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彧?”
第43章 完结前章
客栈二楼的天字号房门被敲响, 店老板亲自抱着热水桶和干净的手巾站在门口。
“客官,这是您要的热水。”
门一连被敲了三下, 才有人走过来开门。
那人带着面纱, 只露出一双眼。
桃花般的眼睛极漂亮,可偏偏眼尾处有条细长的疤,还有密密麻麻的针脚, 像是趴着一条蜈蚣, 多看一眼都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多谢掌柜的。”那人嗓音温润,与这张可怖的脸有着说不出的违和。
店老板不敢再多看他, 只笑呵呵地说了两句客套话,赶忙转身下了楼。
“真奇怪, 穿着跟口音都像是本地的, 出手又阔绰, 却瞅着面生。我在京城开了这么多年店, 可不止这一间客栈, 达官显贵见得太多了, 却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将面前那人递来的黄金塞入囊中,说得有鼻子有眼,“更何况, 这大热的天气,别人都要冰,他却是要我们为他准备一桶热水!”
来人是个身形瘦小的男子, 他沉吟片刻, 抬头扫了眼二楼, “人在天字号房?”
“对。”
“好, 多谢掌柜的。”那人微微颔首, 又朝他道, “今日没人来问过你天字号房的客人,你也什么都没说过。”
话音落下的瞬间,响指声入耳,店老板的目光涣散了一瞬,又渐渐重聚回来。
而方才他面前的那人自然走出了客栈,顺便带走了那块他揣进兜里的黄金。
上京的街市惯是热闹非凡的,那人甫一出店门便混入了人群,再没踪影。而店老板那恍惚的一瞬也因着忙碌而被抛置脑后。
王府后花园正是景色最美的时节,一种婢女小厮围在凉亭左右,目光不敢离开自家主子分毫。
“你竟还留有这么一手,看来当初救你确实是正确的选择。”檀妧说着复虞抬了下手,示意他自己去拿放在凉亭里的东西。
那是她每月都会送给他的平息丹,因着之前杀滕居安时复虞心口处也留下了创伤,无法完全愈合,甚至因为伤及了心脏,辛劳过度时会有刺痛感,故而每七日都需要平息丹来疗愈。
只是这种丹丸制作起来甚是麻烦,需要的药材也十分有限,檀妧只能每月分出一定的分量给他。
复虞看了眼她正修剪的花枝,沉声:“多谢郡主,能为郡主献力是属下之幸。”
这话大概是复虞这大半年里说的次数最多的了,檀妧听得耳朵都有点长茧子,这会儿自然也没理他这茬,只兀自提起旁的事情来。
“明日江蓠会过来,你早些回来让她再替你诊诊脉。”
“好。”他说着又转过身来看檀妧怎么剪都不满意的那株花木,抬手指了指旁边那朵带着花骨朵的枝杈,“郡主不如剪了这枝试试。”
檀妧眉尾一挑,对复虞不免又多了几分赞赏之色。
她早就看出应该修剪这里,可因着上面还有未开的花骨朵,难免有些不忍。没想到竟是被复虞给指了出来。
“没想到你还对花艺有几分研究,看来我还真应对你刮目相看了。”
“无论什么,修剪之道皆是相同。枪打出头鸟,过于出挑的总归是要被修剪磨平,这样才能够整体平衡,达到最佳状态。”
他说这话的时候刻意迎上了檀妧的目光,定定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檀妧明白他的意思,只笑着撂下剪子,拿起月荷递来的手巾慢慢擦拭着手指。
“那看来本郡主势必是个无法将事情做圆满之人了。”她说着又撩起眼皮笑意盈盈地看向满面疑虑的那人,“我就喜欢出挑的人。在我看来,没人应该磨平自己的棱角去衬托那些蠢人,无非是能者多劳便可解决的事,没必要做出更大的牺牲。”
复虞的眼底不知何时泛起浅淡的红色,“郡主……”
“好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多亏有你愿意留在我身边,过几日还有你要忙的。”
她笑起来时那双琥珀的色的瞳仁在明朗阳光的映照下泛着琉璃一样的光彩,落在复虞眼中是说不出的动人。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要说,可最终也只是汇成了一句中规中矩的应答:“是,属下告退。”
待到人走远了,檀妧本欲到亭下乘凉,甫一转身便见檀承渊已坐在那儿品起了茶。
“你这收拢人心的本事,确实要比为父高出不少。”
那双漂亮的眸子弯得更像月牙了,檀妧提起裙摆快步过去:“父王,您何时来的?”
“刚到不久,本是想叫你一起来吃些茶点。”向来不苟言笑的摄政王这会儿看着石桌上摆着的近十样糕点,似是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现下瞧起来,我那些也没什么稀罕。”
檀妧在他身旁坐下,嗔怪道:“父王这是什么话?这可都是我要给您送过去,您借口推辞不要,女儿才自己留下来享用的。”
檀承渊哦了一声,瞧起来倒是比檀妧还要幼稚几分,“那这么说,我是应该怪自己拒绝了阿妧的好意?”
“哎呀父王~”
“好了,我来是为了给你一样东西。”他说着将一封信放到了正意图撒娇的女儿跟前,“这是阿砚的家书,又是单独给你写了一封不让我们看。”
听得是盛清砚送来的东西,檀妧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迫不及待便要拆开来看。
自从她这位夫君北上,已有大半年的光景,每月都会准时写信回来,每次也都要为檀妧单独写一封,说些夫妻间的私密话。
尽管这人也并不会说什么讨人喜欢的话,只是询问她的近况,说自己时刻记挂着她。
可这次信的内容却大有不同,檀妧眉头不由皱起。
檀承渊抿了口茶,觉察到不对劲,“出了何事?”
“阿砚知道南境流寇之事了。”
*
正值炎夏,连夜里的风都带着股子闷热,客栈天字号房的门窗却紧闭。
床上那人用被子紧紧裹住身体,只露出一双眼,和眼尾处的半条“蜈蚣”。
他止不住地瑟瑟发抖,眉上与睫毛甚至还结了寒霜,整个人如同一块冰,几乎没了温度。
“阿妧……”
“阿妧……”
待到翌日清晨,他方从噩梦中缓缓清醒过来,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心中不免一阵失落。
可这种失落也不过持续了片刻,他便带着随身的那把软剑出了客栈。
殊不知他前脚出了客栈的大门,便有一道影子钻进了他的房内。
一连几日,他都是白天出门与同伴们联络,夕阳落下之后便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被子里,艰难地捱过每一个难熬的夜晚。
直到约好动手的这日。
这日是小皇帝出宫巡游的日子。
每年皇帝都会腾出一日的时间来坊间查探民情,声势浩大,坊间百姓早早都会守在街道两旁,自然也是比平日要更热闹几倍不止。
其中混进几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也实在是引不起什么注意。
“听闻摄政王在北境杀敌伤了腿,大半年都在府上将养,禁军又都掌握在滕居安的手里,只要我们上去杀了小皇帝,有了禁军的助力,大军便可直捣京城。”
“你确定?”
“这些年我一直与滕总管书信来往,消息不会有差错。”
皇帝巡游的队伍洋洋洒洒占了半条街,李顷在前,淑华长公主在后,姐弟二人分别坐在围了薄纱的轿辇上,四下寻着某个熟悉的身影。
只不过因隔了层纱,站在街道两旁的百姓并不能看清二人脸上的表情。
混在人群中的齐彧不由皱眉,目光落在随行在旁的滕居安身上,又看向小皇帝。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皇帝竟然个子窜得如此之快,哪怕是坐着也能看清那一双长腿……
他忽地意识到不对,正欲阻拦,便听得利刃划破长空的声音,显然是不远处的同伴却已动了手。
“蠢货!”他低低咒骂了一声,转身便要逃跑,却猛地撞上一只强有力的手臂。
齐彧抬眼,刚好对上盛清砚漆黑的眼眸,不由怔住。
“你不是北上平叛不得归京……”
只见那人手臂一勾,直接扼住了他的喉咙,甚至都没给他拔出软剑的机会。
盛清砚低低笑了一声,“不设下圈套,如何能等到鱼儿上钩?”
周遭的百姓慌忙逃窜,早早埋伏在街道两旁的禁军与摄政王府兵立刻将人群中的可疑人物逮捕,而坐在轿辇上的两人也总算是露出了真容。
“阿砚,小心他袖里有暗器!”
檀妧敏锐地察觉到齐彧手上的动作,正欲过去帮忙,便见一旁易容成滕居安的复虞一个箭步过去,拧着那人不安分的手腕,将袖里的暗器夺了过来。
檀承渊扬剑斩了最后一个混入人群的细作,将人头往地上一扔,那东西刚好咕噜噜滚到了齐彧的脚边。
血腥味儿扑鼻,引得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檀妧有些嗔怪地看向自己十分不拘小节的父王,掩住口鼻递给自己夫君一个求助的眼神。
盛清砚立马将人头踢到了别处,双手紧紧扣着齐彧的手臂向背后一拧,利索地用三指粗的麻绳捆住。
复虞则是在齐彧惊恐的眼神中摘了□□,“久违了,齐公子。”
檀妧扯下他的面纱,虽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那条疤痕吓得怔了一瞬。
她虽已记不太清齐彧的容貌,却始终知道那是一张精致好看更胜于女子的面容,如今不但皮肤变得粗粝,竟还毁成了这般。
实在是有些……
“别看了。”盛清砚抬手扶她,顺势将人揽进怀里。
檀妧垂眼笑了一下,并没注意被绑那人眼底的猩红。
他的眼中遍布血丝,这会儿映出眼前两人出双入对的模样,却只能狠狠咬着牙,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在梦里唤了无数次的名字都叫不出口。
“你也别看了。”复虞不知何时拿了块布,利落地卷成团塞进了齐彧的口中,以防他咬舌自尽。
齐彧疯了般朝檀妧离开的方向挣扎,却猛地对上盛清砚看过来的目光。
那人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冷厉阴鸷,落在他身上。
“将人押入大牢,等候审问!”
第44章 正文完结
潮湿阴冷的大牢里, 处处弥漫着血腥与腐朽的味道,经久不散。
昨晚便被绑在刑架上的那人至今没有半分挣扎, 他什么都不说, 一边忍受着身体与精神上的折磨,一边却还能死死咬着牙关,让狱卒撬不出半个字。
他唯一说过的话便是:“叫你们承安郡主亲自来审问我。”
之后便是漫长且残忍的刑罚, 他几次昏死过去, 再被冰凉刺骨的水泼醒,却仍旧不愿再多说只言片语。
“这可怎么办?若是被上面知道又要说咱们办事不力了。”
“可也不能真的叫郡主来审啊, 郡主殿下那是什么身份,岂是他说见就能见的?更何况……”
“更何况盛将军亲口嘱咐了, 无论这边发生什么都不必去叨扰殿下。”
“唉……”
狱卒们此时也是一筹莫展, 眼看着昏死在刑架上的那人, 比地上来回逃窜的老鼠跟蟑螂还要急。
大抵许久没听到这边的回禀, 当晚他们便盼来了救星。
盛清砚甫一进大牢的门便忍不住皱眉, 虽说他从军数年, 却始终没怎么进过牢狱,上回还是在王府的浊池地牢偷偷见复虞。
远远便见被捆在刑架上的那人,他低垂着头没有半死生气。
盛清砚不由眉头锁得更紧, “怎么样了?”
一见他来,狱卒们各个都谄媚地端茶递水,只可惜这牢狱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 好在盛清砚也并没心情搭理他们这茬。
“回将军, 这细作嘴硬得很, 属下们实在撬不出什么话……”
原本以为会迎来一顿臭骂, 谁知盛清砚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知道了, 你们都先退下吧。”
众人面面相觑,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却也不敢多说什么,没等盛清砚再废话便一溜烟离开了刑审室。
待到众人都走后,屋里只剩了某人虚弱的呼吸声。
盛清砚身材比齐彧要高大魁梧得多,这会儿款步走至他面前,影子几乎将齐彧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别装了,你是见不到阿妧的。”
刑架上那瘦削的身影忽然开始颤抖起来,他似乎是在笑,只是无声地笑。
齐彧缓慢地抬起头,那张因一天一夜折磨而变得愈发苍白的脸上,勾着骇人的笑。
眼尾那道疤衬得人愈发阴鸷,随着他的表情一动再动,像是有生命一般,将他逃离上京、逃离大黎的数月所经历的事囊括其中。
腥红的眼底倏地划过一道寒光,齐彧哑着嗓子一字一顿:“我一定能见到她。”
“你以为我会让她见你么?”盛清砚的情绪总是直白得不加以掩饰,这会儿冷冷望着那人,像是要用刀子一片一片将他的肉割下。
“你做的那些事我桩桩件件都替你记着。你是如何欺骗她,利用她,负了她,害得她家破人亡……即便她说要与你了断,我也不会轻易饶恕你。”
“我曾对你说过的话永远作数——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杀我?”那人忽然疯狂地笑起来,“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确定要杀我?”
盛清砚身子猛地一僵。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看过来,眸子里的情绪复杂且深沉。
“我听说你半年前中了毒,药石无用,连神医都束手无策,后来却奇迹般地痊愈了。你以为解药是如何来的,你那好妻子竟从未同你讲过吗?”笑得越发放肆,整个刑审室里都回响着他嘶哑又几近疯狂的笑声。
“看来她是想瞒你一辈子啊。可怜,实在是可怜啊盛将军!”
“那碗解药的药引,是我的血!你身体里现在也流着我的血,你猜她是不是因为舍不得我,才要将我的血融进你的身体里,如此这般她与你在一起时,便也是与我在——”
他话未说完便觉得喉咙被人死死扼住,那只手力道之大似乎是要直接拧断他的脖子。
可盛清砚越是这般,他越是高兴,苍白的脸色此刻因窒息而泛着紫红,嘴角的笑意却不曾减少半分。
“杀了我……盛……清砚,你一定……很、愤怒吧……”
不知是哪来的鸟儿从窗外飞过,扑腾的翅膀发出声响,猛地将那人的思绪拉扯回来。
盛清砚顷刻间便松了力道,一连后退两步。
“咳咳咳——”齐彧几乎是本能地大口呼吸,却又被呛得猛咳数声,才堪堪能睁眼去看那人。
他早已失去理智,这会儿额角的青筋暴起,满面狰狞地怒吼:“为什么不杀了我!”
“……”
屋里是良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