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年初的冬日王后刚刚生下小太子,就卧床不起。
驰旭后宫空缺,公主母妃顺贵妃是后宫中唯一有子,且身居高位的嫔妃,与王后关系极好,侍疾于王后左右。
公主与那刚出生的小太子身边除了嬷嬷就是些小太监小丫鬟,国君政事繁忙,即使对幼子一片关爱,却也抽不出时间照料。
穆周山就这样成了长宁宫那个唯一说话值两三分重量的人。
他是家中独子,也没有什么与远亲近邻的小孩相处的经验,驰愉虽然是个小娃娃的身体,却总以小大人自居,处处捏着个大人的形,又天性聪慧,因此穆周山与她说话起来时常会忘记公主不过是个八岁小儿。
但那刚出生的太子就不一样了。
饿了也哭,痒了也哭,襁褓缠得紧了些哭,睡熟被惊醒了又哭……下人们忙进忙出,长宁宫里全都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听得穆周山是头疼耳鸣,好像那一脚一脚全都要猜在他太阳穴上一样,咚咚直响。
可那脾气看起来极其不好的小公主,对这太子却真是好得没话说。任由他怎么哭闹她都笑吟吟的,想方设法逗他笑。
就是这哄孩子的方法让穆周山实在是很难理解。
“别哭啦,姐姐叫人给你打个金子做的摇篮好不好呀?”
“你不喜欢这假蝴蝶呀?听闻南边有一片盛大的森林,森林深处有那种蓝粉金边的蝴蝶,我叫人去抓了贡上来逗你开心好不好呀?”
“小轩啊你快些长大,早些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好带着姐姐游山玩水……不过你可不能像我,我是女孩儿不要紧,你得抓紧时间读书习武,长大以后变成像父王一样威震四方的好男儿。”
穆周山连连摇头,时间一长他终于忍耐不住,问道:“这都是谁教你的?”
“嬷嬷们呀。”
于是穆周山当日就请旨将长宁宫的下人全都换了个遍。
“公主千金之躯固然矜贵,可百姓才是一国之根基,为博贵人一笑劳民伤财最不可取。王宫上下都尊崇勤俭,莫说金屋了,王上登基以来不逢大事连餐具都没有翻新过。”
池鱼满眼困惑,从来没人和她说过这些,全都顺着她的心意,告诉她她是这全天下最金贵的殿下。
“我那般扮作纨绔,也不如你说的这些事情十之一二,莫非殿下想落得我这样的恶名?”
“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是天褚的公主啊。”
穆周山笑着摇摇头:“公主千金,与我们自然是不同的。可您贵为公主,享受着万民朝拜,就也要承担起一份责任……罢了,想来现在你还不懂。
“只是有一点,女孩儿和男孩儿一样,也可以抓紧时间读书习武,长大也可以名扬天下。”
就像他的母亲那样。
这句话驰愉倒是听明白了,嘟着嘴反驳道:“书是不可能读的,我最讨厌那《千字文》和《女儿经》了,想来什么四书五经也差不离,忒没意思,不知道你们怎么读下来的。不读,不读!”
穆周山愣神,那《女儿经》他不曾听过,但《千字文》不是小儿都学的吗,这有什么讨厌不讨厌的,寻常这个年龄的小娃囫囵吞枣背下来不也就成了。
直到驰愉厌恶地将那《千字文》扔到穆周山面前,他才知道原来女孩儿学的《千字文》竟然都是与男子不同的。
穆周山就当着驰愉的面,将那《闺训千字文》撕成几瓣,说:“以后我来教你真正的四书五经。”
穆周山知道驰愉聪慧,却也不知道她的聪明才智远在他见过学堂里许多世家子弟之上。
可惜她身为公主,一身才学也要被囿于宫墙之下。
也好在她身为公主,寻常女子何尝不是换了一座院墙苦守,眼界越高,便越是痛苦难熬。
驰愉悟性极好,学什么都非常快,宫墙深深,她若真不肯也无人逼着她学女工守妇道。
什么离经叛道?她就是经,她就是道!
驰愉九周岁生日那天,把长宁宫内所有值钱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摆到院子里,对穆周山说:“这些我全都不要了,你替本公主拿到宫外去卖了,凑些银子补给那受涝灾的灾民们吧!”
穆周山好笑地看着那些瓷器金玉还有珊瑚珠宝:“我的小公主,您这可都是盖了御赐章的,拿出去,谁敢买?还不如寻个由头去几位大臣家里搜刮些财宝来呢。”
驰愉眼睛一亮:“好主意。”
穆周山摇了摇头,叹气道:“臣可没教公主这个。”
第58章 58、他的前世(三)
驰愉就是这样一个热烈而赤诚的公主, 她的世界里颜色分明,没有模糊与将就一说。
她想做那最高贵的人,就要用金屋送人;她想要天下安康, 就散尽所有悲悯苍生。
驰愉手中拿着一袋胭脂水粉匣子, 皱着眉头好是纠结的模样, 犹豫了许久还是攥紧了绳带:“这些我都用过了, 值不了多少钱,就不拿出去卖了吧。”
穆周山不理解,聪慧与一根筋怎么就可以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直到他看到小小年纪就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太子驰乐, 才想着这姐弟两真是清一色的……师出无门。
明明他俩父王和母后母妃都不是这个性格来的。
驰愉是想要给小太子起名叫轩的, 气宇轩昂又温文尔雅,多么气派的名字。
可是国主驰旭却要用乐这个字,没别的理由, 他想要自己的一双儿女一生太平康乐,在担起世人的喜乐之前,要先顾好自己的一生。
驰愉自然在这件事上是没什么做主的权利的, 只是私下却我行我素地固执要喊太子“阿轩”。
驰乐不如驰愉, 认字开始就有正儿八经的太傅教导,白日里循规蹈矩地上着课, 下了学就来长宁宫听穆周山说那天南海北的故事。
一脸不屑, 又聚精会神。
美其名曰:“不能让姐姐听你胡言乱语, 本殿是来帮姐姐防着穆小世子的。”
穆周山见四下无人, 就一把提着驰乐后领把他拎起来:“穆世子就穆世子, 别和你姐姐学得没大没小。”
“我可是太子, 比你大得多了去了!”
“出了这门你是太子, 你若现在给我拿腔拿调, 我就不和你说那探花郎游街被香帕丢晕的故事了。”
驰乐不雅地做了个鬼脸:“谁要听这个, 我要听南海鲛人的传说。”
驰愉就坐在院中合欢树上喜笑盈腮。
小孩子嘛,就应该这样打打闹闹的。整日在几个大学士面前,笑的时候嘴角弯到何处都要用尺子量着——她也就算了,驰乐才几岁呢。
穆周山就坐到树下,给同样盘膝坐在草丛里的驰乐说起那鲛人的故事。
“海边可与我们内陆不一样,那一望无际的海呀……”
待他说完,驰愉却从树上跳下来:“穆世子这故事说得精彩,可有一点不对,昨日我母妃才同我说了,她的家乡也有海,三面环绕着连绵雪山,将一望无际的海水托在千丈悬崖之上。”
穆周山:“贵妃娘娘是那扶族人,家乡在西南雪山中央,最是天倾之地,怎会有海?”
“我也奇怪呢。”驰愉坐到二人中间,“可母妃不会骗我,她说有就一定有。真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去见见那日出金山脚下,波光粼粼的海啊。”
穆周山暗笑她不切实际,莫说此情此景世间难寻,就算真的有,她也很难跋山涉水走到那扶边境去看一眼日出金山。
可他却对驰愉说:“会有那日的。”
驰乐拍着胸脯:“等本殿下早日成才登基后,就要带着年迈的父王和姐姐游山玩水,去看看顺母妃的家乡。”
这倒是比公主的梦想更不切实际了。
后来,当穆周山在那客央瓦布神山脚下,真的见到那一望无垠的“海”时,最先涌上心头的想法,便是想告诉驰愉:“你母妃没有骗你。冰天雪地的群山之间,有更波澜壮阔的海。”
若是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便也好。
穆周山曾经设想过自己一直陪着公主与太子长大,直到有一天驰旭为他指一门当户对,又能让他彻底放下心来的婚事,从此以后他就做一个闲散管家子弟,皇帝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太太平平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可是在他十六岁的尾巴上,却传来了平远侯和夫人葬身沙场的消息。
穆周山就这样把自己关在了府中整整一年,谁来都不见。
一年后他自请去往西南边疆,继承父母遗志,镇守沙场。
他这一去,就没想过要回来。
穆家从此对他而言不再有任何枷锁,从前君王、臣民无一不畏惧他心生反意,生怕他军权在握。
可是敌军多次进犯,朝中能承平远侯衣钵的后继无人。
他们都在害怕。
这仗打好了怕惹火上身,打不好便横竖抛尸沙场。
但穆周山不怕。
披上平远侯身死时穿的战甲那时,他死死压抑了十多年的热血重新苏醒。他骨子里流着穆家的血,一腔忠诚,坦坦荡荡,安稳度日不配做穆家儿郎。
他生来属于疆场。
穆周山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去见驰愉最后一面。
道别的话,是要亲口说给能再见的人的。
而他们此生不会再见了。
只是这一次,那向来娇蛮任性的公主,竟然并没有对他胡搅蛮缠。
直到穆周山离开,她都没有以公主的身份要求他与她拜别。
*
“后来……”
池鱼说不下去了。
后来的事情,她猜也能猜个大概。
“你知道为什么我对公主的死执念那么深吗?”
池鱼大概是明白的。
因为……他花了好多年仔细教诲,几乎是亲手将她送上城楼的。
穆周山苦笑:“她若从来是个骄纵到看不进天下苦楚的小公主,那驰旭用道义压她,她就应该早养了一群护卫,第一时间护送着她远走高飞。”
而不是静静地等着驰旭为她选定的“良辰吉日”,第一次走出宫门,踏上那高高的城楼,正大光明地见一眼、也是最后一眼她深爱却不能相见的邓泸,就此了结她的一生。
“我至今都不知道驰旭那般疼爱她,到底是为什么会把她逼到自戕,只是后来隐隐听人说,与笼罩在邓泸上方的灵气有关。”
穆周山脸上谈起过往的暖意一点点消失,转而又被寒霜覆盖,嘴角露出池鱼熟悉的讥讽笑容:“还说顺贵妃不是那扶圣女,而是妖女,妖女诞下的不一定是人,可能是灵气本源。笑话,还有什么能比贪婪的人心更妖怪的事物吗。”
明明这冷语不是朝着池鱼而来,池鱼却也打了个颤,只觉得穆周山浑身气压好低,压抑非常。
她想安慰,却也不知如何说起。
“我只是觉得……那也不是你的错。”
池鱼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想那位驰愉公主的骄纵也好,狂傲也罢,都是被经年累月养出来的小小性子,本性便从来都是个善良、含仁怀义之人。大师兄只是将那些道理在她悟出来之前提前告诉给她听,也正因为公主殿下就是这样的好人,才听得进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那天褚公主的事情,可池鱼却十分确定,事实就是如此。
“你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被逼到绝路,她心怀苍生大义,愿意为黎民百姓而死,是天褚之幸。三百多年过去了,我想那位驰愉公主,早就已经轮回过幸福的新生了。”
那样的人,一定也值得安富尊荣的转世吧。
池鱼心想,可能这便是与那公主同名同姓所带来的惺惺相惜吧。
粗粗算来,驰愉也算是与她同一时代的贵人呢。虽然没有人知道她从前有个什么样的人生,但呼吸过同一片空气,就也算相识一场了。
穆周山并没有从那样沉重的情绪中走出,听池鱼这么说,也只是敷衍地笑了一下。
于是池鱼手脚并用地爬到穆周山身边,忽然对他说:“大师兄与我说了这么多,我便也和大师兄说个秘密吧。”
她一下子凑得太近,动作起得又有些猛,穆周山就伸手替她把篝火挡了一下,就怕一转眼闻到烧糊的发丝味。
“我一直骗了大师兄,其实我根本不记得从前和我父母在一起的事情。那山野间的往事还有和灵器的关系都是当时我害怕极了胡诌的。”
穆周山想起了那夜在寻芳阁里拿着剑抵着池鱼脖子的模样,不由发笑。
也不知道究竟弄错了什么,怎么会从那么个剑拔弩张的开始,发展成能并肩作战、一叙旧事的关系。
也不仅仅是这样的关系。
“我确实醒来的时候就遇到了橓先生,得了那片叶子就去寻大师兄,连我叫什么名字也是橓先生给我起的。”
穆周山惊讶地回身看池鱼。
不死橓……是知道一切有关天褚城的过往的。
它给池鱼起这样一个名字,意欲何为呢?
“那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穆周山的声音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池鱼却觉得穆周山聪明得很,一下子就猜到了自己要说什么。
“大师兄的驰愉公主是个很重要的人,想来这些日子喊我的名字也十分别扭。”池鱼笑眯眯地看着穆周山,投去一个“我贴心吧”的眼神。
穆周山紧张地不敢说话。
“我叫阜熙,物阜民熙的阜熙。”池鱼说,“也挺好听的,对吧?”
池鱼也不知道想从穆周山口中听到什么回答,她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可却没想到穆周山的反向确实那么大。
他先是睁大了双眼,怔怔地看着她。
然后又轻笑出声。
那笑声里有苦涩,有无奈,可他笑着笑着却用手撑在额头上方,捂住了眼睛。
良久,穆周山深吸一口气,放下右手,深深凝望着池鱼。
他的眼神中是池鱼从来没见过的温柔和深情,惊得她立刻坐回了远处。
“好听,但……我还是喊你阿鱼吧。”
第59章 59、焱核(一)
山洞内。
与陆期将安排布置妥当后, 玉清临便因力竭陷入了沉睡。
她再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迫用这个姿势接受云巍的传功多久了,只觉得腰酸背痛, 膝盖僵硬。
心中忍不住埋怨, 一样是传功, 为什么不能把她放平了传。
但她也不敢乱动, 就着这个姿势上下打量着山洞,以及看到山洞外“相谈甚欢”的穆周山和池鱼。
隔得太远,她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 只看到两个人有说有笑, 却都直勾勾地看着那篝火,全然不敢乱飘。
但是大部分时候都是穆周山在说,池鱼静静地听。
“别乱动。”玉清临身后传来一个温厚有力的声音, “很快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