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关头, 难说不慌。妖皇的话是什么意思, 苏缈没懂。
锁在脖子上的是一股妖力,她想要抓住,却触碰不到,她便像是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张着嘴巴却只是徒劳。
外头酒未停, 笑不断, 没人注意到她这间房里正发生着什么。
“本尊许你追随,不是为了让你长本事去救人。记住, 你若要死,也只能为本尊死!”
这下苏缈听明白了, 他说的是在那石洞里发生的事。她明明可以靠人肉熬过去,却选择了自己抗风险。
要是秦少和他们再晚一点到,她真有可能死在里面。
是这个,令他勃然大怒。
脖子就要被拧断的关头,妖皇才终于发了慈悲。苏缈双腿一软, 跌落在地上, 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此时妖皇余怒未消,眼中凶光依旧:“可知错?”
“咳咳……”她一手撑住地面, 一手捂着生疼的脖子, 从心底生出一丝惧怕。
可牙缝里挤出来的却是一句反问, “尊上监视我?”
白靴缓步而来, 苏缈抬头,对上他的一抹冷笑。
“狗链子, 你不肯要,本尊便将缠心藤收回。在你心上留一段根须,却着实是必要的。”
原来如此。
苏缈才知道,自己心上竟然还有他留下的东西。
这截根须可以监视她的言行,妖皇虽远在雁山,却掌握着她的一举一动。
从妖皇的立场来看,御下,是他该考虑的。苏缈若真死了,那么他在雁山是去是留,他的人类身份是去是留?
现如今这个状态,是多方平衡之后的结果,岂容她轻易撂挑子。
“是,是我考虑不周了。”苏缈的声音被掐得有些沙哑,“但……尊上看了这么久的书,就没有一二感悟么。”
他目睹她从地上摇摇晃晃地起来,眸光依旧冰凉。
“杀身成仁,舍身取义……我初心不改,下次若还有此类遭遇,我必定会有一样的选择!”
还真是冥顽不灵!一抹狠厉自妖皇眼中迸发,他亲手掐住了那根细长的脖子。
训不服的半妖,留着何用!
这是第三次,自己的命被他拽在手里,妖皇只消轻轻一捏,她的多少不甘都会烟消云散。
苏缈怕。
她当然怕,哪个壮志未酬的人,面对死亡能不怕。可要她求饶么,要她认错么……
她想挣脱,却徒劳无功,只是争到了片刻说话的机会。
“那我再教尊上一句——‘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若眼中只有权力,那您和……和利欲熏心,为非作歹的四大妖族,有何两样!”
小小半妖胆大包天,如何敢以下犯上!
“混账!”妖皇怒火中烧,随即广袖飞甩,将她扔出丈远。隽秀的脸,因这句放肆之言,逐渐扭曲。
“咚”苏缈摔出一声巨响。
他有多愤怒,便砸她有多狠。苏缈良久动弹不得,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
但既然松手了,这就算是……饶恕了她?
“尊上宽宏……苏缈谢恩!”
眼前还在冒着金星,她就是强撑着也要搬个台阶给他。
妖皇的怒火,岂是她几句书中道理可以熄灭的。但,这次她赌,妖皇那些书没白看。
果然,他背过身去,半晌没有搭理她。
苏缈在地上趴了好久,才偏偏倒倒地立起来。还真有骨头碎掉,愈合的过程挤得她倒抽口气。
“但凡我认准的事,绝不更改。同理,我追随尊上,他日若落到逆贼手中,即便是死,也绝不顺风转舵。”
如此之倔,倒成了她最可取之处。
呵。
妖皇转回身,眼眸当中犹有余怒。他打量着苏缈的狼狈,依旧是问罪的口吻:“少在外面给本尊惹事,尤其是这烂桃花。”
哟,他还知道“烂桃花”这个词。看来最近勤学不辍,怕是把秦少和的藏书看了大半吧。
苏缈琢磨,问题的根源怕不是在烂桃花,而是今日这朵烂桃花说出来的“窝囊废”三个字。
气氛低沉,她很是厚脸皮地扬起个笑:“尊上也听到了,我拒绝得很干脆。他若还要惹,那不能怪我,也不能全怪他。”
为何?
他的眼神如此提问。
“张骁之所以敢有此妄念,还是我‘夫君’表现得不够出众,才……导致的。”
妖皇:“?”
这锅苏缈可不背,一旦背了岂不就成了打地鼠。
她自认容貌不差,为人光明磊落,颇能护得住人。这么多年间,吸引过的倾慕者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她这位“夫君”若不改,说不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张骁冒出来,大骂一朵鲜花怎么能插在牛粪上。
也不知妖皇听懂没有,反正他这坨牛粪沉默了。
这一沉默,夜更显得沉。
不知不觉,都已到了亥时。大厅中渐渐没了声音,大家都已各自回房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呢。
妖皇在良久的思考过后,丢出来一句句:“知道了。”
窗户开着一条小缝,他就站在那里沐浴着月光。这里不是雁山,他会渴望一点月光,而她也需要睡觉。
苏缈打了个哈欠:“那我睡了?”
身体还是有些虚弱的,她和衣躺上床,尽管窗边还站着个险些弄死她的人,她照样很快进入梦乡。
虫鸣声声,夜越发深沉。屋中灭了烛火,黑漆漆一片。
床边立着青衫白靴,他侧过脸,望着床上的女子。
还从未见过她熟睡的模样。平日里倔强又勇敢的女子,睡着的时候竟然会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心头忽然有些不舒服,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以至于他说不清楚,这种心绪该叫做什么。
在这人界经历了颇多,他说不清楚的又岂止是这一种感觉。
整个世界,于他而言皆是陌生。曾经,站在凝辉殿上,眺望到的黑石山,便是他能看到的最远之处。
一朝入人界,自由随风,于是他又像风一样不知何去何从。
他恼于这只半妖的冒犯,却难拒绝她带给的新奇。以至于她嘴里那些莫名的道理,竟也听得进去几分。
到底是谁在主宰谁。
月光照在他的眉心,照出一片崎岖不平。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苏缈就醒了。她麻溜地下了床,伸个懒腰……
绷直的左臂并没有传来任何不适。她诧异地撩起袖子,却见皮肤光洁平滑,不仅掉的皮肉一夜长起,更是未留一丝疤痕。
她忙抬起眼皮,寻找昨晚那位。
桌边,妖皇他正闭眼养神,还是双手拢袖的习惯,定定地坐在那里。窗缝里投过来的一缕光,斜斜地打在他肩头。
“多谢尊上。”她扬扬手臂。
“嗯。”
伤口能在一夜之间抚平如初,不是妖皇疗的伤,还能是谁呢。
外头,开门声陆续响起。今儿要赶路,车叫洪水冲走了,还得去买了才能上路,时间不容耽搁。
但现在有一个问题。
“昨晚张骁既已见过你,那你便不能回雁山去了,怕是得跟着一起去正阳。”
苏缈犯难。
“尊上为何不等我回房,再来掐我脖子?张骁那些浑话,不过是借酒发挥,何必当真。”
妖皇掀开眼皮,清澈的眸子里投过来一抹责怨。
随后,他轻哼了声:“由得竖子狂言,岂不正是‘窝囊废’。”
好吧,他很在意这个。
回呛倒是痛快了,后果是不得不留下跟着跑一趟武林大会,他心里估计很不爽吧。
苏缈不想触他霉头,这就带着他下了楼去。
对于阿青的突然出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
逍遥派多是诧异,只道他们有什么安排,故在此约见。
秦少和与陈慕之既知他是妖,便什么都没多问。惊讶的唯有樊音和曾书阳,逮着问个不停。
妖皇的回答就是一句——“多日未见,相思若渴”。
故扬鞭策马,一路追来。
再又,心有灵犀,相遇在同家客栈——这是苏缈补充的。
这种鬼话,曾书阳还真信了。
樊音多问了一句:“那你马呢?”
妖皇答曰:“跑死了。”
樊音将信将疑,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是那种爱妻若狂的男人。
鉴于时间不多,还得去造车铺买车,阿青的事情也就没有过多追问。
至晌午,一行人终于出了城门。
算算时间,若一路顺利,还能提前一天到达正阳。
幸好当初启程得早,不然准要误了初赛。
马车驶到郊外,秋日的落叶铺满车道,车轱辘碾上去沙沙沙地响,荡在耳边静谧舒心。
但这片刻的舒心,很快就戛然而止。
马车是突然停下的,癫得好生厉害。
前头曾书阳惊慌的声音响起:“呀!这谁家姑娘啊,这么拦马车不怕撞、撞死啊……”
苏缈撩开车帘。
曾书阳正被一小姑娘拽着胳膊,脸蛋子红到了耳朵根。
那小姑娘一脸脏兮兮的,鹅黄裙子沾着泥巴,头发松松垮垮,几缕碎发搭在脸颊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小哥哥,呜呜……我家里人都被山匪害死了,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我实在无处可去……”
曾书阳被拦车的愤怒,顷刻被一脸红云挤散了。
他胳膊被抱住,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再看这小姑娘……真可怜啊,那对漂亮的黑眼睛跟他的珠儿好像,这叫他想不心软都难。
他无措地抬起头,望向前车。
前头那辆,秦少和从车窗探出头来,冷眼看着,没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他都跟阿青同乘一车了,再来一只狐妖,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玬珠是瞅准了曾书阳的车扑的。她太知道了,这小子心软又好骗。
她看看少年,又看看苏姐姐,料想求个收留该没有什么问题。
她好想舒舒服服地坐车,光明正大地坐在桌子上吃饭啊。
一直跟车跑好累的。现在阿青又来了,她不能再跟苏姐姐睡了。
苏缈朝前车看去,问了句:“师父?”
秦少和正要点头,却有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
“不如到我这儿来,我身边恰好缺个丫鬟呢。”
一辆马车在路的另一侧停下,车窗帘子掀开,露出张漂亮的脸儿。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花瓣一样的唇儿……
好漂亮的小姑娘。
她与玬珠一般的可人儿,又比玬珠少一份憨气儿,多一份英气。
那姑娘坐在车里,笑眯眯地看着玬珠:“放心,我们青崖可是大派,便是做丫鬟的也比寻常人家日子好过多了。”
玬珠眉心一皱,露出一脸嫌弃:“……我不想做丫鬟。”
那姑娘趴在雕花的窗口,又道:“做我的贴身丫鬟又不是做粗使婆子,无非就是叠叠被,梳梳头,泡泡茶,多少人求着跟我呢。嘁,你还不愿意了。”
玬珠有些恼却不好发作,只是瘪瘪嘴:“我就是不想做丫鬟嘛!”
她堂堂灵狐族公主,养尊处优过来的,敢让她当丫鬟!呸!
那姑娘便皱起了眉,大约是觉得玬珠不知好歹,不悦地哼了一声。
曾书阳看不过去:“人家不想做丫鬟,哪有逼着人家做的。青崖派都是像你这样欺负弱小的么?”
那姑娘把眼睛一斜,仔细地打量了眼曾书阳,见他一副江湖打扮,普普通通,轻有一笑:“啧,你哪个门派的?”
曾书阳跳下车,把玬珠挡在身后:“雁山派的,怎么啦!小门派不配说话?!”
那姑娘听得“雁山派”三个字,顿时露出一抹厌恶。
然后,她皮笑肉不笑地放下车帘子。
“居然在这儿遇上,嘁,真是晦气。”
第62章 武林大会
秦少和惯来和善的脸, 此时阴沉沉的,如蒙上一层冰霜。他放下车帘,没再搭理外头的一切。
青崖派那姑娘惹出一段不愉快, 拍拍屁|股就走了人, 倒叫曾书阳不知该怎么办。
师父不发话,他看向陈慕之,大师兄居然也不表态。
多可怜的小姑娘啊。
真不管吗?
反正都捡过他们几个了,再捡一个也没什么吧。
在苏缈开口前,樊音先探出个头:“哎呀, 多个小姐妹还不好么, 快上车!”
师姐的话也算数的!曾书阳忙不迭把小姑娘扶上车:“先上车吧,吃点儿东西先, 我们正赶路呢。”
玬珠笑得乖巧:“谢谢你,小哥哥。”
少年脸一红:“举、举手之劳嘛。”
这下, 玬珠终于能跟苏姐姐愉快玩耍了。
一无所知的樊音,心疼地问玬珠饿不饿。玬珠来者不拒,吃了个精光,还真像几天没吃饭。
前头的宝马雕车已经驶离了视线,苏缈放下车帘, 问:“是八大门派之一的那个青崖派么?”
樊音帮玬珠擦着脸上的泥, 应道:“是啊。”顿了顿,“也是八大门派之中, 唯一的内功门派呢。”
苏缈先前了解过的, 知道八大门派都是哪些门派, 不过却未了解到青崖原来是个内功门派。
在这个外功当道的江湖, 内功门派能跻身八大是十分难得的事。
这就令人不解了。
苏缈追问:“既然同是内功门派,为何言语傲慢, 对我们雁山有那般敌意?”
且看秦少和的反应,似乎也很是不快。
马车摇摇晃晃,晃得樊音皱眉头,小声道:“据说……据说哈,师父以前是青崖派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