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先生的肩膀矮了下去。
  沈辜搜遍他的全身,没有找到任何解药。
  她回到宗端身边。
  “抚安——”
  沈辜箭步冲上前,撑抱住男人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离宗端的脸很近,近到能看见他血痂旁分明的紫红的细筋。
  他的脸近乎半透明,从里至外泛着淡淡的青。
  “知道中了哪种毒吗?我带你去找太医,去神医谷,我带你去江湖,找人救你......”
  宗端压着咳声,笑道:“我社恐,不敢见这么多人。”
  对他的话,沈辜还有很多不懂。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扶持着人朝床边去。
  “别,让我坐椅子上。”
  “你还有伤。”
  “抚安,让我坐吧。”
  沈辜沉默地将人放在一张看起来最稳重的圆背椅里。
  她拾过墩子,顺而坐在他面前。
  “仗打完了吗?”
  沈辜的声音小像从暗地里发出来:“嗯,打完了。”
  宗端的脸上便露了些悲伤的兴奋:“那你一定又赢了罢?”
  “嗯,”沈辜低头,把玩着红氅的一角,“我们赢了。”
  他一时间没话说,房里只听见他重一下轻一下的呼吸声。
  沈辜放下红氅,去看他。
  宗端担在椅背上,身体歪斜着,他垂眉试图调整身体,到底发现是徒劳无功,便什么都不欢喜什么都悲伤地放弃了。
  他开始盯着自己蜷缩成拳头的手指的发呆。
  沈辜便看着他发呆。
  椅子是如此狭窄,连一个长腿长手的病人都装不下。
  沈辜摸了摸脸,凉得很明显。
  过了会儿,宗端几近半瘫进椅子里了,他不想往下滑,可似乎总有那么只手拽着他的脚,死命地把他往地里扯。
  沈辜去帮忙。
  但宗端严肃地对她说:“这是我的事情,你能不能别管。”
  毒物和严刑削去了他脸颊上一层又一层的血肉,好比干涸了一半的清河,失去奔腾的生命与波澜后,仅剩的只有凄凉和嶙峋。
  宗端犟得很,脖子已滑到椅背上了,他就是不要沈辜的靠近。
  “让我试试,让我自己来,”他眼神哀恳。
  沈辜木着脸端坐不动了。
  宗端开始他长久的、无望的战争。
  干裂的嘴唇紧紧抿起,他一次又一次地发力,一跤再一跤的跌着。
  纤细的血流从他的耳鼻口中一点点地显现,宗端浑然不觉,很努力地撑起颓败的身子。
  “抚安,我赢了。”
  他确实是赢了。
  一人完成了从地面到椅子上的伟大迁徙。
  沈辜拊掌,笑:“恭喜。”
  宗端在她面前咽了气。
  眼缝没能完全阖起来,他好想在上一刻还想说什么。
  只言片语破碎后,他徒留下半抹未能圆满的笑容。
  他若是能再活过来,一定会骂道:“他妈的,老子失败了。”
  也会苦恼,怎么连话也没说完呢。
  其实他的话不重要。
  给沈辜安排身死的结局时,正是半夜时分,宗端穿着卫衣短裤,他敲下了这么一句话:“她不是个彻底的坏人,但也没好到令人怜惜。”
  他想改一改:“沈辜此人,自负、恶劣、手段血腥......也骁勇善战、不怕死、好纠结死理......有时好得让人心甘情愿。”
  沈辜望着他的尸体,发现是死亡本身在和她对话。
  他一直很好。
  沈辜走到死人面前,轻轻地把他垂落下去的手握着,贴紧她冰冷的颊面上。
  将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前额上,声调平和道:“我会活过春天。”
  平地生风,细弱的风,空阔地卷起成百上千的魂灵,升入青空之中。
  来自何处,归于何处。
  作者有话说:
  (T_T)
第123章 葬
  ◎可怜◎
  沈辜坐在营帐里, 刚殡葬完还戴着孝,她表情空空的,猜不透是不是在伤心。
  宫变之后,李持慎被拘禁, 李党纷纷落马, 粱恩和朱韫玉开始不竭余力地整顿朝廷。
  沈辜以亲友弟兄的名义给宗端戴孝,她一手经办的葬礼, 知道他不喜欢人多, 便拒绝了除立锋军以外所有人的吊唁。
  而至于迟恕庸的尸身, 他生前是孤零零一人,死后也只有个恩断义绝的刘玄淮前去为其收殓。
  沈辜远远地望了望迟恕庸的葬礼, 后来刘玄淮看见她,上前递给她一封信。
  是迟恕庸早拟好的遗言, 从这些书信里,沈辜才知道原来他是立朝功臣迟将军的后代。
  ——在她之前,跟阒兵对抗的便是这位迟将军。
  可惜迟家居功自傲, 最后落得抄家的下场。
  迟恕庸彼时年幼, 并未能记事, 孤苦无依的他阴差阳错下成了周行的暗卫。
  在周行死后,他准备在小刘村隐姓埋名地活一辈子时,他遇见了和故人很像的沈辜。
  在学堂望着沈辜苦闷学诗书的背影时,不可遏制地想起朝政。
  其中李持慎找到他, 说周行有几句话,他应该会想要知道。
  但先帝遗物岂容臣子随意交换,何况李持慎彼时并没有真达到万人之上。
  于是便有了那次的京城之旅。
  江湖人士枭即是他们掩人耳目的中间人, 他深不可测的功夫也给沈辜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沈辜一目十行, 薄薄的两页纸, 将这个男人的一生匆匆诉尽。
  她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何迟恕庸会突然出山,参与政权之争了。
  小刘村因疫病而集体罹难后,李持慎遣人请迟恕庸回京。
  他将迟家抄家之仇告诉了迟恕庸。
  “大德容下,大道容众。周王朝泱泱百官,竟失为政之道,不辨善恶、不明赏罚,足见其气数已尽。迟先生背负血仇,与其为渊驱鱼,不如另择明主。”
  迟恕庸和李持慎各有所图,脆弱的利益纽带撑不住彼此的信任,终成异路。
  而对沈辜的阻碍,他也许曾经想过趁其羽翼未丰时,将其彻底铲除。
  但在她离开小刘村前往北疆的夜晚,迟恕庸凝望着桌案上的碎银铜钱,并未前去追赶。
  或许他体内还活着个少年暗卫,或者仅是因沈辜的辜字,让他想起一位故人。
  沈辜当然不必为这样一个人伤心。
  她现在可以安静,就像在战场上痛苦来得太狠,反而不呻/吟了。
  京城逐渐恢复了热闹的静谧,在重阳后的一日午后,阳光暖煦,沈辜穿着规制最高的将甲,腰佩长剑,身后甲兵数千,声势浩大,入宫门,驻皇城。
  六部百官,各曹各司,在金銮殿玉阶前持笏下跪。
  从高处下望,黑压压一片的人头中,沈辜扶剑冷面,肃立阶上大秤。
  殿中传出清越的钟鸣,随之有太监唱道:“起——”
  成百人纷纷起身,衣料簌簌之声不绝于耳。
  肃清李党,兹事体大,凡是与李持慎有勾结嫌隙的官员,现今一并被羁押于狱中。
  天子感念国家之重在于用人,特召所剩官员午后再朝,商议秋闱之事。
  但这一切和沈辜有何关系呢。
  文臣武将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好不热闹,大有于来之不易的盛世中一展宏图的意思。
  她静静听了半晌,终于待到礼部尚书朱韫玉和吏部兼工部尚书粱恩出了殿门。
  这是压轴的戏码:擢沈辜为正一品天策上将。
  圣旨被递到她眼前,而沈辜望着那明黄圣旨上的龙纹,忽移目上看,“李持慎人呢?”
  粱恩脸色微变,压低声音道:“抚安,快快接旨。”
  沈辜转头,“在哪?”
  朱韫玉垂眸,轻声道:“他在刑部大狱里。”
  沈辜点点头,从容地卸下长剑、红缨银盔,解开红氅与贴着大片真金白银的铁甲,最后把失而复得的执金吾令牌放在这堆衣物的上方。
  “......沈辜,沈辜!”
  粱恩低声呵斥,“沈辜!这是金銮殿,不是你的禁卫营!”
  沈辜没有理会他的警告,径直走进殿中。
  失去李持慎掌权的阴影,即便没有更换器物,整个大殿也格外的金碧辉煌、焕然一新。
  周昭被层层叠叠的锦衣金袍压在冰冷的龙座上,一张细致白皙的脸庞掩在远山般的距离里,似乎也变得分外冷漠。
  “沈辜——前来觐见。”
  周昭清澈的嗓音飘下来:“所为何事?”
  沈辜作揖:“辞官、求人。”
  周昭明显愣了愣,他掩在重袖下的手蜷缩成拳。
  过了会儿,明显微微哑涩了喉咙道:“你是朕的武师傅,朕封你的天策上将,单每年的佃租收上来都可足养活十个立锋军。”
  “人,接旨后何人得不到手?要求谁?”
  沈辜摇摇头:“我只要一人,我和他都要离开。”
  悄然过后,宛若晨间雾气的消散,周昭心中苦笑,面上却冷道:“将军要的这人,别是举国欲生啖其肉的千古罪人吧?”
  沈辜不即不离、态度平和:“求您成全。”
  ......
  大殿陷入一阵寂静,朝中有资格入殿的几位大臣俱站在了沈辜身侧。
  对沈辜而言,周昭是个孩子。
  她今日才知晓,孩子的阴郁有时比死人的眼睛更可怕。
  周昭阴沉沉地盯着她,“你不恨他?”
  顿了顿,沈辜摇头:“不。”
  周昭笑着,青葱的年纪染着经久的血迹,这对他而言太平常。
  只是他平时很乖很胆小。
  这时候才终于露出长久的压抑下,他所生出的根根尖刺:“沈辜,你真蠢。”
  沈辜依言耸肩:“我本穷鄙之徒。”
  “不是!你不是!!”她自贬的话不知戳到了周昭的什么痛处,她怔然地看着他勃然大怒,并于怒火中甩手将一侧的瓷盏扔了下来。
  沈辜本可躲过。
  ......他也分明卸了许多力,“沈辜,你不蠢,你是朕的天策上将......”
  沈辜侧头,避开粱恩的施帕之援。
  “不是,我不是将军,也不是谁的。”
  沈辜顶着满头血,折身出殿,在殿门前,她逆着秋光道:“我总能再劫一次狱。”
  她走后,少帝重重地跌坐回御座之中。
  他颤着眼睫,喃声道:“周王朝——万岁。”
  而她不愿意在万岁的王朝里做独一无二的天策上将。
  她不愿做第二个李持慎。
  即便他舍得。
  刑部大狱,刘玄淮拿着密钥打开重重枷锁,到最后一道牢门前,这儿的看守反松泛许多。
  他侧身让路,沈辜对其淡淡颔首,眼中没半分余外的感情。
  “抚安,李右丞......”刘玄淮下意识称呼道,反应过后很有些懊恼,“李姓犯人软硬不接,你小心。”
  沈辜走进昏暗的地牢。
  相比宗端曾经被锁在墙上的屈辱姿势,李持慎落魄,但却算落拓潇洒。
  黧黑的粗布发带拢着满头青丝,面目清整,身着单薄的两层白衣,气概端重,明明是身陷囹圄的罪人,偏不喜不悲得像个九天圣人。
  沈辜踩着湿润的稻草,大致走了走,在墙角处发现几只粉红半透明的幼鼠。
  听闻李持慎久已不进饭食,每日喝口茶便是极致。
  沈辜转眼看向他,那张倾国绝色的美人面除了瘦削点,更露出富贵颓散的冷情感,竟无半分失色。
  身形更清癯,腰处向内凹陷着很深的衣褶。
  沈辜大概是笑了两声。
  一声很低,好像无人听见。
  端坐于脏污中,偏表情纤尘不染的仙人李眼皮不过薄薄一动。
  一声很重,激烈的嘲讽之声。
  沈辜紧接着要来马厩里驯养劣马的马鞭,捋了捋鞭尾粗硬的杂毛,她一脚踩上李持慎的放于膝上的手背。
  右腿支在他的手上,马鞭轻轻拍着手心。
  沈辜低眉道:“宗端死了。”
  李持慎面容未变,连眼都未睁开,似视外界万物于无形。
  “迟恕庸也死了。”沈辜将马鞭抵着他的下巴,凑近其抬起时而露出分外流丽的下颌线,轻笑:“认出我的,都死了。”
  李持慎喉结微动,他感知到沈辜贴近的声息,被碾压的指尖泛着死肉似的青白,恍然未觉锥心之痛,只不过淡声道:“何时杀我?”
  “哈哈哈哈......”
  沈辜侧过头,笑完了,扭头对着他苍白的薄唇便是一鞭:“你死不了。”
  李持慎在她笑时已睁眼。
  奇怪,他偏在她笑时睁开了眼。
  “不杀我,又能如何对我?”他低低地说道,唇角微勾,“你不该恨我入骨吗?”
  沈辜把马鞭慢慢地在他脸颊上滑动着:“恨?我不恨任何人。”
  “恨别人多可怜,”她掰断马鞭,挑挑拣拣,找到断处最锋锐的一根,“李持慎,你知道的......”
  在男人扬起的绮丽眉眼上,她一道道一丝丝地用尖锐的马鞭勾勒挑拨着,还一直说道:“死人,我见过很多死人,你知道的,很多很多......”
  “他们的魂灵在我身边嬉闹着,我伸出手,他们一次次地将我推得很远。”
  血色将李持慎衬得艳丽惊人,沈辜唇边微笑,眼中冰寒。
  美色于前而如草木无情。
  她沈辜从来如此。
  李持慎沉沉地默了一刻,最终因她与前世死前无二的空漠而咬牙道:“阿辜......”
第124章 宝物
  ◎离开◎
  “......你最好闭紧嘴, 或能少些难堪,”沈辜提起李持慎双手间的锁链,他并不挣扎,不过是一直望着她。
  “抚安, 你要带他去哪儿?”
  刘玄淮犹豫地伸手阻拦道。
  此前粱恩虽交代过, 若是沈辜来提人,尽让其带走便是。
  可这毕竟是李持慎。
  沈辜最先并没有理会刘玄淮, 直到将出刑狱的大门, 她才转身扫视了眼刘玄淮。
  顿了顿, 收回目光的同时!低声道:“刘大人,祝你仕途顺遂。”
  “抚安......”
  刘玄淮呆愣而悲苦, “你说的——昼夜各有宜,究竟适宜什么?”
  日月不同光, 昼夜各有宜。
  沈辜抿唇,李持慎望着她秀致的侧脸,忽而笑道:“刘大人入官场年岁尚不长久, 自然不懂这话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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