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了她,她非要去争取些什么,原本不会死的人,才会死。
眉沁出现在这里,苏缈有很多想说,也有很多想问,沉默了半晌,到嘴却只有一字——
“好。”
她明日便去城里看看,能不能买到食材,给玬珠做些好吃的。
还有,张骁说要请她喝酒。如今兑现不了,便换她来请吧。
女儿红,跟上次一样。
第140章 不知所措
苏缈望向窗外。
月光正浓, 窗上的影子也正浓,再等等天亮了,她便下山买食材去。
可打开门, 便要面对妖皇。要不要他陪着去, 倒是叫她为难。
眉沁要在这里等个一两天,这会儿并不急着走。
她看苏缈没有怪罪的意思,咬了咬唇,这才上前两步,又说道:“原本妖界戒严, 我是出不来的, 但是突然出了件大事,倒给了我机会。”
“什么事?”苏缈抬起眼皮, 问。
“灵狐王和陵鱼王突然重伤回界,弄得大家都手忙脚乱的, 我就瞅到机会溜出来了。”
苏缈“嗯”了声。
她知道了。
月之子与他们大战一场,双方都受了重伤。如此,连累她骤然妖心剧痛,在紧要关头失去战斗的力量。
进而致使张骁英年早逝。
那么,这笔账, 最终该算到妖界这帮逆贼身上才对。
眉沁见她脸色稍缓, 往下说道:“姐姐关心妖界之事,我便一直替你留意着的。这次不仅两族的王受了重伤, 金翅鸟族长老院的几位长老也死伤惨重。被压制已久的金翅鸟王, 可能会借机反制。”
苏缈:“嗯, 我知道了, 多谢。”
眉沁见她依然神色冷漠,心中忐忑, 也不敢问究竟出了何事:“哦,对了,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
她说着,取出个小小的卷轴,小心翼翼地递到苏缈面前。
“姐姐不是想知道你父亲的过去么。那日我看凝辉殿没人,就偷偷溜了进去。找来找去,竟然到了这个。”
小小的卷轴,在暗夜中发着清亮的光。其上的纹理有一些眼熟,好似与她曾见过的,阿青腰间那块青玉上的一样。
窗纸上倒映的影子,忽而动弹了下。
“这是什么?”
“是月之子的诏令,关于你父亲的。”
苏缈扭头,朝窗户的方向望了眼。
这诏令出自月之子之手,关于她父亲的事,他清楚却不多言。
此时此刻,这屋里发生的一切,妖皇在外头一清二楚。
那道影子,看起来有一丝的紧绷。
苏缈等了片刻,未见他推门进来,索性真将这卷轴打开了。
真是妖皇的字。
苏缈捧着诏书细细地看,越看越感觉一股寒气直逼后背。
原来,竟是这样的么。
原来这一切痛苦的经历,都源于两百多年前,这一封诏令。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因见她眼底忽有寒霜浮现,眉沁有些怕怕的。
苏缈将诏令收起,抬起眼眸,语气倒是平缓:“没什么。多谢你,还把我的事记挂在心上。”
她的平静恢复得快,反倒叫人更加惴惴难安。
眉沁咬着嘴唇,扯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我答应珠儿的,会好好帮姐姐办事。”
苏缈轻揉额角,实在是倦了:“嗯。你先出去吧,明日我下山看看,能买到什么食材。”
眉沁便乖乖的先走了。
屋中恢复了安静,沉闷的感觉倒比先前还要令人窒息。
苏缈独自坐着,听屋外蝉鸣叫了几阵。终于,她起身,把门打开。
“尊上请进来吧。”她说完了话便回到屋内,站在离窗远远的角落。
角落阴暗,她的面容看不清楚。
轻轻的脚步跨过门槛,关门声响起。
苏缈听着背后的脚步声一点点放大,却感觉这距离越拉越远。
心房不由地抽痛了下,她站在原地没有转身。
“此一时,彼一时,”他在她身后开口,口吻柔和,竟是明显的讨好味道,“缈缈……”
“原来,在尊上的心里,半妖比尘埃中的蝼蚁还不如。”
她的声音,比方才沙哑,“我的父亲,他为半妖求情,他理解半妖的无辜……就值得尊上逐他出凝辉殿么?”
“本尊是月之子!是妖界秩序的守护者。而半妖——”
妖皇回答她道,“半妖的存在,是对妖族血统的玷污。”
立场不同,难论对错,这个苏缈懂的。
她仍以背影相对:“若我父亲不曾被逐出凝辉殿,便不会遭到同族排挤,他不遭排挤,便不会到人界散心,不会遇到我的母亲。他原本……是被看好的继位者,是金翅鸟族未来的王。”
有些事,钟曲或多或少与她谈过。但关于父亲的过去,始终被迷雾掩盖,他们绞尽脑汁也理解不够。
看到这份诏令后,所有的不懂,才都豁然开朗。
“他遭尊上下诏指斥,在金翅鸟族威望大减,长老院逮到机会借题发挥,自此开始侵蚀王权。长老院壮大之后,更是追出妖界,将我父亲杀害。”
她哽咽着,声音止不住的有一些颤抖,“一切,都是因为尊上,因为尊上对半妖的厌恶。”
现在却跟她这个低贱的半妖,说着什么一辈子。
真是好不讽刺。
背后,他的叹息声透出深深的无力。
“本尊说了,此一时,彼一时……本尊的过错,本尊绝不推诿。但阿青的改变,也望你不要视若无睹。”
他缓缓又小心地说着。
“若当能够踏出凝辉殿,去亲眼见见信修说的那些,也许,就不会直到遇见你,才对半妖有所改观。”
所以,又把责任怪到了四大逆族身上么。
苏缈转回身,直直地望着他,深吸一口气:“改观又如何,守护妖界秩序是尊上的天责,半妖的血统……”
“血统!”他出声打断,“血统和生命比起来,算得了什么。我是月之子,我也是阿青!”
他往前一步,目光澄澈又着急。
“我要你共主凝辉殿,这还不能够说明我的心意,我的歉意,我的悔意,我对你的……爱意吗?”
他进一步,苏缈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话,分明饱含着浓烈的情,可苏缈偏开头,眼眸垂下茫然地盯着地面。
她缓缓地摇头:“我不知道,我心里太乱了。”
张骁的死,玬珠的苦,以及对自己深深的怀疑,同时充斥了她的头脑。
她原本便不堪一击,这一份诏令的出现,彻底击碎了她判断的能力。
也许妖皇说的是真,他亦不过是被困在凝辉殿中,遭蒙蔽了视听。
也许当时他若能自己踏出去看一看,就不会有这份诏令的存在。
这个世上,也就不会有她苏缈的存在。
她情愿是这样的。
此时此刻她是茫然的,不知眼前站着的,该说是月之子,还是阿青。
苏缈再次深吸口气:“我想静一静,好好想一想。尊上可否允我。”
阿青微微地蹙了蹙眉,静默了两息:“好。”
他答应过的,但凡她有所求,他都会应的。
于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遥遥地从她的心口取出个东西。
一室黑暗,缠心藤的根须发着幽蓝的光,在他的掌心蠕动着。
他轻轻地一捏,星星点点的光散落到地上,熄灭成尘埃。
“终是我对你不住。”
缠心藤取出来了,从此,她的命就再不系在他的命上。
苏缈感觉心房空空的,愣愣地望着他,突然嘴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男人的眸子依然是那般的清澈,如一汪清泉,如一眼古井,如她当初在那个洞口看到的一样叫人难忘。
只是,彼时它倒映着月光,现在,它倒映着她的模样。
满满都是她的样子。
妖皇无言地收回手,转身,广袖兜风,快步出了门去。
外头月光清亮,可窗纸上,再没出现那道影子。
寂静了许久,苏缈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棋盘上薄灰上,她没写完的字句,悄然补全了——“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等待了那么久,担忧了那么久,想说的话,却只落在了棋盘上。
今夜的时间过得好慢,每分每秒都像把人放到油锅上煎。
终于,天边露出一抹光线,太阳照常升起。苏缈早早地打开门。她要下山,买菜,做饭。
她已然是起得早的了,却还有比她起得更早的。
大战胜负已定,便有难民收拾了东西,急不可耐地要回家看看。
陈慕之等人被吵醒,打着哈欠把能发的食物往外发了。
苏缈木然地下山,木然地进城。
城中却尚未恢复往日的热闹,好些铺子没有开门。
玬珠爱吃的菜暂时买不到食材,点心更是没个着落。
逛了一圈,什么也没买到,她只去自家客栈拿了坛女儿红,便回山上了。
一天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也没做些什么,便又天黑了。
到了晚间,秦少和召集了众人在书房,商量明日得去逍遥派一趟。
张骁落葬前,他们也该去上香送别。
“苏缈,苏缈?”
“啊?师父?”她仍有些魂不守舍,盯着跳动的烛火就发起了呆。
“明日只你随我去,今晚早些休息。”
“哦。”
因敌军败走,今日陆陆续续有百姓上到雁山来,亲表崇敬致谢之意。
又有难民要收拾东西回家。
门派里繁杂事务不少,陈慕之等人都忙得走不开。
是以,明日上逍遥悼别张骁,秦少和便只带苏缈一个。
次日天刚蒙蒙亮,师徒二人就下了山。
按惯例,逍遥那边会停棺三日,明日一早便将落葬。
一路上,秦少和都没什么话。
大概也是懂她心情的,无论什么言语,劝导也好,开解也好,都无比苍白。
还未到逍遥,远远便瞧见那山上一片缟素。山顶的天空仿佛有一片阴云,昏暗地笼罩下来。
山道上走过许多人,上山的,下山的,都是沉默又哀伤的模样。
贩夫走卒,富商贵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无差别的,都是来为张大侠敬一炷香的。
苏缈低埋着头,一阶阶上了山。耳边时不时传来路人的议论。
“若没张大侠掩护,苏女侠未必能取敌将首级啊。”
“对了,那个直接踏平敌营的大妖,莫不就是苏女侠的丈夫?”
“好像是吧。”
“那为何不一开始就出手,这样张大侠就不会死了。”
“这我哪知道。”
“反正啊,我是打死都想不到,这妖族竟然有一天会帮到咱们。”
路上时不时有人议论着前日的大战,无比惋惜张骁。
上山的这一路,苏缈把头埋得很低,万幸没有人认出她来。
进得山门,看门弟子看到苏缈的那一瞬,就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大约碍着秦少和的面子,才没当场赶人。只是那红红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不欢迎”。
跨过门槛,浓重的香烛味便扑面而来,压抑的哭声从灵堂的方向传来。
陆续有上完香的人从旁边经过,不住地叹气,互相地说着什么。
“张大侠是英雄啊!”
“天妒英才,唉……”
“我愿捐银千两,为张大侠立一块功德碑。”
苏缈始终没敢把头抬起来,她提着女儿红,跟在秦少和身后到了灵前。
灵堂里烟熏缭绕,哭声绵绵不绝。
黑色的棺椁摆在正中,李大李二一左一右地跪着,早已哭红眼睛。
宁衡坐在灵堂外的椅子上,脸色青白又憔悴。一旁的弟子端来碗参汤给他,他喝了半碗便搁下了。
秦少和为张骁上了炷香。
“宁掌门,还望节哀。”
宁衡轻轻地点了点头:“秦兄亲自上香,实在抬举骁儿。”
声音沙哑又虚弱。
“令爱徒为国牺牲,英雄气概,秦某理应来敬这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