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巍的世界是一片阒然,他琥珀色的眸子里能倒映天地湖海,却是那么空洞无物。
直到他在镜花之崖的一角,无意间让那璞玉染上了婴孩的一滴泪。
“有。”
一个虚弱又坚定的声音响起。
玉清临搭着穆周山的手臂,努力支撑自己站了起来。
池鱼回头看了一眼,便在第一时间走上去扶住了玉清临。
她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也不知道玉清临究竟何时醒来,知道多少事情的真相。
玉清临拍了拍池鱼的手,像是在安慰她。
然后她将手从池鱼那边抽离,步伐虚浮地向云巍走去。
“云巍,我的命运,我要自己来争。”
她从云巍手中将那象征着死去修士的灵球取了过来,往那高台之外推去。
他们从四海八荒奔来,便也随风魂归故里吧。
“如果摆脱我的身世,需要踩在别人的尸骨上,那我宁可不要。”玉清临不着脂粉,却依然笑起来好看得惊心动魄,“做兄长的灵器,也挺好的。”
她这话说得诚恳至极,没有半丝勉强。
可池鱼却更加难受。
她知道玉清临性情纯善,正如她的真身一样,白璧无瑕。但池鱼也不相信有人,在得知自己如此离奇身份后,能做到这般无动于衷、坦然接受。
是她掩藏得太好了吗?
池鱼只觉得,玉清临这样的人值得太平无事的一生,可上天为何总要与他们开最荒唐的玩笑。
“那么你呢?守山人,是你永世的枷锁吗?”玉清临抬头,凝视着云巍锁骨之下的图腾。
“你命中注定要守的,是山,还是山间人?”
那黑地昏天的天幕中央,突然被一道闪电劈裂,裂石穿云的雷声随之从远方轰鸣而来。
无数电火行空之间,云巍俯身,轻轻在玉清临眉心落下一个吻,道:“是你。”
穆周山双手抱于胸前,不知在思考何物。
他静静地看着星流霆击的苍穹之下,眼里只有彼此的二人,心头泛起一股十分陌生的滋味。
旋即他又将视线移到别处,嘴角勾起一道微笑。
他有些欣慰,却也不太能理解,两人相处不过几十日,怎么能生出这样天崩地裂下生死共度的感情。
穆周山本不信人间真情,可是玉清临和云巍本就在人世之外。
只是仔细想来,他一个人两世不幸已经够了,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能幸福一日是一日。
可目光飘到高台一角时,穆周山却与池鱼的视线交汇上。
池鱼看着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些复杂的意味,完全没有之前请他救救师父时的无措和恳求,反而是一种耐人寻味的探究。
穆周山总感觉池鱼时不时就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有时感觉她的情感过于泛滥了些,在那懦弱的表面下敏感得能把每个人的心情照顾得面面俱到,有时却又觉得她一直游离整个门派之外,正是因为足够清醒独立,才把一切看得分明。
比如此刻,她比他更像一个局外人,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池鱼不再像以往那样,每每与穆周山眼神相交,就装作若无其事地挪开,反而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对穆周山无声地做了两个嘴型。
“陆期。”
穆周山顿时清醒。
七苦灵器互相之间有所感应,若是陆期能在这镜花之崖内,分辨出谁是另一个灵器,那便能追本溯源地寻到目标。
可随后穆周山的目光又粘在池鱼身上,像是在询问她为何会知道此事。
从云巍执意要将池鱼单独带入虚空结界之内,又从池鱼口中将玉清临的身世说出来开始,穆周山便隐隐觉察到池鱼的身份不简单。
要么她这丹修的身份另有玄机,要么她对尹兆而言有别的用途,二人在私下有不可告人的约定,否则以他对尹兆的认知,绝不会没有目的地把任何一个人带到镜花之崖中来。
玉清临便是最好的例子。
穆周山很快便想明白,尹兆让玉清临随行,便是起了用她的身份以及和守山人之间的联系,能在关键的时候借云巍之力一用。
那么池鱼,究竟是他一枚什么用途的棋子呢?
穆周山深深地看了池鱼一眼,转头与云巍交流。
听明他阐述后,云巍没有片刻的迟疑,就在天边打开了一道口子。
他用手在空中描绘着什么,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灵力结成一只漂亮的白鸽向那空中的裂隙飞去。
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陆期便出现在了四人面前。
那信鸽身上将镜花之崖内发生的事情全数列给了陆期,一路上他已将始末了解得十分清楚。
他方才落地,还未来得及同穆周山和玉清临打招呼,便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
陆期腰间那把白玉扇子,忽然从他身侧飞出。
扇子下的紫色石头忽明忽暗地闪着光辉。
穆周山不曾见过陆期多次,除了上次陆期对他坦白自己的灵器是七苦之一那一日,特地把那石头举给他看,穆周山从来不曾注意过这石头内有光芒。
因为那光实在是太暗了。
可此刻,这扇子下的石头闪耀出的光芒,足以照亮一方天地。
然后它牵引着那白玉扇子,飘到了池鱼身前。
随之走到池鱼面前的还有那长着一双狭长丹凤眼的好看男人。
那样一双妖媚的眼睛,正危险地眯着,上下打量着池鱼。
“你又是谁?”
第55章 55、守山人(四)
玉清临虽然苏醒过来, 经脉损伤处被治愈,但体内灵力仍然空虚,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云巍与陆期约定, 他让镜花之崖内现存的所有修士陷入昏迷三日, 待陆期将那七苦之一的人身灵器寻找出来, 再决定下一步如何。
随后云巍寻了一处山洞, 将玉清临带入洞内,为她传功。
方才穆周山在那山洞门口生了一堆火,池鱼捡来一块石头, 将它变化成细长的棍棒形状, 有一下没一下地蹲在旁边,拨弄着火星玩儿。
她的脑海里还在想着方才陆期出现后发生的那一幕。
池鱼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块石头,在脑海中问不死橓这是什么东西, 不死橓也没有回答他。
陆期周身的气场强大,却又与池鱼曾在司轩、尹兆身上感受到的灵压不同,反而是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感受。
不死橓告诉过她, 可以把陆期当做拥有七苦之一的人, 可是当做二字让池鱼心生不安。既然不死橓没有特意提醒,那陆期一定算不上敌人, 可他那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又让池鱼觉得危险非凡。
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想回答陆期的话。
可在陆期的身后, 穆周山却开口。
“阿鱼, 这是陆师叔。”随后他又对陆期说, “这位是三师叔新收的亲传弟子, 池鱼。”
穆周山这声“阿鱼”喊得池鱼心乱如麻, 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名字万云阁上下人人喊得, 池鱼从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她亦是如此自称。
或许是穆周山从来不这样称呼她,早先初见时喊她池姑娘,后来知她成了万云弟子,便也客气有礼地喊一声师妹。
——这师妹已经足够与众不同了,毕竟万云阁上下,她池鱼也只是穆周山一人的师妹。
池鱼便从来不知道,从这样两片纤薄色淡的嘴唇之间喊出“阿鱼”两个字,竟然是这样的……充满诱惑。
然后就看到穆周山以一个守卫者的姿态,装作漫不经心的态度,挡在她身前。
师叔?
“他被尹兆带大,却并不是正式的万云阁弟子,因此只是被弟子们尊称一声陆师叔。”不死橓解释说,“以后我会将陆期的事情告诉你听。”
“也别以后了,你先和我说说,这石头是什么东西?”
“……”这回不死橓却没说话。
池鱼便明白了。陆期的身份是个无关紧要的事情,那块向她飞来的石头,才是与她相关的要事。
可既然也算是万云阁弟子的师叔,那池鱼觉得自己这刚入门不久的弟子理应像师叔问个安——虽说现下的情形不是个打招呼的好时机。
她便打算从穆周山身后走出来。
可谁知穆周山说完这句话后,陆期竟在瞬间收起了那攻击性极强的眼神,甚至微微弯下腰,并没有抬头去看穆周山,只是轻声“嗯”了一句。
那绝对不是一个长辈对后辈的态度。
更像是一种绝对的拜服与依从。
此刻池鱼拨弄着那火苗,眼前便一直闪过穆周山那大步走来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这样的情形……发生过几回了?
从前她只觉得侥幸与暗喜,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过一劫。她更没有在那片阴影之后,好好观察过穆周山的背影。
原来他的肩膀这么宽阔,身量这么高。
挡在她身前的时候,真的可以让她高高悬起的心,稳稳地落下来。
不死橓:“你在想什么?”
镜花之崖那交叠的秘境之影破碎后,便是它自己本身的模样,因此到了夜间那山岩之间便格外凉爽。
明明入秋不久,却已经是初冬的寒意。
可他们这群人里,云巍不是人,对冷暖无感,玉清临身为玉石,虽现下身体虚弱,但在山洞之内有云巍传功护体,也与外界没什么关联。
穆周山是火系灵根,不畏严寒,那他生这火是为了什么呢。
池鱼刚回到人间的时候,亦是冷暖不知的。六根五识对她而言是真正的身外之物,池鱼始终都记得她是如何在不死橓的指导下,认识酸甜苦辣,知道在什么时候要表现出疼痛,什么时候要假装劳累困乏。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些知觉变成了她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呢?
眼前这堆火苗的炽热是那么的真切,滚烫的气息扭曲了周边的空气,将她的眼睛熏得又干又涩。
她的胸膛变得真的温热起来,底下那颗虚假的心脏,也会因担忧被攥紧,会因害怕而疼痛非凡。
回想起在见到穆周山的胸口被开了个巨大的血窟窿那一瞬间,池鱼方才知道,她从前对于疼痛的演绎是那么的虚假与浮夸。
人在真正接受那五雷轰顶的哀恸时,周身经络都是麻木的,她喊不出、动不了,连如何呼吸都忘却到了九霄云外。
“我在想……大师兄知道了这一切,要想他凭借着对我的三分愧疚,和念着我那二两待他的好,似乎都不够从他手里换一个七苦灵器来。”
池鱼都不想再问不死橓到底为什么她必须是那七苦的主人,因为她知道不死橓现下不会把原因告诉她。
“那得是怎样重要的关系,才能让他把灵器给我呢。”池鱼看着那摇曳的火苗,语气平平。
不死橓笑着说:“阿鱼,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如今周山这般待你……你可以做得很好。”
穆周山是如何对她的呢?池鱼迟疑了。
他对她太好了,远远超出了她预想的那样。
池鱼原本只是想要穆周山在做他想做的事情之余,能把视线分给她一点,危难的时候拉她一把,寂静的同行路上偶尔能说上二三句话。
最重要的是,别再想杀她。
这就够了。
“我对他有所图。”
当时在万云峰上,池鱼这样对不死橓说道。她将一切计划得十分完美,因此也自认为付出了该有的酬劳。
恰到好处的关心照料,应有尽有的灵丹妙药,池鱼自认为一切都做得很好,她与穆周山的关系在按照她想象的方向发展着。
可是她忘了,人心是最难操控的一样东西。
不死橓说:“我们周山向来是说得少做得多,阿鱼,他或许自己都没认清,却已经捧着真心来见你了。”
你不是向来做得很好吗?就继续这样与他交往下去,阿鱼,让他义无反顾地爱上你,莫说是七苦灵器,以穆周山的本事,有朝一日天下都可以捧给你。
你不心动吗?
轮回转世也好,英俊少年郎的一片赤心也罢,都在你近在咫尺的地方。
你真的不心动吗?
似乎是离得那火苗太近,池鱼终于再也无法忍耐眼眶的酸涩,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不可以。”她在内心摇了摇头。
池鱼只觉得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云端之上,脚下是万丈深渊,从进入到镜花之崖后她每一步都走得好不踏实,提心吊胆。可不死橓的这一句话宛若一道滔天巨浪,将她从九千重霄拍入海底,绝望和无可奈何彻底湮没了她,池鱼却像是终于寻到了归处,把肺里最后一口气彻底吐了出来。
“树老头儿,你的要求我会有别的方法去做的。”池鱼下定了决心,闭着眼与不死橓说,“但和大师兄的牵连就到此为止吧。”
“小恩小惠我都能做到有来有往,心安理得地去享受他给的好处,可是一颗真心太重了。”
池鱼的手离那火苗太近,被突然攒起的一道灼了一下。
她条件反射地缩回手来,盯着自己的指尖发呆。
这感觉……与穆周山回握她手的时候,传来的温度好像。
他手的温度,是与火苗可以相提并论的吗?
“我给不起啊。”
“给不起什么?”
池鱼错愕地睁开眼睛,看到穆周山从她右后方走上前来,坐到池鱼身边。
池鱼放下左手的那根石棍,扭头重新注视着火苗,好像在看这世上最新奇的东西一样,目不转睛。
但随后她的右手被穆周山抓了过去,清清凉凉地涂上什么东西。
“谷雨露,问云巍要的,对烫伤有些大材小用了。”穆周山还颇有兴致地开了个玩笑,“这火是给你取暖用的,但你是木系灵根,靠这么近做什么,见这满山无树,要拿自己做烧火棍吗。”
池鱼侧目去看穆周山,那跃动的火苗映在他脸上,他的脸上忽明忽暗,让池鱼很难将他的神色看个分明。
“师妹这是要将我的脸看个窟窿出来吗?”
“怎么会。”池鱼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大师兄英俊非凡,一表人才,阿鱼一时看呆了,请师兄莫怪。”
那夸人的话她是张口就来,可池鱼有些心不在焉的,这恭维就显得有些浮夸和虚伪了。
穆周山奇怪地抬眼看了池鱼一眼,手上动作却没停,还在隔着谷雨露揉着池鱼被火苗烫伤的那一块,就像这是什么天下最重要的事情,半点也不能让他分出心去。
“好好说话。”他说。
池鱼眨了眨眼。
看到她被火苗烫伤,又折回洞里去问云巍拿药。
穆周山在背后看了她多久?
大家心照不宣地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不行吗?就像在蟾蜍腹中那一吻之后一样,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