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
青竹劝说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磕磕巴巴地唤了声:“国……国公爷。”
“为何不先上药?”裴聿川问。
裴守静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他:“爹,阿奶醒过来了没有?”
裴聿川“嗯”了一声,就见小少年在得到自己肯定的回答之后,整个人都松弛下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就连肩膀也没方才那么紧绷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连着说了好几声“那就好。”
“那二弟呢?您把他找回来了吗?”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裴聿川颔首,“已经找回来了。”
只是他不由得在心中讶然几分,原本以为因为裴守愚丢失这件事,这小子平白受了一场委屈,瞧瞧这狼狈样儿,当时怕是被阿容挠惨了,他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他微微弯下腰,看着小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阿澄,你不怨吗?”
原主显然极少叫裴守静的这个小名,小少年明显地愣了一下。
但很快便回过神,摇了摇头,认认真真地说:“我要怨也是怨裴静容,怨她蛮不讲理,怨她把阿奶气成那样,但不会怨二弟,他被拐走,肯定也吃了不少苦。”
对上小少年清澈见底的眼睛,裴聿川一时失语。
他直起腰,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走吧,爹给你上药。”
“哦……好。”
裴守静便老老实实地跟在他后面走了。
……
带着小少年来到前院,还未进门,便听见从屋内传来女孩子“咯咯”的笑声,还有另一道温柔又耐心的女声。
裴聿川的脚步停了,是了,他怎么忘了,前院还有客人。
这般想着,他看向身边的小少年,却见裴守静脸上满满的都是好奇,见他看过来,还问起来:“阿爹,里面就是救了阿奶的杜娘子吗?”
方才在路上的时候,他已经把先前的事都打听了一遍,对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娘子也有个模糊的印象。
裴聿川“嗯”了一声,“是,人家救了你阿奶,你也随我进去道声谢吧。”
裴守静乖顺地点了点头。
“国公爷,世子爷。”
父子二人走过来,门口的下人赶忙行礼的行礼,问好的问好,打帘的打帘,屋内的几人自然也听到了这番动静。
杜怀月牵着女儿起身,“见过国公爷。”
裴聿川道了声不必多礼,寒暄了几句,该道谢的道谢,该还礼的还礼。
杜怀月便出声告辞,这安国公府再好,也不是自己家,女儿今日受了这样的罪,还是早些回家去的好。
“南山,送送杜娘子和杨小娘子。”
自家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唯一的女主人还病倒在床,的确不方便接待女客,裴聿川也没有多做挽留,客气几句,便应了。
南山躬身应下,领着杜怀月母女出去了。
屋内只剩了父子三人,裴守愚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这个一贯光鲜亮丽,此时却满身狼狈的世子大哥,心里还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家父亲便出了声:“去看看你妹妹吧。”
他自小聪明,一听这话就知道里面肯定有事。
裴聿川倒也没有让他一头雾水地去的意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听完这番话,裴守愚已经完全愣住了,难得磕巴,“我……儿子这……这就去找阿容,定会让她认错。”
他虽然这样说,但裴聿川却不抱什么希望,根据自己这段时间的了解,他发现裴静容这个小姑娘,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也是个倔性子,但若只是性子倔也就罢了,她最大的问题还是过分以自我为中心,一旦认定了什么,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固执己见。
但……万一裴守愚这个亲哥哥的话她能听进去点儿呢?
罢了,总归试试也行。
然而他刚给裴守静上好脸上的药,就传来了芳菲院那边的消息。
“二娘子与二郎吵起来了,把二郎气得出了院子,还把二郎带过去的点心给扔了出来,说要绝食。”
裴聿川手上的动作一顿,然后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知道了,那就吩咐大厨房,别做她那份,不吃也省得浪费。”
这下倒是轮到裴守静吃惊了,不过看出现在阿爹心情不好,他干脆闭口不言,没敢说话。
药很快上完,裴聿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回去歇着吧。”
“知道了爹。”
裴守静站起身来,刚要走,又忽然想起来什么,“爹,别忘了吃粽子啊。”
说罢就溜溜达达地走了。
裴聿川刚放下手中的药瓶,闻言却是一愣,今个儿发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他都忘了今天还是端午。
他险些忘了,旁人却没忘。
皇宫,平阳殿,浓浓的粽香充斥在殿内,景泰帝长长地打了个饱嗝儿。
“这糯米不好克化,你少吃几个,免得隔天又腹痛。”
蒋太后刚替他剥完粽子,一边净手,一边抱怨。
景泰帝却不当回事儿,又拿了一个放进嘴里,嚼了几下便进了肚:“母后多虑了,儿子这肠胃好得很,再吃十来个都不成问题。”
“阿默家的小二找回来没有?”
蒋太后见劝不动他,也不劝了,干脆换了个话题。
景泰帝随意地点了点头,视线还放在桌面上那一堆小巧可爱的粽子上,嘴里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找回来了。”
他这话落下,蒋太后便松了口气,低声念了句佛。
“找回来便好,才八岁呢,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叹了一句,她又看向自家儿子,摆了摆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才缓缓地开了口:“听说为了找人,你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把城门都给封了?”
景泰帝不置可否,闻言便道:“是啊,母后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不是我不心疼那孩子,只是……这么大的阵仗,会不会让朝臣们对你跟阿默有什么非议?”
景泰帝笑了起来,笑罢才道:“母后多虑了。”
第39章 039
039/文:吃梨
听他这么说, 蒋太后便不再开口说什么了,只是面上还是有些忧虑。
景泰帝看得分明, 依旧慢条斯理地剥着粽子, 慢悠悠地道:“母后,您就是太把那些人当回事了,御史闻风奏事, 这是他们的职责, 但听还是不听,怎么听, 是我这个皇帝说了算的。”
“朕是皇帝,不是文官的傀儡。”
几句话, 尽显帝王气魄。
蒋太后怔了一瞬, 接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啊, 这点倒是跟你父皇像得很。”
景泰帝最喜欢别人夸他像先帝, 这话是自家母后嘴里说出来的, 更让他高兴,甚至能一口气多吃两个粽子。
方才那番话,的确是出于他的本心, 他是先帝亲自带在身边培养的儿子,也是上过马背打过仗的,并不是被儒家四书五经那套熏陶出来的书呆子, 他明白治天下需要这些文人, 但并不代表什么事都要听他们的, 那他这个皇帝做得跟傀儡有什么区别?
所以就连自己寄予厚望的嫡子, 也不仅仅只学四书五经, 那些东西可以学, 可以用,却只是皇帝的工具。
前朝之所以败亡,除了皇帝昏庸之外,还是因为武将被打压得厉害,在朝廷中地位低下,宦官与文官们争权夺利,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根本不顾及天下百姓,最后民不聊生,叛乱四起……
他绝不会做那样的皇帝。
……
天色渐暗,松龄院中,裴聿川正陪着老太太用晚膳。
一个新病,一个久病,干脆都喝白粥,配了点儿口味轻的小菜,像是粽子那样难以克化的食物,他们母子二人都是不能吃的,就干脆让厨房只给孩子们送了过去。
老太太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半碗,就放了筷子,看着对面慢条斯理喝着粥的儿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哎,这个节真是过得没丁点儿味道,容娘还是不肯吃饭吗?”
裴聿川咽下最后一口白粥,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才开口道:“不知道。”
老太太立马瞪了他一眼。
裴聿川不为所动,“我吩咐了厨房,晚膳不必做她那份。”
“什么?!”
老太太一听就惊了,“你这是怎么当爹的?对孩子哪儿能这样?”
裴聿川端起清茶,低头喝了一口,语气十分平静:“下晌那会儿,她把守愚带过去的点心扔了出去。”
老太太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扬言要闹绝食,就算做了她的份,也是被掀翻的结果。”
说到这里,裴聿川摇了摇头,“天下安定下来才多少年,外面填不饱肚子的百姓数不胜数,娘,您是最了解不过的。”
他态度坚决,说完这句话便站起身来,对老太太道:“我去看看她,您早些休息,养好身子最重要。”
老太太还在因为他方才那句话愣神,闻言就回过神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劝了一句:“她还小,一出生就没了亲娘,脾气大些也是寻常,要是冲动之下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莫要同她计较,好好跟她分说,是能听进去的。”
裴聿川闻言便挑了挑眉。
她还小?
莫要同她计较?
啧,这两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呢?
他随意“嗯”了一声,老太太就当他答应了,这才放他走。
……
松龄院跟芳菲院隔得不远,几步路的工夫就到了。
裴聿川抬手阻止了下人们问安,刚走到院内,就听见前头的房间中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伴随着裴静容尖利的叫声:“我不吃!都拿走!别来烦我!”
南山听见这番动静,不由得瞧瞧看向自家国公爷,却意外地发现对方面上很是平静,没什么情绪波动。
心里头有点想不明白,只觉得国公爷最近的心思越发难猜了……
房间内,一片狼藉。
地上满是碎瓷,裴静容只穿着一身单衣,没有穿鞋,就这么光着脚,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椅子中,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
丫鬟端着点心盘子,踌躇着不敢上前。
“找人把地上清理了。”
一道清冷的男声传来,丫鬟赶忙放下托盘福身行礼:“国公爷,奴婢这就去。”
下人们动作很快,不一会儿,房间内又恢复了整洁。
裴聿川负手站在裴静容面前,低头看她,语气平静地开口道:“换身衣裳,我带你去个地方。”
小姑娘闻言便直接扭过头去,梗着脖子不说话,也不看他,也不动,完全没有听话的意思。
她不说话,裴聿川也不着急,索性在椅子中坐下,端起茶慢悠悠地饮了起来。
房间内一时之间陷入安静,除了茶盖与茶盏相碰时的轻响声,便再无其他声音。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小姑娘悄悄抬起头往那边看了眼,又快速收了回来。
她努力想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眼眶里却渐渐蓄满了泪,还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我才不要听你的话……
你爱疼谁疼谁,我才不在乎……
胡乱地用袖子去擦眼泪,可眼泪却越擦越多,怎么都止不住。
裴聿川放下茶盏,轻叹了一声,这动静惊动了正在偷偷抹眼泪的小姑娘,像只受了惊的兔子,又往里面缩了缩。
片刻后,她自觉丢了面子,脸上的眼泪还没擦干净,就又梗着脖子大声说:“我才不去!”
裴聿川耐心即将告罄,直直对上她的眼睛,平静地道:“要是不想换衣服,那就这样走吧。”
大有如果她自己不走,就叫人来把她带走的意思。
看见阿爹皱着眉,神情也有些冷,裴静容心底也有了惧意,但又执拗地不肯服软,委屈又倔强地哼了一声。
裴聿川心里被她逗笑,面上却不显,依旧绷着脸,扔下一句:“我在门口等你。”
便起身出了门。
半晌后,裴静容换了身衣裳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芳菲院。
她敏|感地察觉到,今天的阿爹与从前不一样了,要是自己不听话,他真的会让人把自己强行带走。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都黑漆漆的,唯一的亮光便是南山手中提着的灯笼。
小姑娘原本还在赌气,不想离裴聿川太近,可周围的黑暗戳散了她的胆子,什么赌不赌气的都忘在脑后,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生怕走得慢了,自己就被丢在后面了。
“到了。”
裴聿川停下步子,转身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
就这么走了一路,裴静容脚都走酸了,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她刚抬起头就愣住了。
这是……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阿爹要带自己过来的地方,居然是这儿……
在小佛堂守夜的老嬷嬷一早就收到了国公爷要带着二小姐过来的消息,此时也不惊讶,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替他们开了门,自己守在门外。
“进去吧。”
裴聿川耐心地等她回神,然后便先行踏入门内。
小姑娘在门外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她进来的时候,裴聿川正在点香,没说什么,自然而然地分了她三根。
上完香之后,父女二人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画,画纸微黄,看得出有些年岁了,画上美人五官秀丽,气质温婉,良久无言,还是小姑娘先打破了安静。
“阿爹,描云姐姐说我跟我阿娘长得很像……”
裴聿川闻言,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原主第二任妻子柳明意的相貌,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是,是很像。”
“可我……从没见过阿娘……”
“别人都有阿娘,常曦她阿娘会给她做好吃的点心,阿菀她阿娘会教她写字画画,就连那个讨人厌的周兰亭,她的荷包也是她阿娘给她绣的,只有我没有……没有阿娘……”
小姑娘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我从来没见过阿娘,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描云姐姐说这张画像上画的就是阿娘,可……”
“可我看不出来,画像上一点都不像真人,我还是想不出来阿娘的样子,阿奶又说,只要我听话,阿娘就会来我梦里,我听话了,我真的听话了,可从没梦到过阿娘……”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从干净的小姑娘变成了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她拽住裴聿川的袖子,“阿爹,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把阿奶气病,我就是担心阿兄。”
裴聿川任她扯住自己的袖子,低头看着她,眼神复杂,他不是铁石心肠,自然会心软,但想到来时的初心,还是摇了摇头,在心中叹了口气,蹲了下来,平视着小姑娘红彤彤的眼睛,语气不似方才那般冷硬,变得温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