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池鱼开口问道。
“我是想问……大师兄,你是在关心我吗?”
第56章 56、他的前世(一)
穆周山慢条斯理地把那谷雨露的盖子扣上, 把玩着那褐色的小葫芦装药盒,在池鱼一片惊讶的眼神中,用那葫芦的角在池鱼额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在想驰愉。”
或许是被那一下敲懵了, 池鱼一下子就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她就又后悔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一个死了几百年, 与她毫无关系的女子。
就因为她是穆周山心里十分在意的人吗?
可穆周山明明已经告诉过她, 他并没有将她和那女子认错的。
池鱼摇了摇头, 恨不能把自己脑袋里的水全都摇出来。
她在想什么啊,穆周山到底有没有将她和驰愉弄混,到底在意谁, 究竟关她什么事呢?
池鱼偷偷瞄了穆周山一眼, 他面对着火堆,弯起一条腿半坐下,用方才池鱼扔在旁边的石棍也挑起火苗来。
“你其实知道的吧。”穆周山思虑再三, 与池鱼说,“知道我其实有前世记忆这件事。”
池鱼讶然。
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默不作声地承认下来。
“长夜漫漫, 我和你说说我前世的事吧。”
他没有去看池鱼, 声音沉沉地说,好像也并不在意池鱼是不是认真在听, 只是要将这埋在腹中这么久的过往, 在夜深人静的石林中央讲给一堆篝火听。
“你听说过天褚国吗?三百年前, 我曾经是定国将军平远侯的独子, 那个城楼上的女孩, 是天褚最尊贵的公主。”
*
天褚王城邓泸中, 谁人不知平远侯穆小世子是个金汤勺喂出来的纨绔膏粱, 为只蝈蝈能一掷千金, 偶起个乐子上街一逛, 看上盏灯笼都要匠人打只纯金的来赏玩。
同时,也人人都知道,穆小世子十二周岁之前,其实算是个天褚百年难遇的天才少年。
三岁可背三字经,五岁开始囫囵读四书。
别家小儿刚办开笔礼的时候,穆小世子已经能默下整篇千字文了。
于此同时,他又继承了他那十八岁挂帅出征从此只打胜仗的父侯,与巾帼不让须眉随军出征的郡主母亲,七岁的时候就打下一身好基本功,小小个子抡起红缨枪来干脆又利落。
从穆周山三岁开始,老侯爷和夫人就离开邓泸去边疆镇守一方,自那以后再没回过王城。
因此穆周山是邓泸上下所有王公贵子子弟的榜样,父母不在身边监督,全靠管家奴仆们伺候着,却有着这般令十几岁少年都难以匹敌的自制力,文武都不落下,还十分懂事有礼。
偏偏又继承了郡主那姣好容颜,小小年纪就已经看得出未来翩翩俊公子的模样来。
当真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了。
国主驰旭亦是十分疼爱自己表姐的这独子。
穆周山十二周岁开锁礼的时候,驰旭念他父母都不在身旁,便由当时的王后亲自主持,给穆周山在王宫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国君少子,膝下只有一个公主年龄尚幼,再加上天褚王宫上下以王后为表率,节约清减,宫中甚少有这么热闹隆重的典礼了。
那一夜宫中灯火通明,每过一个时辰便在城楼炸响璀璨的烟火,与过年一般热闹。
宴上觥筹交错,皆道国君与平远侯的情谊实乃天下之幸,臣无隐忠君无蔽言,彼此信任扶持,共守这太平盛世。
穆家小世子能得如此殊荣,便可见平远侯在君王心中的分量。
可守着这样天大恩赐的穆周山却在宴会结束前不久,寻了个借口,偷偷溜去了渡风池畔。
那池子里放了好多盏虎状的河灯——那是穆周山的生肖。
民间有个说法,若是能在生辰之日把铜钱投进自己生肖的花灯,许的愿就能成真。
宫里宴会自然是没有这等儿戏的流程,穆周山就只好偷偷流出来,趁着午时未过,将最期待的事情寄托到一盏花灯之上。
“我希望来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父亲母亲能回邓泸来。”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穆周山身侧的树上响起。
穆周山皱着眉头,并未起身,只斜着眼往树上瞪去。
葱葱树冠中探出一个小女孩的脑袋,对穆周山做了个鬼脸:“穆小世子好凶啊,略,我才不怕你。”
穆周山缓缓起身,语气好不高傲:“哪家的小姐,在宫中如此放肆。”
女孩儿轻笑一声,又埋到树叶后面去,但调整了一下姿势,从树枝上荡下两只脚丫,一晃一晃的,没有半点仪态可言。
穆周山忙低下头去。
他就在草丛间,看见了一双绣着兔子纹样的青色鞋子,那兔子头顶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在草丛里玓璨生辉。
穆周山大约猜到来者是谁了。
只是传闻中这天褚最为尊贵的小公主,就算年幼活泼了些,做不了什么举国女子的礼仪表率,也不至于如此……
穆周山只装作不知她是谁的模样,清声问她:“你既然知道我是谁,方才为何说我父母来年一定不可能回邓泸?”
“因为王上不可能放他们回来啊。”
“北疆近年战事频发,可我父亲率军百战百胜,想来不肖半年便能彻底收复牵线,为何不可能放他们回王城?”
“平远侯远在北疆就是忠臣,回了邓泸可就不一定了。就算他没那个胆子,可王上身居高位,不得不防。”
穆周山沉思不语。
他很想用那些大臣对国君的恭维反驳小公主的话,他不信天褚这百年一遇的明君如此不明是非,岂非寒了忠臣的心?
可是穆周山内心又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你也算读了这么多圣贤书了,一个五六岁小女孩儿能道出的事,你是真的想不明白,还是完全不敢去揣测圣意呢?
多疑,是一个帝王的本能。
他能善待将军独子,都已经是人人称道的恩赐了,又怎么可能真的放虎归山。
他只求父母在边疆能平安无事,便是十分难能可贵了。
穆周山将那本来要抛到花灯上去的铜钱紧紧握在掌中,问道:“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你就不怕我记恨天子,终有一日反了吗?
可是那女孩儿却娇笑开来,笑得树枝乱颤,然后她从树上一跃而下,跳到了草丛上。
穆周山这才看清小公主的模样。
浓眉大眼,唇红齿白,均按在一张肉嘟嘟的圆脸上,十分可爱,叫谁见了都忍不住想捏上一下——如果这样乖巧容貌的主人不是高高抬着下巴用鼻孔看人的话。
驰愉哼了一声,说:“因为你蠢啊。”
穆周山忍不住笑了。
他长这么大,人人见了都夸他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国之栋梁。如今他第一回 听到自己被用“蠢”这个词形容,还是从一个稚子口中说出。
驰愉见他不信还笑出来,也不生气。那大大的眼睛向侧边翻了个白眼,继续说:“我就没见到有谁像穆小世子这样,上赶着把全家的命送掉的。”
穆周山的笑容还挂在嘴边,人却僵住了。
“你若是个大字不识的蠢材,邓泸还有穆家一席之地,谁知你这么高调,名声大得要吹到月亮上去……啧。”
那女娃娃特有的软糯嗓音,配上她特地夸张拉长的调子,这话听起来滑稽可爱,可是穆周山却像是被沉入渡风池中一样,周身冷到骨子里。
这些年他越是名声籍甚,平远侯的战就越打越多。
从前穆周山以为边疆来犯者诸多,内心期许快些长大,好去西北戍守,为父母分担重任,给天褚撑起半边天。
如今想来,他父母的终年出征,是否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穆周山喉头发紧,艰难地吞下口水。
他死死地咬着牙根,向那女孩看去。
这小公主遣了下人,把鞋子蹬掉上树简单,此刻却艰难地把脚往鞋子里塞,满脸的不耐烦,像是和自己闹上了情绪。
穆周山收敛情绪,走上前蹲下身替她把鞋子穿上。
然后他向后退了一步,对着驰愉拱手行礼。
“臣穆周山,谢殿下指教。殿下的救命之恩,臣定当偿还。”
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小公主的嘴掘得老高,腮帮子还团了两股空气,整个脸看起来更是幼态可爱。
“谁想救你们了。”驰愉鼻子里又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跑开,“无聊死了。”
她转得及时,于是穆周山没有看到那才到自己腰侧女孩儿,突然间涨得通红的脸。
*
池鱼托着腮叹了一声。
难怪穆周山这一世还十分年幼之时,不死橓就说服他离开父母,做一个不入尘世、一心修炼的离经叛道之士。
“这位驰愉公主倒真是厉害,我像她这般年龄的时候……”
池鱼信口胡诌起来,却又顿住。
她并没有那个年龄的记忆,因此也不知道当年是何种性情。
穆周山却没有注意到池鱼茫然的眼神。
他轻笑道:“是啊,她就是这样一个任性又骄傲的小孩子,和你完全不一样。”
言下之意,穆周山想让池鱼别再说什么他会认错人之类的话了。
他的师妹和那位小公主,从容貌到性格,就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池鱼回神,敏锐地抓住穆周山话中的关键词:“小孩子?”
穆周山奇怪地侧目看她,似乎不知道这三个字哪里有问题。
“你不……”池鱼咬了下嘴唇,又眨了眨眼,“你不是喜欢她吗?”
“是还挺喜欢的,毕竟……”穆周山突然停下话语。
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池鱼,她正无辜地扑闪着那双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穆周山怒极反笑,毫不留情面地勾起指节在池鱼头顶砸了个栗子。
“我走那年小公主还没我腰高,你脑子里在给我想什么东西。”
第57章 57、他的前世(二)
池鱼揉着脑袋, 好久都说不上话来。
她又没想什么不正经的东西!
风流世子,娇贵公主,多般配呢!明明是他自己没有解释清楚在先。
……虽然他好像本来就没必要和她解释什么。
“那后来呢。”池鱼问。
*
穆周山那夜回去以后一宿未眠, 思考着自己之后到底应该怎么做。
他虽然贵为世子, 但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侯府度过, 书房与武场两点一线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光。
不为别的, 穆周山只想早日成为栋梁,好让他的父母脸上有光。
平远侯夫妇确实一直为有穆周山这么个儿子骄傲,他们一家赤骨忠心, 也理所当然地以己度人。
穆周山还以为自己扮演不好什么纨绔子弟, 却不知道“学坏”这件事,不管是有意无意,原来都是那么简单。
四季砌瓦不易, 可大厦倾塌只在一夕之间。
穆周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演技可以如此精妙,将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拿捏得恰到好处,丝毫没有引起旁人怀疑。
君主驰旭听了却是哈哈大笑:“原先我们小周山实在是无趣又死板, 如今张扬些又怎么了?少年郎风流个几年又怎么了?”
穆周山知道后心下苦笑, 却骄傲地对他那些新结交的狐朋狗友炫耀道:“瞧见了吗?陛下才是邓泸最疼爱我的人。”
不过一年半载的时间,穆周山个子抽条的速度极快, 原本清秀的面孔愈发成熟, 真是长成了倜傥不群的模样。
他终日骑马从楚雀街过, 吟诗斗酒。从前的学富才高全都变成他跌宕风流的资本, 春风扫过他不羁的马蹄, 也不知带走了邓泸多少女儿的心。
穆周山满十四岁的那年, 却突然被招进了王宫, 做公主长宁前带刀侍卫。
这是驰愉向驰旭主动讨要的。
天褚国民风开放, 对男女交往限制甚少, 民间有情少年们互诉衷情,相守终生亦是佳话。
可即使如此,待字闺中的公主都没出宫辟府,就要配个齐整的侍卫,也是极其少见的事情。
“父王你看啊,我那么怕高,又爱爬树,那些太监宫女儿们手臂比我的都细,万一我爬太高了接不住我怎么办?”
驰愉偷偷去瞄驰旭,见他神色如往常,便继续得寸进尺:“阿弟平日里都由我带着,您又不是不知道他难伺候的很,最不喜欢下人们抱他。可他现在好重啊,你看我抱得臂弯都是红的,不得有个孔武有力点的家伙替我接个手?”
驰旭这下看明白了,笑得慈祥又别有深意。
驰愉便被看得面红过耳。
索性放下筹划撒娇起来:“哎呀我不管我就要他做我侍卫。”
驰旭单手把八岁的驰愉抱起来,哈哈大笑:“那小子招蜂引蝶,都惹到朕的小公主这儿来了。”
他拍了拍驰愉的手臂,语气里满是宠溺:“我们阜熙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儿,你要什么父王不给?你喜欢哪家小儿都是他们的福气,几个穆周山朕都允了。”
可她只要一个穆周山呀。
驰愉在驰旭手中笑得高兴极了。
可是真当穆周山领命来到驰愉身边的时候,她却又对他说。
“平远侯一家对我天褚贡献极大,我亦是希望侯爷一生平安,把你放在我身边也是本公主的计谋之一。”驰愉仰着下巴,神气道,“你在王宫里,父王才更安心。”
同时她心里有些不解,明明这两年她也长高了不少,怎么上回见到穆周山的时候才到他腰间,现在还在他腰间?
而且他好像……
长得比从前更好看了。
驰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那钗子插得很紧,想来妆容仪表都没什么错。
穆周山看着眼前这浓妆艳抹的小公主却有些认不得了。
她虽然年纪不大,脸上还如两年前那样肉嘟嘟的,但是五官稍微长开了些,这艳丽的颜色涂在她脸上并不像小孩儿偷用大人的脂粉,倒衬得她比花儿还娇艳。
说到花……
穆周山往池鱼身后看去。
春日里百花齐放的最好时节,长宁宫内竟然没有一朵鲜花。
“有什么好看的,本公主不喜欢那些花粉的味道,俗不可耐,叫人都挪了。”
欲盖弥彰。
她还是那个说话难听,却心思细腻的小女孩。
他对花粉过敏这件事甚少有人知道,平远侯府内没有一株会开花的植物,若是需要参加宫宴或是面见其他长辈,穆周山都得提前服下药物避免发作。
开锁礼的那一日,皇后以身体不适,不愿意闻香为由,禁了宫内所有燃香和花草,不想却被公主自己捉摸出了其中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