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我活着的时候,没见大师兄这么仔细。”
穆周山整理完一切,仍是没有动作,他又仔细看了看“池鱼”的脸,端详许久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紧接着他用右手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轻轻划出了一道口子,沾了些自己的献血,然后沿着她的嘴唇上下完完整整地描了一遍。
她方才吐了那么多血,却仍然露出了一部分苍白的底色。
那么了无生气的颜色,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张明媚的脸上。
穆周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只是下意识地顺着心意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把池鱼彻底看傻了去。
第50章 50、镜花之崖(十五)
“那不是我。”池鱼脑子里嗡嗡的。她想不明白穆周山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这样的悲恸。
“醒过来啊。”她只能在穆周山感知不到的地方无力地喊道,“穆周山,你不是很厉害吗?万云阁的大师兄, 连我这样的无名小卒都能勘破的幻境,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阿鱼, 周山最害怕的, 是你的死亡啊。”不死橓突然又重复了一遍那蟾蜍的话。
可是池鱼却摇了摇头:“不是的,你们不懂。”
两世父母皆死于非命,在意的姑娘自城楼一跃而下, 他全都束手无策, 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之人惨死。
“大师兄与我是一样的人,他只是不能接受任何一个人在他的身边死去,”池鱼目光坚毅道, “而他,无能为力。”
可随后,池鱼看着那幻象, 向前迈了一步:“或许……他在透过我, 看另一个名叫‘池鱼’的姑娘。”
不死橓心想,不, 是你没有明白。
阴差阳错却又歪打正着, 他害怕的, 都是你死在他面前。
可它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于是池鱼直愣愣地看着那幻象里的穆周山, 终于站了起来。
自他的心口处, 突然暴涨起一股灵力, 顺着每一道经脉流经四肢, 萦绕在他周身上下, 直指剑尖。
整个人像是被包裹在一团炽热的烈火之中。
池鱼所在的地方也刮起一阵巨风,自山洞间穿过,迷住了她的眼睛。
她伸手遮在双眼前方抵挡,却在指缝中露出两道视线,仍然努力地瞪大双眼,不想错过穆周山的一举一动。
“这不是元婴初期的修为……”池鱼将印象中接触到过的境界一一比过,“元婴后期……不,不对,这俨然已经是出窍境了。”
穆周山什么时候境界涨得这么快了?
镜花之崖里不能带出了自己武器以外的任何灵物,他也定是没有办法借助任何外力在短时间内暴涨修为。
池鱼脑中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不可能。”她茫然地摇头,唇色一点点褪去,“不可能的。”
“你没有猜错,他用灵力爆冲自己的根骨和经脉,来换取瞬间的境界跨越。”
“可那是饮鸩止渴,你快点想办法阻止他!他是你们万云阁的大弟子啊,你不是说过吗?他会有很好很长的一生,怎么可以折在这里!”
不死橓苍老的声音不急不缓地问她:“可是阿鱼……这一切与你何干呢?当真如你所言,任何一个弟子在你面前,你都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池鱼木然。
好像有一盆凉水自她头顶浇了下来。
比砥砺此间的深潭还冷。
另一边硬生生将自己修为拔高的穆周山,开始发疯地以灵力轰炸洞壁。
与池鱼方才所做一模一样。
但不同的是,池鱼要做的是将幻境打破,寻找到蟾蜍的真身。可穆周山显然完全失去了理智,盲目地以生命为代价,要拉那蟾蜍为他陪葬。
或许……
是为她陪葬。
池鱼不知道穆周山的幻境在何方,但如方才不死橓所言,灵兽蟾蜍的真身已经逃窜去了穆周山那边,那他再轰下去,无论是否能将幻境打破,都要与蟾蜍真身对上了。
可她还不能判断,穆周山的本体在何处。若是他们仍在蟾蜍腹中,会不会对这最后的决战有所影响。
果然在穆周山灵力的狂轰乱炸之下,蟾蜍灵体显了原型。
那蟾蜍自空中一跃而下,像是要将“池鱼”的尸身吞入腹中。
穆周山拔剑而去,却在背后露出了巨大的破绽,又侧身躲闪不及,被两道冰锥划破领口。
那尖细刺耳的声音此时笑得十分猖狂:“痴情小儿,你既知道那是幻象,又为何奋不顾身地露破绽给我,当真那么珍爱这小丫头?”
蟾蜍砸吧了一下嘴,那声音仿佛正在津津有味地品尝穆周山背后流下的献血。
“即使是幻象,也别想在我眼前碰她。”
穆周山抬手,甩了甩滴落到指尖的血,冷笑一声:“不像这样,又怎么找到你呢。”
他自空中回身,挥剑引爆灵力向那蟾蜍声音传来的放下劈去——他将所有的灵力集于剑身,一丝都不留给自己。
“可那丫头,虽说见到的也是你身死场景,却在第一时间就醒悟过来了呢。哈哈哈哈,看来你的心性不如她那般狠啊。”那蟾蜍还在妄图用话语激他。
他任由蟾蜍操控着冰锥钉上他的身体,将他戳得千疮百孔,也要把那剑刺入灵兽的躯干。
池鱼一步一步,十分缓慢地走到幻象之下。
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至空中,像是要隔着千里之外抚上穆周山的脸庞。
“他明明已经……看透这是个幻境了啊。”
可是他就算知道这是幻境,却也还是走不出来。
穆周山放由自己情绪失控,从始至终,他没想着从那悲苦之中醒来。
因此宁死一搏,直接用灵力炸出蟾蜍真身,以击杀本体的方式结束这大梦一场。
“为什么啊。”池鱼丝毫不觉她此刻已是泪流满面,只是轻声在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你而言,比性命还重要?”
你在心痛的是什么呢?
不死橓心想。
我的阿鱼啊,你这般流泪,究竟是在心痛穆周山的执迷不悟,还是在难过那个让他执念至此,比性命还重要的人,不是你。
在穆周山把磁永硌刺入蟾蜍的一瞬间,池鱼唤起周身灵力,往一侧的洞壁打去。
蟾蜍以周身灵力相抵的那一刻,池鱼终于感受到了穆周山本体的位置。
她飞速向穆周山所在的地方跑去,然后在蟾蜍灵核被击碎的一瞬间,撑起灵障护住了穆周山倒在地上的本体。
池鱼回头,方才那洞中的幻象正在消散。
可是幻象中的“穆周山”却像是感知到了她的视线,往池鱼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待那一眼也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时,整个山洞又一次震动起来。
那是蟾蜍引爆灵核的威力,对这山体的撼动。
池鱼知道,这崩塌的山石对于不死橓灵力撑起的结界而言,说是以卵击石也不为过。
可但她看到那碎石自头顶坠落的时候,却慌乱地倾身伏在穆周山上方。
有那么须臾片刻,池鱼感觉好像回到了红尘一境的城楼之下。
穆周山也是这样搂着她,替她抵挡那坠落下来的巨石。
“为何当初不这样竖起灵障呢。”池鱼垂眸看着仍在昏迷中的穆周山,直到看见冰凉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打在他脸上,又胡乱地伸手用袖子去擦,“我可不会这么傻,真替你去挡什么石头。”
“可是穆周山,”过了许久,池鱼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才沙哑着嗓子道,“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你的那个‘池鱼’啊。”
穆周山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听到的便是这一句话语。
那少女闭着眼睛,正紧紧攥着他的手。
她浓密的睫毛正微微发颤,上面凝着几滴破碎的泪水,宛若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点缀在这鸦羽般的睫毛之上。
原来她皱着眉头落泪的时候是这样的。
穆周山把自己的手从池鱼手中挣脱出来,语气古怪:“谁看不清了。”
阜熙公主倾国容颜,是皇城最仙姿佚貌的高贵公主。
做错了事半点不肯低头,那扬起下巴的高傲姿态好像与生俱来,刻在骨子里一样。
可那对任何人都颐气指使的模样,却无论如何叫人讨厌不起来。
那样的小公主,是他穆周山亲自教出来的。
因此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这趾高气昂的外表之下,是一颗拳拳爱民之心。
在那青瓦红墙之后,他把青山绿水描绘到阜熙公主面前,告诉她民间疾苦,也告诉她什么是平凡与安乐。
他教她或许于她而言永生用不上的治国之道,海清河晏亦成了她对这世间镂心刻骨的期盼。
那时他最常和她说的话是什么来着?
“我的小殿下,臣与你说了多少次了,有什么话就说什么,你想同人说对不起就好好说,想和人亲近就大大方方地把礼物给出去。刀子嘴豆腐心从来不是这世间美好品德,人生在世,坦坦荡荡才不枉此生啊。”
她与池鱼从来是不一样的人。
哪里会像二师妹这样,说什么话都小心谨慎,生怕开罪了别人,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哪怕旁人掏心窝子待她,她也客气得好像随时要收拾包裹跑路一般。
不会像她这样,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自下而上地抬眸看他,一对上他的视线,要不就装作无事地撇开,要不就露出一副显而易见的谄媚笑脸。
更不可能大大方方地把她对他的担心告诉给他听,像她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送些有用没用的丹药来。
不可能跪在他身边,潸然泪下。
穆周山咳了两声,拉过池鱼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写下两个字。
驰愉。
刚写两下的时候,池鱼觉得掌心痒的很,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又被穆周山强有力的大手捉了回去,一笔一画坚持着把那二字写完。
“那个城楼上的小女孩儿,是三百年前天褚国的公主。”
声音还有些力竭的虚弱,但吐字十分清晰。
“你就是你,我又不瞎。”
第51章 51、镜花之崖(十六)
穆周山是被一阵歌声吵醒的。
他起先并未睁眼, 就已经十分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一条小船上,船身行得很慢很稳,但是周边也没有船桨划水的声音。
池鱼好像就坐在他身旁, 轻轻地在唱歌。
池鱼的声音是好听的, 但又不是很有特色的那种, 既没有过分的腻, 也没有刻意拿腔拿调,她的声音与她那性格十分相配,永远掌握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度上。
若在空旷的平野上, 就能乘风而去;若是在这山洞野泉中, 就久久荡在石壁之间,绵远悠长。
她唱的这歌,穆周山从来没有听过, 调子是那么的古怪,更无从得知用的是什么语言。
可是调子虽怪,又怪得十分好听, 而那歌词穆周山全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却又觉得莫名熟悉。
“谁教你的?”
歌声戛然而止。
“你醒啦!”池鱼的语气中不难听出十分高兴。
她没有直接回答穆周山的问题,反而絮絮叨叨说起了穆周山昏迷这时间发生的事。
“那山洞很快就塌了, 我们没有回头路, 我就拖着你走了好久好久, 才发现了这里有一条小溪, 也不知道是何人留了条船, 却又没有浆。好在这溪水一直在流动, 我想着总能飘到一个去处, 就任由它飘到了现在。
“大师兄昏迷了好久, 可是我看不到外面的日头, 也就算不准时间。那蟾蜍的真身其实非常非常小,连它吞噬我们的部分也是它给的幻境。好在洞穴坍塌之前我看到了它的尸身,把它捡了出来。”
池鱼一脸骄傲的模样,可她又有些害怕穆周山说她那举动鲁莽,就低着头将一袋药丸放在了穆周山身边:“我用它炼了些丹药,点燃可以产生令人恐惧的幻境,一颗大约能维持半个时辰,大师兄也带些在身上,万一能用得到。”
穆周山默不作声地把那药丸收入怀中,静静地看着池鱼。
池鱼虽然没有抬头,却感知到了这认真打量自己的目光,便更不敢抬头。
太尴尬了。
池鱼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
虽然蟾蜍给的全是幻境,他们遭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那吻是真实发生的。
一想到这里,池鱼就觉得自己的唇间涌上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
穆周山也看到了。
可是池鱼这紧张和局促的神态,却让他的心情好了一些。
穆周山坐起身来,支起一条腿支撑住右手,用食指轻轻摸了摸下唇,眼神却没有离开池鱼的头顶。
看了她许久,他才说:“你唱的是什么?”
池鱼认真思索起来。
她并不明白自己唱的是什么,只是这段旋律与歌词一直在她的脑海里。
池鱼在地府的时候也曾经在不死橓树枝上哼唱过这首歌。
“这是什么歌?”不死橓问。
池鱼摇了摇头:“我娘会唱给我听的。”
“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她又继续摇头:“不记得。”
她不记得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样,与自己是如何相处的,也不知道这歌是在什么情形下学会的,更是对这歌唱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语言毫无头绪。
池鱼去那地府以后,就像是一个徒有漂亮雕花的空匣子,人间往事在这匣子里荡然无遗,可又在匣子正中央没头没尾地悬了一根绣花针。
“那这首歌一定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
不死橓这样说。但池鱼却不认同,如果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她为何这歌背后的所有故事全都没能留住。
可是穆周山这样问起来,池鱼也只能这样告诉他。
“我不知道,我娘教给我的。”她把脸埋在膝头,语气闷闷的,“我只知道……她在唱对我而言很重的东西。”
那为什么要唱给我听呢。
穆周山忍不住想。
他收回了目光,撑着船沿站起来,又说:“幻境中的时间流速与现实是不同的,红尘一境中我们不过在里面度过了片刻,外面都已经过了三天。如今我们同那蟾蜍纠缠了这些时间,也不知道外头过了多久。”
可能已经过了好多日,也可能只是须臾片刻。
但无论如何,这山洞的崩塌都可能唤醒剩下的两只毒兽,他们须得快些与玉清临和云巍汇合。
两个人十分默契地,闭口不谈之前发生的一切。
“扶好了。”
说完,穆周山运气催动小舟,让它以远比之前快的速度顺着水流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