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衡的目光转向苏缈,方才还算平和的目光,刹那间冰冷异常。
她每一次的担子都挑得稳,唯独这一次……
当初他们是那么信任她,才没有阻拦张骁执意同往。
计是她献的,人是因她死的。
宁衡这张脸,便实难给出什么好脸色。
“妖女!”
苏缈正要上香,终于还是有弟子没有忍住,竟也不顾秦少和在侧,指着苏缈便是一声大骂。
在场的逍遥派弟子,都恶狠狠地瞪着她。如果没有这妖女,大师兄怎么会死。
一直以来,张骁是逍遥的骄傲,是勒紧裤腰带也要捧起来的太阳,是逍遥跻身大派的希望。
就因为她,突然一切化为泡影。
数不清的眼睛盯着苏缈,如果眼神能杀人,苏缈已死了百次千次。
第141章 他不见了
苏缈上逍遥前, 就已经想清楚了。
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便是捅她一刀, 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但这香她是一定要上的, 这酒,她也是一定要送的。
她沉沉地开了口。
“张骁的死,我的确该负责。等我上完了这炷香,出了这灵堂,你们要打要骂, 只管把气撒够了。”
她话音稍顿, 皱了皱眉,“别在灵前闹得这般难看, 他在看着呢。”
逍遥弟子们一时都噤了声,憋得脸上很是难受。
大师兄若是泉下有知, 大约还是向着这妖女的吧。真不知她给大师兄灌了什么迷魂汤,明明是个有夫之妇!
宁衡重重地咳嗽两声,忽然扶住椅子强站了起来。
一众弟子惶惶地望着自家掌门。
“住口!”
他痛斥道,因过分的激动,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骁儿是为家国大义牺牲的, 休要污他的身后名!”
什么妖女, 没有的事!
周遭寂静无声,只闻得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宁衡的目光扫过苏缈, 冷冰冰的。他很快偏开脑袋, 背着灵堂坐下。
“上香便上香, 少扯几句, 这后头还排着队。”
苏缈手里捏着香,不可自控地颤了下手。
这舐犊之情越深, 越显得她的罪恶不可饶恕。宁掌门他,其实不知道有多厌恶她吧。
苏缈上了香,摆了女儿红,起身,走到张骁棺椁前。
她凝视着安睡的棺中人,呼吸悄然停滞。这张曾经傲慢又欠揍的脸,已是青灰颜色。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来烦她。
棺椁里摆放满随葬的物件。
张骁珍爱的玄铁剑,就放置在他的手边。
这把集整个门派之财力换来的剑,将随他下葬。
到了地下,他还要做那个意气风发的剑侠。
苏缈把手伸进棺内。
这样一个动作,引得周遭的逍遥弟子无不紧张地往前靠近。
她只是,要把那个小小的玉葫芦,挂到张骁的剑穗上。
这个玉葫芦,是那日武林大会间隙,与他逛街时,张骁非要送她的那个。
当时苏缈不愿意收。现在,也不想将它留下。
“你的心意,我还给你。若有来世,愿你不要再遇见我。”
他果然是再不能烦她,没有立即从棺材里坐起来,对着她骂:“想得美”!
后面悼念的百姓,还排着长队。
苏缈说完了想说的,逍遥派的也没再为难。
她未再停留,与秦少和径直下了山。
山道上依然络绎不绝,往来着上山送张大侠的人。百姓都是淳朴的,太平越是不易,越对张骁感激。
敌将首级虽是她取的,到底是死者为大,也最惹人感念。
走到半途,秦少和倏尔停下脚步。一直没有说些什么的他,突然开了口。
“这样的事,你得习惯。”
苏缈跟着停下,有些怔怔的:“师父?”
秦少和转过脸来,对她缓缓说道:“且不论张骁的死你占了多大过错,半妖寿长,凡人命短,往后的岁月里,你注定会在不断的告别中度过。你还会送走为师,送走老季,送走你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你曾经倾注了感情的人,终究会化为尘土,成为你的回忆。”
苏缈语塞,忽觉得喉间生涩。
是的,有一日,雁山也会摆上灵堂,秦少和会躺在棺椁中,受徒弟一炷炷的香。
雁山会像今日一样,哭声绵绵不绝。
苏缈忽然发现,不经意间,师父的鬓角又白了些许。
他已是个老人了。
“你若是个没心肺的,为师何须担心你。”秦少和无奈地摇着头。
偏偏,她是个博爱世人的,肯为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拼尽全力。
苏缈苦笑了下:“师父说的话,还真是残忍。”
秦少和捋了捋胡须,忍不住长叹一声。
他回头,再望了眼香烛缭绕的逍遥山,久久的没有说话。
飞鸟入林,莺莺唱着好天气。
再开口时,他说:“逝者如斯,愿你放宽心,珍惜当下,求个来日无憾便足矣。”
说到此处便止住话头,轻拍拍她的肩,往山下去了。
逝者如斯,珍惜当下么。苏缈念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师徒二人下了山,上了马。
回雁山途径湘临城,今日城中店铺开了不少,生活渐渐又回到了正轨。
苏缈终于买到了食材和糕点。
回山本要做菜,曾书阳却正用着厨房。
因要做的菜都是玬珠爱吃的,苏缈怕这小子触景生情,只好暂且作罢,等晚上大伙儿都歇息了再用厨房。
晚饭的时间到了,乔六一勺一勺地给难民舀着粥。
前些天,都是樊音放的饭。
没在厨房看到樊音,苏缈才想起来,昨晚秦少和在书房议事,也未看到她。
那日突入敌营,师姐受了伤,她竟把这茬儿给忘了。
当时若不是陈慕之不肯撒手,拼了命地把樊音抗出来,这会儿苏缈都没师姐了。
是她的疏忽了,苏缈忙去找樊音。
“这点皮外伤过个把月自己就好了,不妨事的。”
眼下,樊音坐在床上,她坐在脚塌,为师姐疗着伤。
樊音手边是针线篮子。这两日也没闲着,一直在帮师兄师弟缝补衣裳。
这会儿,她却哪有什么心情补衣裳,一个劲儿地说着苏缈,大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你总是自责,总要怪自己,可哪有什么人,要求过你必须怎样。”
苏缈正施妖术,没应她的话。
樊音一脸愁容:“没有谁生来是不犯错的,也没有谁是不想偷懒的。你自己非要过得那么累,又何必呢。”
这伤深可见骨,痛得樊音一天一|夜没睡着。可不论是樊音本人还是陈慕之,都没有来敲过苏缈的门。
明知她会疗伤,却由着她先自疗伤去。
至少,她的师兄姐弟,从未要求她必须做得多好。
曾书阳发疯那次不算。
“人都是相互的,牺牲和付出,哪能净逮着你薅。他们只看到张骁为你死了,哪还记得是你把他们逍遥派拉回的正轨。若没有你,他逍遥顶多了就是个地方小派,哪有什么机会在武林大会打响名声,叫江湖武林称颂一声‘侠义’。”
苏缈收了手,擦擦额头的汗:“好了。”
腿上的皮肤还有一些淡淡的红,过个几天自己就会痊愈的。
樊音放下裤管,还是叹气:“我刚才说的,别告诉我你没听进去。”
“我听见了。”
苏缈坐在脚塌上,因大耗妖力,有些疲惫,“多谢师姐开解。”
道理谁不懂呢,想到和做到是两码事。
不过,先前听了师父那一番话,现在又听了樊音的劝,的确是好受了些。
苏缈有片刻的失神。
一只手,便在此时轻轻地放在她的头顶。
她小有一惊,抬起眼眸,对上樊音温柔的目光。
樊音揉着她的脑袋,依然是怪罪的口吻:“今晚可要好好休息,看你看,眼睛都快凹进去了。”
“嗯。”
好好休息,她很快会缓过来的。
是夜,深更半夜的,苏缈在厨房里做菜。
玬珠那个小馋鬼,明明不饿都能干掉三大碗。
最后一道菜装进食盒,苏缈熄了灶火,吹了蜡烛,轻轻地关上厨房门。
“我闻到了,”走廊里突然响起个声音,“都是珠儿喜欢吃的菜。”
苏缈脚步顿住,提着食盒的手随之一紧。
曾书阳不知在墙角站了多久,悄无声息的,苏缈一心做菜,尽没有察觉到。
“师妹这是想做什么?”不等苏缈开口,他走上前来,追问道。
“我做来自己吃的。”
少年一向澄澈的眼睛,忽而眯了一眯:“是吗,我可以尝尝吗?”
“下次吧,下次多做些。”苏缈面不改色,如是道。
许是看她这两日状态都不好,曾书阳没再追着问,侧了个身就放她走了。
可当苏缈走出几步,身后少年的声音又突然响起:“等天下平定了,妖界我是一定要去的。”
苏缈回头,对上少年坚定的眼睛。
“哪怕有去无回,一切努力终是徒劳,我也一定要试一试。”
少年握着拳头,这样说着,“师妹若不去,告诉我怎么进妖界就好。”
苏缈下颌绷紧:“我会去的,一定!”
她说完这句,转身便回了房间。眉沁等在那里,再不回妖界可要惹麻烦了。
拿到食盒,眉沁道过了谢,就急匆匆回妖界去了。
事情终于了了。
苏缈站在漆黑无声的屋子里,忽然一股空寂袭上心头。这屋子里,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再无别的声音了。
今晚是个满月,天地亮堂堂的,窗纸上却只倒映着院中的树影。
她其实有些累了,本当应樊音的话,好好休息的。可当坐下吸纳灵气养躯体,却总心不在焉。
窗纸上,不是该有一道身影等在那里么?昨日未见他,今日走动颇多,却也未遇见过他。
苏缈打开门,往后山去了。
竹林边没有人,悬崖边也没有人,只有夜晚的风在静悄悄地吹。
“尊上,你在哪儿?”
喃喃地说出这句,她才想起来,缠心藤的根须已被他取走了。如今她做什么,说什么,妖皇再也不会感知到。
她浑浑噩噩的脑子,已经缓过劲儿来了。苏缈想与他好好的谈谈,却哪里都找不到见他的踪迹。
也许他也生气了吧。
他以一界之尊的身份,与她说了那些低头的话却遭了回绝,到底是伤面子的。
也许,他还要再散心几天才会回来。
苏缈便又回了房间。
心绪不宁的在窗边坐下,她呆呆地趴在桌上,望着棋盘上尘埃写就的字。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她写了前头七个字,他补了后面三个字。
也许是温源的无情重重地伤了她,她再不说爱,也不说相思。
一直以来,倒是妖皇一再地低下他高傲的头颅。
是根本不懂生命,又不懂感情的他,在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
樊音说她不够自私,其实在感情这一件事上,她却是实实在在的自私。
师父说,珍惜当下。
苏缈也想珍惜当下,可已找不见他。
她在桌上趴着,懒懒的未有动弹,一直趴到天边蒙蒙亮,她也昏昏沉沉起来。
“不好了,苏姐姐!”
突然撞进耳朵的声音,将她唤了个清醒。
苏缈半阖的眼睛睁开,见眉沁居然出现在房间里。
她一张脸上尽是慌张,裙子沾着菜汤,整个人着急忙慌的。
“什么不好了,菜打翻了?”
眉沁上来一把拉住她:“哎呀,不是什么菜打翻了,是你夫君,不是,是月之子他……”
苏缈脸色微僵:“怎么了,你慢慢说。”
眉沁吓得脸色煞白:“他居然是月之子!他居然杀了回去,把妖界都要掀翻了!”
第142章 杀入妖界
妖界, 水晶王宫。
“不吃算了!”
沣夔重重搁下碗,香浓的滋补羹汤被震得满桌飞溅。
侍女吓得肩膀一抖,害怕地把脑袋埋得低低的。
玬珠呆坐在桌边, 既没什么表情, 也没什么反应。汤水飞溅到她手上,她迟钝了两息,才捻起帕子轻轻擦拭。
她的眼神是空洞的,面容是麻木的,动作是缓慢的。她就像个漂亮的躯壳, 也不说话, 也不笑。
这副样子,看得沣夔好生窝火。
他陵鱼一族是虐待了她不成, 这小公主自嫁过来,便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若不是看她肚子里有了, 乃是两族重要的血脉,他真不想搭理这贱人。
也不知沁儿跟她为何那般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