开沈辜灼灼的审视眼光, 手中轻巧的瓷杯压得他臂弯沉重。
  “别说这个了, ”沈辜昂昂酸痛的脖子, “跟我聊聊朝廷,说些其他有趣的东西。”
  “朝廷的大人们近日...近日表现与往常无异,但有变化的是,听闻朱尚书要回京了。”
  衡丹心说着, 将杯子放回右后的桌案,再端出一盆水,用细滑的帕子浸饱水, 走近沈辜。
  “朱韫玉回京的时间确定了吗?与周昭的生辰近不近?”
  沈辜侧了侧脸。
  衡丹心便温柔地将湿帕点在她侧脸上, 慢慢地擦拭着:“近的, 朱大人走的水路,回京正好赶在皇上生辰前夜。”
  “哦——”沈辜沉吟一番,“各地官员也都来嘛?”
  “来的。”衡丹心俯低着头颅,低低地说道:“将军,烦您抬一抬头。”
  沈辜依言抬起下巴,露出昏暗里白得晃眼的一截颈肉。
  “李持慎要关我关到何时?”
  “这,”衡丹心捏着帕子,微顿:“右丞没向任何人交代过此事。”
  “雀儿......”沈辜不知想到什么,兀然哧哧笑出声。
  她看着有些疯,衡丹心即怕又怜,手间触着面前人因大笑而震动不已的长颈,如触温玉,那感觉无与伦比的亲近,他不免更是暗自难过。
  擦拭干净沈辜的面庞,他紧接着拿过伤药,又细致地敷在脸上和颈侧。
  如此照顾,他不能不发现沈辜原是没有喉结的。
  但他多余的话不说,只一心沉静地给她敷药净面,不厌其烦地恳她吃点饭喝口水。
  沈辜转眼变得百无聊赖,她垂眸,眼神四处抓了抓房间的摆设。
  凝眸间,望着有阳光透进来的门,目光微动,而又默默地收回视线。
  她最终垂下眼睫,定定地望着衡丹心。
  “将、将军,”年轻貌美的宦官终究没扛得住,手里的药面抖了抖,撒了些落在她的领口。
  “对不住对不住将军,奴婢给您擦干净——”
  沈辜低笑,躲开他的手:“别,扯乱了衣裳,我现在可没有闲手去拾掇。”
  衡丹心脸红得像艳艳的桃花:“哪里会扯乱......”
  “你回吧。”沈辜扬起脸,枕着墙面,似叹非叹道:“皇上的生辰宴,该是何种模样呢?我倒没见过呢。”
  听者眼眉一动,不由看向被拘束于尺寸间的将军。
  沈将军出生贫寒,年纪不大就去了北疆厮杀,想必吃了很多苦。
  他自小也过得极苦......
  思及此,衡丹心咬着牙,收拾好银盆饭食等物,背影沉重地离开了房间。
  门扉开启时,从外泄进一缕更耀眼的光线,等到脚步声离去,那光线便也逐渐湮灭于眼中。
  沈辜脚踝扣着的铁链很长,够她笑着抬起膝盖,略微活动一下。
  李持慎不应让衡丹心来看着她。
  这无疑是羊入虎口。
  沈辜恶劣时,心善的人最逃不过她的手段。
  *
  因沈辜闲闲的几句房间太暗,摆设太旧,李持慎翌日便亲自来了,来看她。
  衡丹心把厚重的圆背檀木的椅子搬进来,再奉上一壶茶水,两个杯子,便垂手退进了角落。
  可沈辜注意到他那可怜的担忧的目光,在她身上萦绕着一会儿,便转向警惕地盯着李持慎。
  她不由闭起眼,以避免更多的好情绪从眼中溢出去,让李持慎看了生疑。
  “朱韫玉回京了。”
  室内静谧半晌,李持慎搭着扶手,淡声道。
  沈辜掀起眼帘,“以及?”
  李持慎轻声,“以及你的宗副将。”
  “你说了不杀他!”沈辜神色一凛,上前一步拽动得铁链哗啦啦作响。
  “别担心,本丞没杀他。”李持慎眉眼微舒,“听闻你给皇上备了一份生辰礼,你先告诉本丞。”
  “本丞便也告知你宗端的下落。”
  ......
  沈辜拳头紧了又松,她最后搭着眼皮,说道:“一只狼。”
  “狼?”李持慎点点头,“原以为你会送更厉害的礼物。”
  “比如——”他缓缓笑了下,“杀了我。”
  沈辜猛地抬头,狠声道:“该你兑现承诺了。说,宗端在哪儿?”
  “情真意切,情真意切。”李持慎慢条斯理地端起茶,只用唇沾了沾水,随即放下:“京中有善养雀者,此人告知本丞,要想驯化野雀,须得给她笼中填只雀儿陪玩。”
  “如此便不会寂寞而死。”
  他玉白的手掌合起,“啪。”
  清脆的掌声过后,门扉大开,血淋淋湿漉漉的宗端被两个彪形大汉拖了进来。
  “抚安,这是你的雀伴。”
  李持慎起身,宽肩长腿,挡着门口尽数进来的日光。
  “你若乖些,旁人便不会受你所累。”
  他走到沈辜面前,伸手拾起她腕间的长链,晃了晃,而后俯身说:“因此,你得乖些。”
  沈辜恶狠狠地盯着他近来的面容,那眉心的红痣在微尘里闪耀着妖冶的光色,如野兽眼中的光芒,牢牢地攥住了她。
  李持慎不用香,可身上总是若隐若现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冷冽清香。
  这股香气穿透了沈辜的儿时与如今,终化作她避之不及的仇恨。
  “抚安,抚安......”
  李持慎同样在她脸上凝着目光,他的唤声轻之又轻,如初春新生的绿芽,半透明、淡青色——一折就断。
  沈辜确信他在回忆着前世的自己。
  她只有更加嫌恶。
  “滚。”几近咬牙切齿地从嘴中迸出的一个字。
  李持慎指节稍蜷,眨了眨眼,如同从梦里醒来。
  他比沈辜还像个伤患,没有半点血色的脸微微动了动,“好好玩。”
  说完,转身离开。
  两个大汉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衡丹心适时现面。
  他沉默地上前,在另一只干净的杯子里倒了水,先到沈辜面前:“将军,您喝水。”
  沈辜漠然扫他一眼,转头呼唤起宗端。
  宗端的头只是无力地搭着,四肢也都上了铁链,撑住他欲跪欲倒的身形。
  衡丹心收敛受伤的神色,走到宗端身前,抬起他的脸。
  “药——”沈辜短促地收了声。
  衡丹心抹着眼角,避开她的视线,微哽地说:“这茶水是干净的,将军。”
  沈辜皱眉:“轻点喂。”
  衡丹心又抹了把眼泪,“奴婢知道了。”
  宗端这些日子不知被如何折磨的,人虽昏迷着,唇齿一触到茶水,久旱逢甘霖般地将所有茶水喝了进去。
  一杯茶毕,衡丹心折身欲重新倒。
  沈辜冷不丁出声:“慢吞吞的,将茶壶整个提去不是更快。”
  衡丹心身心一震,低声应道:“是。”
  便将茶壶提着到宗端面前,喂水结束,还将剩下的水淋湿帕子,替其擦净脸上的鲜血。
  待宗端的面容完全露出,沈辜隔着距离也看清他额上的伤口。
  伤口都不大,但是多。
  血痕纵布,好些重叠的地方是结了薄痂又被生生划开。
  沈辜咬唇扭过头,剧烈地喘了口气。
  “将军,奴婢还有点药。”
  衡丹心不敢触碰此刻的沈辜,他从桌案上拿来瓶瓶罐罐,一一展示在她眼前,分别快速地介绍了其用处。
  沈辜闭眼又启,沙声道:“帮我,帮宗端处理他的伤。”
  “好、好。”衡丹心利索地走向宗端,紧急处理了些还在流血的伤口。
  身上的伤更深,豁出的口子也更大。
  血只如细流般往外淌,衡丹心费了好一番心力,又有沈辜这个懂医术的在旁指导,才最终给止住了血。
  将药面子直直倒进伤缝里必是极疼的,宗端晕着,应是没有知觉才是,可整个过程里半声不吭,如同知晓有人在场。
  待收回手,衡丹心手心及腕面都是血糊糊的,隔着距离都能闻到冲鼻的腥气。
  他抬眼一望,宗端的脸上也出了一层白汗,一看便知是疼得紧了。
  沈辜凝视着宗端,却对衡丹心说道:“多谢。”
  “不不不谢。”衡丹心受宠若惊,摆手间望见那并不好看的血迹,又忙不迭把手藏到腰后。
  沈辜微微一笑,笑容带着暴雨后的晴明:“宗端的性命保住了。”
  这句话落入衡丹心耳中,便是闪着金光的夸耀原恕之语,他笑呵呵道:“嗯,宗将军一定平安无事。”
  话落,两方都不言语了。
  毕竟他们之间是对立着,真正有话说也不适合在这牢一般的地方说。
  沈辜话锋别转,无意问道:“你是原先就愿意入宫的,还是受李持慎所迫?”
  她亲见有人的笑容还会似风中凋零的花瓣,一片一片隐没的。
  衡丹心扣着手指,勉强道:“奴婢是卖身葬父。”
  那么是被迫的了。
  倒也是,不是真到过不下去的时候,哪个男子愿意进宫做宦官。
  “年纪这样轻,可惜。”沈辜说,“后半生怕只能被宫廷死死困着了。”
  衡丹心指尖一停,掐住了手背白嫩的皮肉,“将军,您——您是——”
  沈辜转头,看着他,静静地笑道:“我带你去看更广阔的山河,怎样?”
  “您——您,”衡丹心嗓子宛若被一只大手抓住,呼吸急促,声音颤抖:“您......”
  他实是不能相信,乃至说不出完整的话。
  沈辜用鼓励的眼神握起他灵魂的手,“别您您了,我表字抚安。”
  衡丹心倒吸一口气:“抚安......”
  “嗯。”
  沈抚安是妖孽。
  衡丹心紧张地咽着口水,他眼前不停闪现着李持慎的脸,宛若快速替换的画像,“哗啦啦——哗啦——”不停地翻动着。
  可翻动的画页最终还是停了。
  一切杂音和回忆都消失,他的心声寂静地说:“跟她走。”
  “抚安。”衡丹心走一步,顿一会儿,走两步,顿更久。
  他走到沈辜面前,和她的眼睛对视着,久久地,忽然间把头欺近她的脖颈处挨着。
  眼泪颗颗掉落,“抚安,你救我。”
  沈辜冷漠地出声:“好。”
  宗端醒来,入眼一片黑暗。
  他抿着唇,愣了。
  心里生出一丝异样:谁在他昏迷时喂了水?会是李持慎吗?他还能这样心善?
  正在乱想间,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熟悉得让人眼眶发酸的声音:“我的副将,你这一觉可睡得真久。”
  沈辜坚决拒绝入口属于李持慎的一粒米一滴水,是以嗓音喑哑难听,“你睡得畅意,外间可洪水滔天了。”
  宗端艰难地从胸膛里挣出两个笑粒:“怎、怎么,你把李持慎杀了?”
  沈辜也随之笑道:“快了。”
  “是吗?”宗端赫赫地喘了喘,他接着道:“听说你被抓到李府囚起来了,我只当你是死了呢。”
  沈辜笑骂道:“说点好话吧,我的副将。”
  她的副将弯弯唇角,而后仰头:“闻这里的味道,我们肯定在一个牢里吧?”
  “这就叫有难同当。”
  “你会苦中作乐呢,”宗端左右张望着,好像在寻找什么。
  沈辜远远望着他空无一物的眼睛,便问道:“在找什么?”
  宗端扯了扯唇,“没,就是奇怪。李持慎当了丞相还这么抠唆,连盏灯都不愿意点。”
  他说话间,溜进窗缝里的夜风正将壁灯的烛火吹得鬼影摇曳。
  “宗端,你看着我。”
  宗端笑着朝她的方向看来,但听声只能辨个大概,眼神落不到实处,便四处飘着。
  沈辜眼睛完好,才知晓一个瞎子寻人时的目光是焦急和无措的。
  可他语气里听不出这点异常,声气更振,以为她也看不见的:“大庚就是夜黑,太阳下山没了蜡烛两眼抓瞎。”
  往常沈辜该反问他,那你的世界是怎样的光明?
  他借机便可肆意回忆家乡。
  没沈辜在身旁,他还真撑不住潮海般压死人的思念。
  可这次沈辜没反问,而是低不可闻的、自嘲似的笑了声。
  宗端面色微变,他挣了挣铁链,努力朝沈辜更近地凑了凑,“沈辜——沈辜,抚安?”
  “嗯。”沈辜回道。
  他舒了口气,“不要吓人。”
  沈辜又嗯了声。
  宗端是在沈辜进勤政殿不久后,就被李持慎派人拿令牌从禁卫营里捉了出来。
  禁卫营本来个个不让,但见到令牌是执金吾令牌,想到是自家将军的手令,也就将人放走了。
  宗端在李持慎手中,被打晕又被治醒,如此重复两三次,眼前阴翳一层更重一层。
  撑到和沈辜相见,他紧绷多日的神经终得放松。
  “没事的沈辜,有我在你不会有事。”宗端信誓旦旦,全然忘却了他一身是伤的事实,而顾自吹嘘道:“我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没有我改变不了结局的角色!”
  他向来对沈辜打败李持慎持消极态度,但真到落难时,倒反常地认为前途光明无比。
  一壁安慰着沈辜,他一壁扭头,“我找找开关。以前看电视的时候,里面总会说这些牢里有什么机关。或许找到了,咱两就能逃出去了。”
  “你先找着。”
  然而激烈的铁链声已落入宗端耳中。
  他转过脸,茫然道:“抚安,你在做什么?”
  沈辜大肆踢着打着,而语气无波无纹:“我找机关。”
  其实四壁除了这几根玄铁,哪里有东西。
  宗端被打瞎了眼,他不知道。
  她不可不知。
  到底不过是发泄她的怒火罢了。
  宗端隐隐中明白了什么,但他装作不明白,笑道:“你啊,一不顺心就跟自个儿较劲。你说跟自己较这份认真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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