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或者,他们面前的那个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穆周山徐缓地转向池鱼,微不可见地侧了侧剑锋。
池鱼原本还在观察这四周的洞壁是否有异,正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身边的岩石,冷不丁余光扫到穆周山的视线,愣了一下。
然后她把鞭子缠到手腕上,手掌向上摊开,举到身前,掰着手指头说:“第一回 见面的时候,大师兄想杀我,却因为不死橓叶把我弄晕了过去,事后消除了我的记忆,结果红尘一境吼我却全都回忆了起来。
“红尘一境里我受师兄幻境影响,被那城楼上的女子操纵了身体,纵身跃了下去,师兄救了我,还告诉我……我与那女子有着一样的名字。
“大师兄怕花粉却又喜欢花香,不爱吃桂花糕,小时候还抢俞峰哥的银发冠,老在半夜莫名其妙地受伤,还收了我好多丹药……”
“可以了,”穆周山扶额,“我相信你不是幻象了。”
池鱼放下了双手,把那鞭子重新甩到地上:“那大师兄呢?”
穆周山怔住。
好像相比起池鱼对他的了解,他其实对池鱼知之甚少。
略微思考了一下,他想对池鱼说,临走之前她将第一支盛开的不弃,种在了他的留春居里。
可是池鱼却在穆周山开口前打断了他,问了他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大师兄,却总寻不到机会。那个城楼上女子的名字,也是池鱼思故渊的池鱼吗?”
“……?”穆周山万万没想到池鱼抛出了这么一个,与此刻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池鱼的背后不知从何处射出几道冰锥,来不及多加思考便挥出一道剑气:“让开!”
从那冰锥刚从空气中凝结而成的时候,池鱼就感知到了它的存在。
水系灵兽,可自由操控水体,确实与蟾蜍这本体相符。
池鱼向侧边跃去,让穆周山的剑气与那冰锥相撞的同时,她挥出一道鞭风,向着山洞的上方袭去。
也不知是这山洞外部有溪流,还是再往更深的地方确实有潭水,池鱼方才就感觉到那洞壁上偶尔会滴落下几滴冰凉的水珠。
空气中的水是无形的水,池鱼知道有许多法力深厚的水系修士能以空气中的水为媒介调用灵力,但眼前这蟾蜍怕是还不能达到这般境界。
也就是说它需要利用的,一定是有形的水。
洞顶不断滴落的水珠,一定会成为蟾蜍的武器。
那水珠正在被灵兽召集成冰锥的形态,却还没完全做成,就已经被打散成冰渣。
被激活灵力的鞭子在池鱼的手中发着暗红色的光芒,将整个山谷照得更亮了一些。池鱼闪身躲过从山洞另一端射来的冰锥,裙摆画出一道好看的圆弧,落在穆周山身后。
她回首对穆周山点头:“两侧交给大师兄,我来看着头顶。”
穆周山回答她的,是两道又急又利的剑气,把三根冰锥击落在池鱼颈部三寸的地方。
这是池鱼与穆周山第一次真正的携手作战,两个人无论是实战经验还是修为境界明明都相差甚远,可在这狭小的山洞过道间却默契得超出了彼此的想象。
“这样不行。”面对着越来越多的冰棱,池鱼忍不住有些焦急,“只守不攻没有意义,看这冰锥的速度与数量越来越多,如果寻不到它的真身,坚持再久也不行。”
“水源。”穆周山赞同道,“这背后一定有一个能供蟾蜍一直借调灵力的水源。”
说完,穆周山收起磁永硌剑,向过道的两侧同时打出两道灵力,短暂地把洞口两端封住,池鱼看了穆周山一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然后她将灵力汇聚于鞭中,对着前后两道洞壁,狠狠挥去。
蟾蜍会将他们困在的,一定是最有利于它发起攻势的地方。
他们无法突破冰锥深入或是向后退去,那么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这石壁之后。
池鱼原本以为击破洞壁后,会出现另一条通道,或者直接能看到水源。再倒霉些,引得整个山洞崩塌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当她将那石壁轻而易举击破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整整六条新的岔路。
“小心。”穆周山整个人紧绷起来,来回审视着各个洞口,可他抵挡在两侧的结界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如果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是从八个洞口一齐攻来的冰锥……
“是幻觉。”池鱼说,“一定有一个通往它真身所在的地方。”
“大师兄——”
穆周山正想对着身侧的池鱼点头,却忽然看到侧面一个山洞里窜出一个速度极快的黑影。
快到他完全来不及反应过来,仍面向着池鱼的方向,那黑影就扑到了他的怀中。
可那一声虚弱又坚定的大师兄,却并不来自于他眼前池鱼的口中。那声呼唤,随着那道黑影,一同自洞中传来,撞进他的胸膛。
然后穆周山就看到,方才那与他并肩作战了许久的“池鱼”,对他笑得好不灿烂,却从四肢开始一点点变成黑褐色的砂灰,最后完全消散在空气中。
穆周山不可置信地看向怀中。
她自侧面而来,可有一道比磁永硌剑还粗的冰锥,垂直着从她后背心口位置,彻底贯穿了她的身体。
那原本是要冲着穆周山而来的。
“大师兄……”
她面色苍白,额前豆大的汗珠滚落了下来,昔日里粉嫩饱满的双唇此刻被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染得娇艳欲滴。
池鱼每吸一口气,似乎都要痛不欲生。
可穆周山却清晰地看到,她很努力地扯起嘴角,拉出一丝他往日里最不喜欢在她脸上看到的讨好微笑。
“我终于……找到你了……”
穆周山低头看去。
她的血浸透了自己的衣襟,染到了他白色的袍子上,开出一朵鲜红灿烂的花。
“别……别再丢下阿鱼了……”
第49章 49、镜花之崖(十四)
“我一直想问大师兄, 却总寻不到机会。那个城楼上女子的名字,也是池鱼思故渊的池鱼吗?”
池鱼问完这个问题之后,她看到的却是与穆周山截然不同的场景。
自她左右两侧的耳后飞速越过两道冰锥, 直直向着穆周山射去。
“小心——”
尽管那冰锥射来的时候, 穆周山的视线被池鱼完全挡住, 但他反应极快, 多年在冬谷的修炼让他的身体对这样的突袭有强烈的肌肉记忆,感受到那山洞中央有不同寻常的风速时,穆周山就已经将灵力打入了磁永硌中。
池鱼弯腰离开那洞口, 以便穆周山能看清后边的情况。可当她看到山洞的上方挂落的水珠正以击电奔星的速度形成冰锥, 向着穆周山的头顶劈去。
池鱼将鞭子挥出去将那两道已经形成的冰锥击飞,可当她回神看向穆周山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穆周山瞪大的双眼。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却见有一道冰锥自他的后心刺入,从胸口而出。
池鱼感觉有一股寒气自自己的脚底蔓延到头顶,每一寸皮肤下方又麻又疼, 如同万蚁噬心, 在蚕食着她的躯体。
怎么会……怎么可能!
她震惊地呆在原地,脑子里面掠过了万种假设, 可直到穆周山再也支撑不住, 向前倒在了地上, 她也没想明白, 为何这么一大根冰锥自他的身后、她的正面刺来, 她却没有注意到。
池鱼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 那冰锥在穆周山倒地的一瞬间就融化成水, 与地上穆周山的血融合在一起。
“没关系……没事的。”池鱼深吸一口气, 喃喃自语, “我有树芯,树老头儿你快救他!出来啊!”
可是没有人回应她。
几滴温热的液体从池鱼脸上滑落。她满目茫然与无措,任由那泪水一股接着一股淌下,全然没考虑那蟾蜍随时可能发起下一波攻势,只是无助地搂着穆周山的身体,用手去堵他胸口的窟窿。
“我不该引你过来救我,都是我的错,我能救你,我一定有办法救你。”
可是她的手压得越紧,那血却溢得越是凶猛。
而无论池鱼怎么呼唤不死橓,它都没有再回应她。
池鱼促起一团灵力,伸向胸口的位置。
她来人间这一遭,是为了投胎的。可这是她的事情,不应该扯进来任何人。
她的轮回之道,不可以生在别人的尸骨上,否则……
她宁可永远消散在天地间。
池鱼从胸膛将那树芯引出,坚定地放入穆周山的伤口处。
不对——
那绿色的树芯突然在池鱼手中消散了。
“不可能,不死橓可能会因不想回答我的话而消失,但穷途末路之下,它不可能不管我。”
池鱼猛地抬头,环顾四周。周遭的一切如旧,只是静悄悄的,好像那巨大的蟾蜍、锋利又快速的冰锥从不曾出现过一样。
池鱼放下了手中的鞭子,引出树芯灵力于食指,再在空中轻轻一拉。
“嘶——”
眼前的空气被池鱼划开了一道口子,随后整个幻境就随着这一道裂隙彻底溃散开来。一同消失的,还有穆周山的身体,以及满地黏稠的鲜血。
池鱼的双腿好像被抽去了骨头,重重地跌落在地。她本应该感受不到什么痛觉,可在双膝跪地的一瞬间,池鱼却在接触地面的那一片皮肤处感受到了切肤之痛。
但她已经无暇顾及了。
池鱼向旁一歪,坐在了地上,突然笑了起来。
笑得十分难看,可她一直在笑,直到笑得喘不上气来,咳个不停。
“阿鱼。”不死橓的声音沉沉响起,“那是这蟾蜍给的幻境,你陷得太深,我怎么都喊不醒你,却怕再动灵力会引你走火入魔,好在你及时发现不对了。”
池鱼顺了顺胸口的气,敛了那苦笑,开口不知道在向谁说话:“所以这幻境,是要引出人心中最害怕的事情,对吗?”
自山洞的深处,有一道尖细刺耳的声音传了出来。
“好机灵的小姑娘呀,比那男孩儿有趣多了。”那声音像是一边在笑,一边在说,说完还鼓了鼓掌,“不过居然给我抓到一对凄苦的小鸳鸯,死在一处,你们也算有个好归宿了。”
“鸳鸯?”池鱼不解。
那蟾蜍像是也被问懵了:“他最害怕的便是你死,你最害怕的就是他死,生死关头只惦念着对方,不算鸳鸯吗?”
“……”什么?
池鱼觉得那蟾蜍定然是弄错了。
她最害怕的并不是穆周山死在她面前。
池鱼非常清楚地知道,她心底真正恐惧的是有人因为她的缘故死在她身前,而在没有不死橓的情况下她无能为力。
对,就是这样。或许她真正害怕的,是失去不死橓的灵力。
至于穆周山,他只是恰好与她在一处,是她身边最近的人,所以这恐惧的物象就堪堪附在了他的身上。
换做是玉清临、傅沅,甚至是云巍,于她而言也是一样的。
可是穆周山为什么害怕她死呢?
若是她真死在他面前,池鱼相信现在的穆周山或许会对她的身死有一些愧疚在内,但要到人生中最恐惧的事情,绝无可能。
池鱼摇了摇头:“我不信你。”
那蟾蜍好像笑的前俯后仰一样,上气不接下气:“不信?你自己看咯。”
“不看!”
池鱼周身被绿色的橓树叶包裹至空中,不死橓在这山洞内布下一道坚硬的结界,无论她将树芯灵力使用到何种程度外界都不会有所察觉。
她的双手凝聚出两团巨大的青色火焰,失控般像洞内石壁砸去。
蟾蜍的声音一下子有些不稳,四下逃窜:“方才那鞭子不是火系灵力吗?怎么是木系……你!”
池鱼抓住了那声音在一处片刻的逗留,一手仍漫无目的地轰着四周,另一只手则聚起了比方才强悍十倍的灵力,向那地方重重出手。
“既然你这般厉害,能窥探我心中所惧之物,又怎么看不明白,我身后到底有何方神圣?”
可紧接着她看到从那石壁后面浮出一层黑色的薄雾,紧紧聚在一起,然后朝着洞口追去。
池鱼正欲运气追上,不死橓却说:“不要追了,那并不是它的本体。这蟾蜍将灵体分成两半,另一半在穆周山的幻境里,任何一半出了问题都可以随时魂归它处,你暂且追不上它。”
“小丫头委实厉害,可还是太过年轻了些。为了感谢你给老身带来的乐子,不妨让你看看你的小情郎?”
周身的粉尘突然从洞壁与地面上飘了起来,在池鱼的面前织出一页巨大的幻象。
池鱼忽然对之后会看到的东西有些紧张,可她也并未停止思考。
“我与穆周山是一同被吞入腹内的,再那之前的山洞内也是一直在一起的,也就是说不管幻象是合适发生的,我们的本体一定在一处。”
不死橓说:“你为何不怀疑你同周山被这蟾蜍分开带去了不同的地方?”
池鱼不假思索地说:“因为它做不到。”
正是因为做不到在真正的战斗中对作为修士的他们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所以才以幻境制梦,要从精神上击溃他们。
“可按理来说我已经识破了幻境,应该是要回到原处的。”池鱼低头思索,“难道要我们同时走出幻境才能与那蟾蜍真正交手吗?”
池鱼心道,那只希望穆周山并不要让她失望了。
“不对。”
“哦?”
“我相信橓先生您有能力随时与我神识相连,可是树芯只有一颗。”池鱼肯定地说,“我已经走出了幻境,回到本体了,对吗?”
方才模糊不清的幻境,此刻终于清晰了起来。
那少年跪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
他怀里的“池鱼”,仍然维持着飞身扑向他的姿势,将脸深深地埋在穆周山的胸口,他却只是把手伸到她背后,低着头虚虚地环着她。
就那样跪着许久许久。
池鱼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她觉得,那不是正常的穆周山。
他那般挑剔爱干净之人,头发湿了要第一时间烘干,连自己身上沾了血都要紧赶慢赶地去换下衣裳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忍受别人的血将自己染湿,却还在那边一动不动呢。
况且还是他不太喜欢的人。
好一会儿后,穆周山才慢慢地推开“池鱼”,动作轻缓地把她放在地上,手还垫在她脑后,等整个人被慢慢放平整之后,才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穆周山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池鱼”乱成一团的袖口和裙摆,将它们规规整整地叠放在“池鱼”身侧。
池鱼的心情十分复杂,看着大师兄那样对待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躯壳,只让她觉得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尤其是他的动作那般小心又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