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了解我这师侄,他长大后表面上待谁都客客气气、温和礼貌的样子,实际是越活越孤僻。一有所悟就把自己关起来几个月不见人, 苦心修道, 剩下的时间都是那个万云上下老少——除我那掌门师兄以外,人人十分喜爱且挑不出错的大师兄。你说他小小年纪, 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么个老神在在的模样。”
感觉到云巍收了灵力, 输送完毕, 玉清临便放心地向后一躺, 由云巍稳稳接住。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他对一个人说这么多话了。”玉清临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我家池鱼是不是真的十分可爱?这世上没比她更乖巧的徒儿了。”
云巍摇头:“你。”
玉清临哈哈大笑:“你可得和我回万云阁, 把这话说给我师父听, 他老人家一定能笑得失了尊长风范。”
她可绝对不是什么乖巧的徒弟, 玉清然从小听话懂事, 说一不二,她则是表面上频频点头,实际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早上说的规矩晚上能守就不错了。
简而言之,和小时候的穆周山如出一辙。
“好,我说给他听。”云巍在玉清临一脸宠溺。
可是听完这句话,玉清临脸上的笑却渐渐消失了。
“你不高兴。”
“我高兴。”她扯了扯嘴角,笑得很不好看,“你骗我我也高兴。你若是真能和我回万云就好了,云巍啊,你在山间见了那么多景色不同的秘境,可是我觉得万云阁移步换景,每个角落都比镜花之崖里好看。你若是真能跟我回去就好了。”
“可是我知道,你不能。”
山灵的化身与其它灵物不同,云巍虽有人形,但不能真正离开镜花之崖的范围。偶尔破结界而出便要损失精气,如他当年将玉清临玉清然托付给万云的这一小会儿功夫,后来有足足六十多年不能聚成人形。
若是离开得时间再长一点,便可能彻底消散于山间。
“要不我留在镜花之崖吧!”玉清临突发奇想。
她一说出口便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
她是修士,可以做到辟谷,纵使镜花之崖里只有石林,她也饿不着。偶尔嘴馋了可以出这秘境去人间买点小食,或者让傅沅送些新发明的小玩意儿进来。
其余生活需要用的,灼生岩在手,她什么都能做。
那些投射进来的秘境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原材供处,玉清临觉得和云巍两个人在这秘境里简直能过上赛神仙的日子。
云巍没有说话。
玉清临虽是玉石化形,但她由玉清然的灵力滋养,又早就有了自己的灵根与修为,若是她能成功斩断和玉清然的联系,便也是彻底成为一个普通的修士,不可能再变回玉石了。
一个修士是不可能长久在镜花之崖里生活下去的。
镜花之崖汇聚天下秘境,在秘境交影尘埃落定的时候向修士们打开镜门,可是镜花之崖不现世的时候,里面的秘境也是日复一日轮换交替出现的。
只是秘境的灵压不稳,对他一介山灵没有影响,可若是寻常修士入内,便会混杂在幻象中,被那纵横交错的天下秘境撕碎躯体与灵魂,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云巍摸着玉清临散在他小臂上的长发,与她说:“清临,我与天地同长,已经活了数不清的日子了。可我好像在认识你以后,才彻彻底底像个人样。”
玉清临抬头,看着自己上方云巍的下巴,笑道:“我虽然才活了六十多年,可有意思的事情也不多。在镜花之崖的这两个月,却比我从前每一日都要精彩。”
因为她遇到了一个,让她的生活十分精彩的人。
玉清临没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她想说的是,如果她的生命就终止在这一刻,一生也值了。
云巍撩起她的头发,吻了吻发梢,说:“所以我做够守山人了,我想试一下,成为云巍的一生。”
*
陆期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消息。
“没有七苦灵器。”
“什么?”
陆期亦是不解:“我分明在外面的时候感知到镜花之崖内有另一苦在召唤我,可是这几日我探测了每一个昏迷修士的灵根,既与我不能产生共鸣,我也没有感知到原先召唤我的那股灵力。”
穆周山:“比起七苦……我更有些在意那个将秘密公之于众的女子。”
原先他猜测,那人这么费尽心机,花费百年时间布局等待,或许是凭一己之力难以收集七苦,想借镜花之崖将秘密告知天下,好隐在山间借机坐享渔翁之利。
可若是镜花之崖中并没有七苦灵器,那她话中所说必须有灵器之一在场才能集齐幻影公开秘密,岂不是凭空捏造、多此一举的事情?
如果真的如此,那她背后一定还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没让他们知晓。
穆周山袖中的手不由握成拳头,他竟一时想不到头绪下一步该做什么。
玉清临开口提醒:“那便是没有了,与其在这里苦思冥想,我们还是先将修士们送出去吧。”
云巍点头:“不错,镜花之崖的灵力其实来自于无数秘境投射于此时留存的灵力,我将秘境投影驱逐出去,又令修士昏迷,已经支撑不了太久了。”
云巍右脚垫底,在石路上叩了两下,便像是唤醒了沉睡的石林一样。
黑夜散去,旭日东升,与此同时被朝霞染红的空中出现了一个金色的镜门。
阳光普及之地,修士们渐渐苏醒。
下一刻,他们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到空中,从四面八方汇聚到那镜门之前。
云巍飞致空中,他声如洪钟,传及镜花之崖的每一个角落。
“吾乃守山人,镜花之崖中没有你们要寻的东西,我现将镜门打开,便算作此次镜花降世的结束。
“你们若信我,便从这镜门走出。”
如果不信……
留下来,便只有死路一条。
这原本就是他们的归宿,是玉清临的善意给了修士们一个离开的机会。
镜门前站着的修士,早就不复来时的龙姿凤采。
镜花之崖囊聚的秘境本就凶险,修士们两个月来可谓是在各种灵兽与幻境中九死一生,落得满身伤痕,许多门派都已减员。
却不料在即将看到曙光之前,又被这突入起来的消息勾起了内心最凶残隐秘的一面。
便成了这么一个相互厮杀的引子。
走入这镜门的神器派弟子本就不多,如今更是寥寥无几。
他们的脸上大部分都有一丝茫然,似乎并不知道该信守山人还是那本事通天的神秘女子。
毕竟她可是绕过了守山人几百年才布下了这么个局,引他们过来,越是凶险,便越是值得一探。
谁知道守山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
最先走出来的是一个黛衣男子,也不知在什么情形下失了一条手臂,那断臂处还在不住往外泄着灵力,他最先走到镜门之前。
“我来只为了历练,我可以死在灵兽身下,那是我法术不精,但我不想白白牺牲在道貌岸然之士的剑下,这样的修真界,变强也令我无比恶心。”
他一脚迈入镜门的瞬间被池鱼喊住。
池鱼从兜里掏出之前用玉清临带给她的那蜥蜴残肢炼成的霜,远远抛给黛衣男修,又指了指他的断臂。
男子了然。
“大恩不言谢,就此拜别。”
池鱼也不求他回报与感激,她只觉得这般风骨在其余的修士们面前难能可贵。无所长进又如何,能平安回去就足够了。
又一个浑身染血的女子走了出来。
那是四海生花此次带队的三弟子游嫣。
池鱼记得刚看到她的时候直感叹一个门派内弟子们的脾性怎么可以相差这么大,游嫣言辞妥帖又温和,怎的师妹罗雨符讲话又难听又不懂礼貌。
可定睛一看,罗雨符并不在她身边。
游嫣走出来,她手中的剑断了一半,刃上还滴着鲜血。
她对其余的修士喊道:“诸位,自相残杀真是你们想见到的吗?我与师妹将扶风门师兄从他生了叛心的师弟手中救出,可他却恩将仇报偷袭了我师妹,是我杀了他。”
游嫣的声音伴随着哭腔,脸上的绝望和泪水叫人动容:“我们都是神器派人,不该互帮互助吗?为什么会落得今日下场,你们真的还要信那不敢现身的女子吗?我不想再用剑对着自己人了,全都收手吧!”
说完,她走到镜门之前,闭上眼睛,打算跨出去。
就在此时,从池鱼身后飞出两把黑色蟒鳞折扇,一把从游嫣膝盖后方划过,让她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另一把停在她的喉管前方,亮出折扇上的层层鳞片,随时准备割断游嫣的咽喉。
玉清临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撒谎。”
第60章 60、焱核(二)
“罗雨符的匕首出自我手, 瑶临白岩削铁如泥,利刃对准普通神兵之处便会留下黑紫色印记。”
众人顺着玉清临的说辞看向游嫣手中的剑。
果然在断剑处看到了黑紫色的印子。
“你胡说!这匕首明明……”游嫣微微瞪大了双眼,“你……你是……”
然后她又摇了摇头:“不可能。”
玉清临说:“不错, 我就是玄明。”
世人只知万云阁三师尊玄明道君, 却很少有人知道玄明的本名叫玉清临。
这话一落, 其余修士纷纷向着玉清临行礼。
游嫣却还在垂死挣扎:“那是……那是因为我师妹与那程皓苟且, 意图一起袭击我,我为了保全我师妹的名声才这么说。”
玉清临摇头,像是失望, 又似觉得她无可救药:“你那剑上还有一个缺口, 也是瑶临白岩所留,想来你第一回 用剑刺向她的时候,她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 下意识用匕首去挡,待看清来人后又收了灵力,才将将豁开一个小口。”
罗雨符的境界虽然说不上太高, 但她神兵在手, 却也不怕境界相近之人的偷袭。
若她干脆利落回击或是绞断游嫣的剑,活下来并不难。
她根本就没想到自己最亲的师姐想杀她, 灵力收得那么快, 只留下了微不可见的一个小痕迹。
游嫣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苦笑起来:“我没想杀她……谁让她非要保护程皓!”
她闭上眼睛, 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 似乎还想争辩什么。
但玉清临却没给她多的机会, 干脆利落地割断了她的脖颈。
池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玉清临。
却也觉得合乎情理。
没有原则的仁善, 并不是真正的强者。
玉清临收回扇子, 看向云巍:“从你手里抠下来的人命, 不该浪费在这样的人身上。”
空中的弟子亦是震惊非凡。许久才有人回过神来,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质问玉清临:“玄明道君无上尊威,却为何屈尊到镜花之崖来与我们这些小辈一同相争?”
其余弟子也投来困惑的眼神。
连玉清临都被吸引来了这里,岂不是说明镜花之崖里真的有足够强大的宝物?
玉清临哈哈大笑。
然后她走到云巍身侧,踮脚吻上他的下巴,睨视众人:“我来会我情郎,不行?”
*
也许是玉清临对游嫣毫不留情的杀手威赫了修士们,最终他们居然全都选择从镜门中离开,不再试图留下寻找七苦线索。
“你是故意的吧。”云巍问她。
玉清临抛了个媚眼:“你说是就是呗。”
“……”
穆周山轻咳一声:“也不知外界现今是什么情况,其它门派对七苦灵器之事了解了多少,陆师叔不妨与我们同行,打探完情况后再一起回山。”
他又看向云巍,还没开口,云巍就微微摇头:“我不与你们同去。”
玉清临很顺当地就接下了话:“那我……”
可云巍又打断了她:“你同他们一起走。”
别说玉清临了,连池鱼都愣住了。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要与师父就此告别的准备,甚至池鱼还有一些庆幸,在她走之前看到师父找到了属于她的幸福,待她想方设法集齐七苦以后,也就是玉清临彻底摆脱枷锁的那一日。
玉清临也会拥有一个平凡人的一生,她便能就此放心地离开。
若是可以,最好也不要告别了,她知道她在意的人能活得很好就可以了。
如果有缘分的话,说不定还能与转世的她再次相遇呢。
却没想到云巍拒绝了玉清临留下的建议。
“我思来想去,那女子的话还是有蹊跷。”云巍解释道,“你们在这秘境中,我施展什么法术都要顾及你们的□□凡胎不被幻象移动损伤,你们且先去看看外面的情况,说不定……我在镜花之崖里再仔细勘探一番,若确实没有问题,再去找你们。”
然后云巍就没再等池鱼他们的同意,给玉清临一个放心的微笑,便施法把他们送出镜门。
“别再耽搁了。”说完这句话,云巍就消失在镜门的另一端。
穆周山亦是觉得云巍的举动有些古怪,他看了眼玉清临,似乎要再给她一些思考的时间。
玉清临静静地凝视着颜色逐渐变淡的镜门,突然说:“不对。”
云巍前半句说的话并无问题,他思虑周全,生性谨慎,可是后半句……玉清临却是最清楚不过,他如何能再找他们?
她回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池鱼。
“那便回去。”池鱼说。
玉清临摇了摇头:“不能回去,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云巍说得不错,他们已经在镜花之崖里耽搁了几日寻找线索,外界说不定已经因为七苦灵器的事情乱成一锅粥。
万云阁怎能置身事外,她是云巍在山间随身携带的玉石,也是修真界第一门派的三师尊。
可是池鱼却没有玉清临想得这么多。
她有些不明白这些人怎么活得时间不长,脑子里却能想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事情。
“我们缺这一时半会儿吗?”池鱼问不死橓。
“……”
“那就行。”她就当不死橓默许了。
于是池鱼就在玉清临的背后凝起绿色的灵力,对着她打了一掌,在玉清临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将她推入了镜门中,然后自己也果断地走了进去。
然后池鱼身后跟着穆周山,穆周山后头又带着个陆期。
五个人整整齐齐,出去了片刻又回到了镜花之崖。
“……”池鱼没想过穆周山也会跟进来,毕竟在他眼中七苦灵器可不如同儿戏,她或许可以任性一把,但穆周山也是个有两世灵魂的人了,怎么也……
池鱼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有些不敢转身去看玉清临。
可是她低着头小心地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任何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