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天总会亮的,”他重复道,“夜黑点没事。”
*
天亮时,宗端失血过多又晕了。
沈辜精疲力竭,让衡丹心直接去找李持慎。
而又一日将近结束,薄暮时分,李持慎才穿着官袍缓缓走进房门。
“李持慎,你究竟要我——做何事?”
惊尘绝艳的李大人温和道:“将军替本丞解决一粒绊脚石,宗副将便能得到一瓶上好的伤药治眼。”
今日外面风好,屋里特意放了窗子。
层层的风涌进屋,四面割着人的面皮与宽大的长衣。
沈辜单薄的身姿在风影里远去远去——口中发出的灰白的声音随着空灵。
“你想杀谁?”
李持慎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在腹前,气质雅致清贵。
沈辜的答应让他脸上露出稀有的柔和,他回过身,留了道背影:“礼部尚书——朱韫玉。”
他走后,寒香委地不散。
沈辜似笑非笑,似嘲非嘲,低喃的一个名字也在风里消散:“朱韫玉......”
作者有话说:
(=T o T=)
第121章 宫变
◎抚安,你找到兄长了◎
朱韫玉的府邸和他这人一般, 清雅端正,满园种的四君子,墙上挂的不是字便是山水画。
连日的迢迢路途,让他感到疲意不堪, 但听闻有沈辜的拜帖, 立马让长随回帖邀人。
沈辜尚在李府,穿着长袍大袖, 背负一柄利剑在庭中刺弄。
身上的药力解了三分时, 她冷声道这点内力不够杀人, 李持慎沉沉地盯她半晌,另给她松了三分内力。
他是文人书生, 没有功夫,但他权势在手, 多的是江湖鬼医神医效力,故而对沈辜的功夫厉害也有些了解。
“抚安,勿要轻举妄动。你知道的, 不止宗端。”
......
李府的小厮一溜跑进来, 双手捧着朱韫玉的回帖:“将军、将军, 朱大人的帖子。”
沈辜收了剑势,平复好气息上前。
将薄薄的回帖纳进手心,沈辜由衷一股恶寒。
大热的天,她忽然将外裳拽散领子, 跨步回到原用来关押她的昏暗偏房。
宗端昏昏半睡着,李持慎话应前言,叫衡丹心抱了许多名贵药材进来。
沈辜三步两步近前, 拽起那把玄铁链子, 倾注内力劈, 半天的功夫却只迸出点铁屑。
攥着铁链,沈辜指尖轻轻碰上宗端眼上的白布。
“抚安?”宗端被眼角寒凉的温度激醒,认出来人,他略笑道:“你怎的还留在这儿?”
沈辜将额抵在那冰冷的链上,喃道:“我怎走得脱。”
“你尽走你的,别担忧。”若是除了白布,宗端眼中的温柔情意怕轻易就泄了完全,但他还在伤中,只能在话语里下功夫。
沈辜腕骨抬起,轻轻地把人抱着,“宗端,你等我罢。”
宗端歪头,将脸挨着她的头发,蹭了蹭说:“不要理会李持慎说的话,不要受他拘束。你忘了吗,你是怎么死的?”
沈辜摇摇头。
宗端低哑地说道:“这辈子不要再被我们拖累了。看你拧着劲,我活下来也是难过。别回李府,别回来。”
沈辜呼吸一滞,而后坚定地、慢慢地说道:“不行。”
“活两辈子了,还这么倔。”宗端叹口气,“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跟你再说个秘密了。”
沈辜闷声闷气地道:“又是什么秘密。”
“我不会死的绝密。”
她立时把头抬了起来,唇瓣微动:“骗人。”
宗端平常说道:“沈辜,你千万相信我的话。我们以前在战场上交付后背的默契呢?”
沈辜没答,他却心中默默说道,生死一场,恐早都将此消磨完毕了。
他一顾说了尽:“我把自己的身世记起来时,天音便告诉我,只要让你活过延丰七年的春天,我就能回家了。”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就是现在我被李持慎杀了,只要你到来年春天还活着,我也就活了。”
室内静谧,一刻后,沈辜松开环着他腰腹的手,低头轻声道:“你的家比大庚怎样?”
宗端酸着眼眶,欢笑地夸耀道:“比起这里,我的家简直是世外桃源。没有阴谋诡计也没有厮杀战争,我......”
兀然他顿了声,“我想家。”
沈辜扶扶他湿润的脸,“好。”
让你回家。
沈辜走后,被栓在墙上的宗端一下子失了力,任铁链拽着腕肉,生着刺麻的疼痛。
沈辜不会下棋,便看着朱韫玉支着头在黑子白子间进行自我博弈。
棋声微闷,和着不知何时落起的细雨,沈辜倚着檐廊的高柱,眼皮微阖。
“乏了罢?”
青玉似的声音,沈辜点头,唇角抿紧,没说话。
朱韫玉招手让小厮送上一壶清茶,倒了两杯,“用去岁时竹叶上的雪烹的茶,抚安你尝尝?”
沈辜品茶间,他又道:“京中之事,我归途中素有耳闻。如今将军是作何打算?”
“......朱大人近况呢?化作人间平凡公子去百姓里看穷苦,看得如何?”
朱韫玉微微变了脸色,低声道:“抚安,我现才明白你的话里蕴含着何等的深意。”
李党之害,上毁社稷,下殃黎庶。
是不得不除的恶痈。
沈辜起眼,瞥他一着,“看来朱大人对百姓生计已看得十分开朗了。”
“说不得十分。”朱韫玉执起白棋,道:“只有六字奉上:‘愈深入,愈心惊’。”
望着朱韫玉忧国忧民的面庞,沈辜便想起她上辈子见过的许多张脸。
那都是临死的脸,在她手下渐渐停止呼吸的脸。
有眼睛一闭脖子一伸慨然赴死的,也有泪痕满脸跪着求饶的,当然更多是知晓她的来历痛骂她狼狈为奸的。
如果此时她将腰间的匕首抽出,抵在朱韫玉温润的颈下,不知他是何表情。
“抚安——抚安?”
陷入旧忆里的人被唤醒,大抵都是不好看的。
朱韫玉望着沈辜泛白的唇,眼露关切:“你看着很虚弱。”
她业已被革职,又在李府里不明不白地过了几日。
朝中众人也都悄然议论着此事。
换做常人郁结于心、羞愧难当的也有,朱韫玉却不信沈辜是这等不经事的人。
今再见她神思不属,没有鄙薄之心,而纯粹为其忧心。
他自不知自己的命已在阎王手里溜了一圈,甚而宽慰起沈辜:“人生在世难免受挫......”
沈辜心中别有牵挂,朱韫玉的一通话在她耳中只随风过去。
末了,她话锋一转:“朱大人,明日便是皇上的生辰。”
朱韫玉怔忡,“有何打算?”
沈辜淡淡道:“我的立锋军已兵临城下了。”
她站起来身,迎着日色,居高临下道:“朱大人先想想怎么打算吧,梁左丞与我是早做好了的。”
“这样快......”朱韫玉低声道,“千磨万磨,不及这当头一喝。”
这事他当然料不到。
沈辜向来说兵贵神速,在京里和这个官那个长说说笑笑间,北疆的兵已磨枪挎剑,只等冲锋了。
掌权如擎火炬,迎民心则能顺风涨势,逆民心者引火烧身。
李持慎结党营私,多年来给自己结了张铁幕般的关系网,每一条搭起的线上又都衍生着无数的隐晦暗线。
他以此登上权利巅峰。
但总有一日要作茧自缚。
鬼面是隐匿与传递消息的绝顶高手,他懂得在最快的时间里给沈辜传来最有用的消息。
所谓那伤人的庚兵,原是换上大庚铁甲的阒兵。
对北疆做的孽不过是为了陷害宗端。
而缘由只有一个,宗端替沈辜打探阒国皇室内幕的踪迹被底下人泄露给了李党。
由此明白,李持慎与阒国暗有交易是无疑的。
沈辜别了朱韫玉,转身进了阒搠的居所。
阒搠虽为敌国质子,吃穿用度一概不缺,甚而比寻常的公子哥都精贵些。
沈辜久未见到他,两人相见,对对方的处境都只有大致的了解,思及曾经的争锋相对,竟生出一种淡薄的相惜之感。
“上将,您的药。”
出声的是那擎,自两国议和,被庚营羁押许久的他也终得了回归故国的机会。
但他并没有选择触手可得的自由,而是选择了跟从阒搠来京,依旧做他的属下。
在战争中失去一双眼睛后,他的猖狂气焰似乎也随之消散。
身着粗服,表情恬然自适。
又因眼睛伤疤难看,整日用黑布条蒙着眼,行走间稍有磕绊,倒将阒搠照料得不错。
按理说,沈辜是他正经的仇人,如今听闻她的声音,只是嘴唇掣动了下,似是想要开口讲话,可最终没出声,将药放下便转身离去。
沈辜望了望他的背影:“那擎?”
她对这个俘虏的名字有些记忆模糊。
阒搠抬起手将苦药一饮而尽,将碗放下道:“嗯。我身边就剩了这一个兵。”
“你们阒人崇武,今日你落魄只有这一个,明日等你光辉再起很快又是万个了。”
阒搠闻言只是弯了弯唇角,没说其他。
阒人胜在兵强马壮,败在鲜义寡耻。
必须要拴着才能纠结在一起,而不像庚人,逃的再多,最后只要有位主将振臂一呼,便会齐齐上阵。
阒搠看了眼沈辜,有所感道:“你有心事?”
沈辜口风一松,浅笑道:“不愧是阒上将。”
“不用上将上将的叫了,”阒搠做了个自嘲的表情,“这里不是战场。”
沈辜从善如流道:“阒搠。”
接着她说:“我来问你些要紧的事。”
“嗯,说吧。”
“阒国的皇帝是你扶持上位的,你现在落到这步田地可是与他有关?”
“......父王死后,我本该去做那位子。可我只想打仗,将王位让给了叔叔。”
他的叔叔是阒王室里最蠢笨的一位,年逾四十,成日倚翠偎红,行事浪荡。
若非阒搠无意称王,他到死也不会触及阒国的顶峰权利。
贪心不足蛇吞象,两三年的阒王做下来,他早已不满足于阒搠的管制。
等阒搠出兵打仗,他便在后方与谋士谋断如何除了自己的亲侄子。
“将战败之国的三皇子作为俘虏献给你的庚王朝,对我那蠢笨如猪的叔叔而言,真是杀人不见血的绝妙法子。”
谈及这些弯弯绕绕的阴谋,他作为受害者似乎并不感到愤怒。
阒搠喝口清水,过了过嘴里的苦药,说道:“若有仗打,我倒能活得下去。”
沈辜嗤的笑出声:“比我还极端,你是真唯恐天下不乱。”
阒搠顿了顿,坚悍的面容微微放柔:“还不至于非要跟大庚打个你死我活。我现等你起兵之后掌权,再将我放回阒国,到时自不愁没仗打。”
“知己莫如劲敌,”沈辜似叹似笑,“这么说,你知道李持慎和你的蠢叔叔间有交易了?”
“他不知从那李右丞手里捡了什么废物作宝,殷勤得连自己的姓都忘了。”
沈辜沉吟一会儿,说:“也不见得你叔叔就是全然蠢得不可救药了,李持慎近来的心力有些分散,该是阒国出了岔子。”
“那你应抓住这机会了。”
“当然。”沈辜点点头,“等待已久。”
一批一批的立锋军换上了禁卫的装束,借着夜色的遮掩,偌大的京城张开它贪婪的巨嘴,将一切变换着的风云悄然吞没。
柿子已成为一尊悍然野兽,灰色的毛发在月色中闪着银光,对着满月昂首长啸,凛凛威风。
沈辜见着它,面上露出真心的笑,她蹲下去张开手臂:“柿子来。”
“嗷呜!”凶狠的灰狼抓了抓地,蹲踞在王苌脚下没有前进。
“生气啦?”沈辜笑道,“你是狼是人啊,竟也通晓离别情意。”
柿子更用力地刨了刨地,喉咙里发出瓮瓮的低吼。
沈辜便不再逗弄它,转而起身对王苌伸手:“王苌兄,许久不见。”
王苌对她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沈抚安你可真行,京城富贵迷了你的眼吧,连给北疆飞封信的功夫都没有。”
“终有再见时。”沈辜只说了这一句,转身进了营帐,拿了一柄很长的东西出来。
“王苌兄,此物赠你。”
王苌表情疑惑:“什么东西,用黑布缠得这么密。”
“解开便知。”沈辜扬起下颌。
从黑布的轮廓上,已有点猜出是长枪剑戟之类的物什。
王苌彻底拿掉黑布后,握着那杆红缨枪,瞪着双眼:“你把它送给我?!”
“神兵利器。”沈辜笑道,“这红缨枪当初是宗端给我,现如今我将它给你,还望兄长日后善待它。”
“你疯了!”王苌猛地把长枪塞到沈辜手里,他唇瓣微微发着抖,“你知道我们天亮后要干什么吗?”
沈辜捏捏冰冷的枪尖,点头。
“你知道——”王苌突然间没了声响,“沈抚安,你真他娘的。”
他骂不下去,在沈辜平静的面容中劈手夺走长缨枪。
在王苌远去的背影里,柿子昂首,好像要做出它山林之王的叫嚣,然而没有,它昂头只是为看着沈辜。
一人一狼沉默地对视一会儿,在白得有些泛蓝的月光里走向彼此。
沈辜俯身抱着柿子的脖颈,而柿子歪头蹭着她的肩膀。
“柿子,柿子。”
“呜——呜——”
狼呜呜地叫着,眼里闪着类似泪水的盈盈。
沈辜捂着它的眼睛,轻声道:“对不住。”
柿子的眼睛让她想起那只母狼临死的样子。
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但她最近总是想到死亡。
禁卫营原先的兵已成了沈辜的第二支立锋军,两军相合,竟能有两万多的兵。
以正合以奇胜,沈辜熟稔地将这些兵分成了数十支队伍。
分别负责着皇宫内外的每一条的大道、京城内的主街道、城门的看守,连近远郊的小道都布置了藏匿的兵力。
从各地赶赴而来的官员们今夜睡在最好的客栈了,从住处往下看,满街的商铺都已挂上了过年才用的灯彩。
皇上寿辰,与天下共享福瑞。
大庚的皇帝从来都是爱民的。
天不亮,宫门已开放,今日的禁卫比往常多得多,只道是为生辰宴另增的巡卫,无人对此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