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缈心头憋闷得很,真想骂他一顿,好好问个清楚。
他到底是为什么,非要来妖界闯这一趟!难道就因为跟她赌气么?
对面。
沣夔夺下宝珠,临危成王, 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很兴奋, 甚至未多看一眼先王的头颅。
那是他的父亲。可早些死了让位,才是个值得儿子缅怀的父亲。
今日之妖界, 鸣蛇族丢了威天盾, 金翅鸟族内战不止, 灵狐族公主嫁了他……
他再若擒住月之子, 往后这妖界,便由他沣夔说了算!
“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 已是毫不掩饰的狂妄。
“月之子也不过如此!”
此时祀水宝珠闪烁着耀眼的光,在他的手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远远比在先王手中厉害。
沣夔的确是极强的存在,更是天生的王者。
一直抵挡着攻击的尧光再次抖动起来。眼下,即便是两人合力抵挡,似乎也不过是负隅顽抗。
“往后撤吧,找机会出界!”苏缈急忙说道。
回人界去,那边妖族不熟,想必还有机会躲开追杀。
“你先走。”
妖皇忽然抓起她的手,往她的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他说话的气息,比方才更加的虚浮,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可他的脸上,却挂着释然的笑。
苏缈正待去看手中的是什么,眼前突然金光迸发。
她连忙眯起眼睛。
与此同时,强压在尧光之上的那股力量,竟突然消退了。
力道陡然卸去,使得苏缈身形不稳,险些跌下空中。
“还不快走!”
一道略显沧桑的女声,倏尔在前方响起。
巨大的金色羽翼,将对面如山似海的敌兵挡出视线。
苏缈不由的瞪大了双眼。
这是对漂亮而丰满的翅膀,它的翎羽耀眼如烈阳,仿佛蕴含着庇护一切的力量。
她知道,唯有金翅鸟王族,才可能拥有这样的双翼。
白发在风中飞扬。年老的女子侧过头,对苏缈吼着“快走”。
刚才正是她,挡下了祀水宝珠的攻击。
她满头银发,侧过来的半张脸已被岁月划下条条皱纹,尽显沧桑。
可她的眼神,却并不是羸弱的。
沣夔万没料到,在此关头,居然有人搅局。
他紧咬后槽牙,当即怒斥:“金翅鸟王,你是铁了心做个懦夫不成!”
女王并没有搭理,只是吃力地与祀水宝珠对抗着,侧头凝望着苏缈。
“你叫什么名字?”她含着笑,这样问。
心跳好生的快,苏缈觉得那看着自己的眼神,仿似要将她穿透。
是探究的,也是温柔的。
她便如呆了一般,脱口而出:“我姓‘苏’,叫‘苏缈’。”
“这名字好听,却隐含了一丝苦意。”
女王顿了一顿,柔声对她说道,“孩子,我赐你一表字——‘长乐’。”
话落,不等苏缈应答,只将广袖猛地一挥,将他二人朝远方推去。
“去吧!”
苏缈不知她是谁。
或许,那便是金翅鸟族的王,或许,是她能叫一声“祖母”的人。
大概,也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了。
苏缈很想停下来与她多说几句,可时间不待,绝不能再耽搁下去。
妖皇的脸逐渐呈现出一片青白,眼眸已渐渐失去了神采。
她好生害怕,怕张骁躺在棺材里的脸色,也同样出现在他的脸上。
她已然承受不起,再一次的生离死别。
苏缈把头转开,震动翅膀,拉着妖皇直往界门飞去。
沣夔眼睁睁看着他们远去,狠得咬牙:“死老太婆,受死吧!”
浮玉冷哼,手托雷灵之精:“倒要看看,今日谁死!”
苏缈带着妖皇一路奔往界门,身后激战的闷响滚遍天际……
一路少有追兵,亏她手里有尧光顶着,好歹是安全穿过了界门。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耳边轰隆的乱响顷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夏日的清幽蝉鸣。
外头,眉沁还等在这里。
她一脸焦急,脚底下的草皮已叫她全踩秃了。
“怎么样!?”
苏缈先看了看妖皇。
他还清醒着,只是有些疲软了,半耷在她的肩上。
此时若在夜里,有月光笼罩,他或能感觉好些。可现在这外头热得不得了。
苏缈这才把界石还给对方,答眉沁道:“里头打得厉害,你快回去吧。”
“哦。”
眉沁的目光落在在妖皇身上,并徘徊了片刻——这毕竟是月之子,她先前竟不知道。
如今再看,那落魄的模样,还是不像月之子。
苏缈:“你夫君忙着追杀我们,你却在帮我们,不怕受连累?”
眉沁涩涩地扯了下嘴角:“姐姐放心,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便是要我去死,我也绝不会出卖你们的。”
苏缈见她目光坚定:“当真?”
眉沁:“我早已说过,我就一颗心,却被分割成好多块。而我贪心,一块都不肯放下。”
她深吸口气,又苦涩道,“可我确切的知道,我爱的是他,不是他的权。当他一点点的沦陷下去,我也一天天心如刀割。我实在……不想他一错到底。”
眉沁说完便不再耽搁,捏着界石,转身回妖界去了。
苏缈望着那空空如也的界门,暗叹了一声。
眉沁若最终倒向沣夔,她也怪不得什么,能帮的都帮了,谁还不能为自己考虑呢。
这么想着,苏缈扶住妖皇,速速离开了这里。
出界都这么久了,却并无妖兵追上来,想来暂时安全了。
可是,雁山仍然不敢回去。一怕会被搜到那里,二怕连累了他人。
苏缈只好带着妖皇往密林中去。
没找到山洞,只找到还算平坦的阴凉处。她也不敢耽搁,这就坐下来为他疗伤。
“不必了。”
妖皇缓缓睁开眼,轻轻拨开了苏缈的手。他的手冰冰凉凉,在这夏日里凉得吓人。
“我妖丹碎裂,不是你能治愈的。”
“妖丹碎裂?!”苏缈脸色惊变,“什么意思?”
妖皇只是浅浅地笑了笑:“本尊妖身强大,就算没了妖丹也还能活。我没那么容易死,但这伤也没那么容易好。”
是这样吗?听他这么解释,苏缈勉强松得半口气。
妖皇握着月影杖,缓缓合上眼睛,灵气一点点通过月影杖进入他的身体。
苏缈不敢打扰他疗伤,往边上挪了挪位置。过了好一会儿,见妖皇的脸色的确稍缓过来,她才终于放心。
蝉鸣悠悠,溪水潺潺,鱼儿摆尾游过,紧张的心逐渐沉静下去。
直到这个时候,苏缈才有机会看看,他究竟往自己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把手心摊开,掌心的竟是一道诏令。
展开,墨迹尚未干透,印泥鲜红,应是刚刚写就的。
苏缈抬眸瞄了眼阿青。
他正闭眼疗伤,不知几时才好。
于是她便自己先看起了这份诏令。
这份诏令内容颇多。
苏缈一句一句地读,越往后读指尖越是颤动,眼眶逐渐泛起淡淡的红。
耳边的蝉鸣、水声好似都消了音,天地寂静。
不知过去了多久。
当气息逐渐平稳,一轮自疗下来,妖皇缓缓睁开眼睛。
恰对上一双微红的眼睛。
“啪!”诏令被她砸过来,重重地落在他膝上。
砸得他挺疼的。
“你就为了这个,不要命了!”
那卷轴滚落展开,日光透过树枝,在白底黑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上面书写着的内容——平反、罪己、正名、婚讯。
平反金翅鸟族王子信修。
数己之罪。
正半妖之名。
迎苏缈为妻。
哪一件单拎出来,不是震撼妖界的大事件。
他嘴角浅笑,轻轻地拾起着份诏令,倒是口吻平淡:“一份诏令,光盖了印玺还不作数,还需到月影皇碑下敬告妖月,方才生效。”
她就奇怪了,不就是写一份诏令么,何至于特地跑到妖界去写。先前他坠在腰间的那枚青玉,明明就是印玺。
原来,是非要敬告妖月才能作数。
可她又不知道这些章程,他随便唬弄唬弄,她也会信的呀。
这般的解释,叫她忽然喉间酸涩。
妖皇将诏令卷好,郑重地放回苏缈手中:“我已在月影皇碑下,将内容上呈妖月,待日后我重掌妖界,定一一兑现。”
他是很认真的模样,眼光至诚地望着她。
苏缈捏着这小小的东西,觉得它分明有千斤沉重。
她敛眉轻笑,片刻的沉默后,摇了摇头:“便是没有这东西,我也想通了。如你所说,此一时彼一时,从‘尊上’成为‘阿青’,你的改变,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若连我都不懂你,这世上,曾经如此孤独的你,岂不是陷入了更大的孤独。”
若孑然一身,无一知己,即便他已自由行走,也不过是被囚禁入更大的牢笼。
他尽己所能的去理解她,她却没有回以同等的理解。
妖皇愣了一愣,眉眼忽而弯成好看弧度,苍白的脸也在这一瞬好看了气色。
这笑却很短暂,他紧接着摇了摇头:“不,无论如何,妖界我是一定要去的。”
苏缈眉梢一挑,眼露困惑。
“你终究是理解了我,我甚是宽慰。可若不去这妖界,你又怎知我为你的决心。”
他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她,“我便是要你知道,张骁可为你死,我亦肯为你豁出性命。”
苏缈:“你?”突然语塞。
幼稚!
她心生薄愠,咬牙狠狠地骂道:“做给我看的么,想要我追悔莫及么!”
张骁临死那个吻,事后想起来,她委实是生气的。她成什么了,成这两只孔雀不惜代价争抢的目标了么。
苏缈嘴上骂着,心头却抽痛得难受。
“你赢了,你们都赢了。”
“都?”妖皇对这个字似乎不满。
苏缈吸吸鼻子,看着他道:“我这辈子,再没办法忘掉张骁。这辈子,也没办法忘掉你,赢家和输家其实无法界定得那么清楚。”
他沉默了,方才肉眼可见好转的气色,转瞬又黯淡下去。
就因为她这一番话,曾经作为她“尊上”的人,竟突然泄了气一样。
苏缈有些不明白,自己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他何以就颓废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明明当初在宁州分开的时候,他还保有一丝冷傲。
开口总是“本尊”。
可眼下他微垂着头,无声地坐在一旁,说话的口吻全无一点傲气。
苏缈望着他低垂的眉眼,思索了片刻,突然回过味来。
张骁战死之时,正是阿青重伤之际。他之所以重伤,或许与赶回来救她有关。
而她,却在他为她奋不顾身的时候,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将他请出了门。
苏缈身边不止有他,而妖皇身边却实实在在的只有一个她。
她的一句拒绝,将他保有的最后一丝冷傲也彻底击碎,便成了如今这样,在妖界大杀四方,却在她面前可怜兮兮。
苏缈欲哭还笑,把手轻轻的放在他的手背上。
所幸,现在补救还不算晚。
“张骁已入土为安,成为回忆,而你——而你是未来啊。”
妖皇抬起眼眸,眸光闪动,饱含希冀地看着她。
“更何况——”
苏缈抬起手,轻抚过他苍白的脸,“我没有吻过他,我只吻过你。”
第144章 妖界混战
她的这颗心, 早已有了归属。
从来没有哪怕一瞬间,为张骁的痴情偏离过。
张骁是故友,是重要的人, 但不是心搁浅的地方。
苏缈伸出手, 用指尖抚平他眉间的褶皱,然后轻轻地吻在他的脸颊。
他的脸微微泛凉。
“我说过会永远陪你的,怎么会食言。未来的许多年里,我们相辅相携,会一直过得开开心心。”
阿青眼尾上扬, 眸子荡起层层涟漪:“当真?”
“当真。所以, 要听我的话,不许再做傻事。”
“好, 我都听你的。”
他身上哪里还见半点至尊的威严,答应得好快, 生怕慢上片刻她便会生气似的。
许是终于放下心去,他就这么靠着苏缈的肩膀,陷入了昏睡。
苏缈伸手抱住他,臂弯遮住刺眼的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本就重伤, 还要硬闯妖界, 眼下妖丹碎裂,伤得着实不轻。
他需要好好的休息。希望妖界就算有妖兵追杀出来, 也晚一些, 再晚一些……
先前就听说过, 那沣夔着实厉害得很, 但愿金翅鸟王能够拖住他。
苏缈心里惴惴不安,希望金翅鸟王不要因此受什么伤。
——“长乐”。
她想起金翅鸟王赐予的表字。
真好听, 这算是长辈对晚辈的殷殷祝福。
可想着临出界门时,回头看到的画面——那天际的激战,似乎更加激烈了呢——她便总安不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