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陈慕之突破那一刻的狂喜,令她很想参与。她如何能够,在此情此景下,泼一盆冷水过去呢。
冲动之下,导致力竭,随之而来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妖性,很难再压住。
“等天一亮,他们一定会找过来的。”黑暗中,苏缈低语着。这句,说不清是在安慰大师兄,还是在安慰自己。
妖性刚刚冒头,她的心绪已有些焦躁。
外头在下雨,从缝隙中飘进来的冰凉雨点,能让她稍稍舒服一点。苏缈贴着石头,把手伸出缝隙,获取一点凉意。
陈慕之可谓是从极喜到极悲,第七层……那可是第七层啊!可突破了又怎样,不还是没出去。
方才多高兴,现在便有多难受。
他瘫在那里,连一根手指都懒于动弹,苏缈的不对劲,他又哪里来的精神去察觉。
就这样过去一|夜,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外头风声渐停,拨云见日。
清晨的光,钻过比先前宽了些许的缝隙,竟有些刺眼。陈慕之从半昏半睡中醒来,抬手遮住眼睛。
他脑中昏昏沉沉,发了会儿呆,才想起去看看自己师妹。
苏缈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趴在石头上,右手从缝隙中伸出去,脸面向缝隙。
“师妹?”
没有回应。
陈慕之心有担忧,忙伸手来拍。一碰之下,师妹的身体微抖了一下,继而,她转过了脸。
洞中光线不明,陈慕之往前靠近想看个清楚,这一凑近,却把一张古怪的脸瞧了个细致。
眼睛还是那个眼睛,鼻子还是那个鼻子,可这张脸,哪里有师妹的半点从容自若。
陈慕之下意识的朝后躲开,背在石壁上撞得生痛。
那眸光犀利的很,带着一股子邪性。而面容僵冷,隐隐透着一抹对杀戮的渴望。
如此性情的突变,他见过一次。
那次,是他弟弟。
陈慕之瞳孔放大,果断拔剑而出。
苏缈停留在一片混沌当中,听得有个声音喊她,才悠悠转醒。
可脑中浑浑,扭头之时竟忘了遮掩。又或者说,她即便想遮掩,也难以控制自己这张脸。
洞口的缝隙大了,照进来的光线已足够看清一张脸。突然之间,她无处遁形。
脖子上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的。
“妖物!”一声厉喝,将她震得清醒几分。
陈慕之的剑,已飞快架上她的脖子。剑身微微发着颤,暴露出他此刻的慌乱与紧张。
这位最是沉稳大度的师兄,又何尝不是有两副面孔。妖是噩梦,当面对噩梦,他可以刀剑相向,翻脸无情。
苏缈鼻尖微耸,嗅到一股人肉香味,当即口中生津,难以控制地咽下一口唾沫。
妖性使然,她迫切地想要吃点东西。
喉咙细微的动作被陈慕之察觉,他的剑更往前近了半寸,贴在肌肤上划出浅浅的红痕。
痛。
苏缈浑浊的脑子又清醒了一些,她盯着陈慕之,陈慕之也盯着她。此时的山洞里,除了人肉味,她还嗅到了硝烟味。
眼下,剑正架在她的脖子上,只要他动作够快,一剑将她削首也不是不可能。
只可惜,他的速度一向饱受诟病。
苏缈把头一偏,不等对方反应,弹指间已拉开脖子与剑刃的距离。于此同时,脚底上踹,一脚踢开对方持剑的手。
动作一气呵成。
紧接着,手摸向腰间刀囊。
陈慕之反应不及,竟在瞬间被扭转攻守,连忙侧身一个翻滚,狼狈地躲开飞刀。
飞刀?
飞来的却哪里是刀,是一整个刀囊。
“啪——”又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这次被丢出来的是两把短剑。
是那对她说过,“除非我死,剑不离身”的双剑。
两把剑被丢到陈慕之脚边,扑起轻微的尘土。
“被你发现了……对,我是半妖。”苏缈晃晃脑袋,压制下对人肉的渴望,“但我不想害你。”
回应她的是一道揶揄的笑声。
陈慕之两眼猩红,举剑指着她:“你当然不敢害我。若你敢,必逃不过追捕!呵,荒谬……真是荒谬……我竟和一个半妖做了师兄妹!”
他癫狂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山洞里,崩溃、疯狂、凄怆……
苏缈没想到,自己弃剑表态,他从中读出来的不是诚意,却是狡黠。
多年成见,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陈慕之的剑,依然直直地指向她,饱含着杀意。
苏缈本就难控的妖性,面对性命之忧,必然激化。
当他的剑尖再次靠近,一股热血瞬间充上头顶,她感觉甚至连自己的牙,都突然有了撕咬的冲动。
第59章 终于脱险
苏缈想喝鲜血, 想吃人肉,想得眼睛都要红了。
“陈慕之!”
她何尝不是快疯了,“你不明事理么!”
明事理, 辩是非, 知善恶。人活一辈子,难有把这些活明白的,但一派之长,所有人的大师兄,他就必须明白。
她晃晃头, 迫使这颗不清醒的脑袋, 组织出清晰的道理。
“在你眼中,半妖弑杀。我便把我的刀, 把我的剑丢出去,我可是弑杀的!?”
陈慕之面目扭曲, 只是暴喝:“说!你入我雁山派意欲何为!后山出现的妖,是不是你的同党!”
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冲她吼叫着,根本不在意她说了什么。
苏缈心焦,也怒了:“在你眼中, 半妖自私自利。就那么十三个杏子, 你就吐了十三颗核。我一口没吃,可是自私的!”
陈慕之嘴角僵硬, 剑抖了一下。
“在你眼中, 半妖恶劣。一囊袋水, 我也一口没沾, 全留给你了。我可是恶劣的!?三天,我水米未进, 你当我是为了谁才诱发妖性的!”
陈慕之重新握紧他的剑,汗从他的额角流下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惶恐与不安:“你们惯会迷惑人,说得再好听,我也不会信!你就拖吧,拖到我师父来,发现你的底细,你一样是个——”
“一样是个死?”
苏缈笑了下,“你当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么。呵,师父收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半妖。”
陈慕之拿剑的手,终于连同着他的脸,一起坠入冰山雪谷,冻裂了一般。
“我是拿着荐信来的,是师父看在旧友份上不得不收的。天底下,能容我的地方太少……你当我愿意日日忍受松针,过这种小心翼翼的日子!”
陈慕之退了半步,不敢相信她说的话。
师父……他知道?
“若早知你们对妖如此厌恶,便是浪迹天涯,我也绝不来讨谁的嫌!”
苏缈也有委屈,只是这委屈,跟谁说呢。眼下妖性大发,脑子里灌满浆糊似的,倒是一股脑吼了出来。
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你我那场比试,你的判断没错,我让了……因为我是半妖,我就活该为此赎罪!师父他就是要看到我,能做而不敢做。他像……”
苏缈倏尔哽咽了声音,“他像训一只畜生一样的训我!”
诚然秦少和已认了她这个徒弟,可那时候的失落,她难以忘怀。
苏缈一步步朝他走过去,要他看清楚,自己的眼里何尝没有血和泪。
一连串的质问,令陈慕之神色恍惚。他举着剑,失神地往后退步,脚下的碎石让他险些绊了一跤。
苏缈手无寸铁,却步步逼近。妖性的翻滚让她的脸显得痛苦极了,时白时红,紧紧地绷着。
“我若不懂为人之道,大可跟你平分食物。你饿死,我活着,熬也能熬到他们来救。我苏缈坚守着同门之义,你陈慕之,可当我是同门?”
越往里去光线越暗,陈慕之退入阴暗,脸上的表情俱已看不清楚。
难耐的妖性,让苏缈越发狂躁。一番话毕,她再也没有一点耐心,一把抓住对面的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如此举动,倒叫陈慕之猛抽口气。
“我还是那句话——我信你明事理,辩是非,知善恶……”
若妖性彻底爆发,陈慕之杀她自保,她绝无怨言。若在能控之际,早早动手,她心有不甘。
“你若非要偏执到底,这剑你划下去……算我愚蠢,竟还妄想能与人和睦共处。只是,你这剑若下去了,往后便别再说什么半妖歹毒。”
剑在她脖子上,传递着轻微的抖动。噩梦与现实猛烈地撞在一起,撞得陈慕之脑中一片混乱。
长久的沉默,剑抖动着,慢慢移开了。
黑暗里传出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杀你可以,但这把剑……不行。”
那日在贾氏兵器铺,拿到这把剑时候的开心,犹绕心头。
因为师妹,他才会拥有这把新剑的啊。
陈慕之从阴暗中走出来,面无表情,径直到洞口巨石旁坐下。他似乎在说服着自己什么,又似乎讨厌着试图说服着什么的自己,一张脸都黑沉沉的。
“啪!啪!”连着两声响。
苏缈先后两脚,把刀囊和双剑踢到他脚边。而后,往洞的深处去了。陈慕之不想看到她邪性的脸,其实,她也不想被看到。
那边的众人正在林中苦寻。整整两日,未见人影。
因怕再走丢人,他们并未分头,因此搜寻范围有限,嗓子都喊哑了,没听到过一声回音。
“安静!”曾书阳突然抬手,示意大家不要出声。
众人屏息。
少年突然眼睛一亮:“是珠儿的声音!”
众人:“珠儿是谁?”
“我养的狐狸!”
众人:“狐狸的叫声你分得清?”
少年兴奋得浑身都是劲儿:“分得清啊,我家珠儿叫声可娇了!”
众人:“……”这特娘狐狸精吧。
虽然曾书阳不明白,珠儿明明在雁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他分外确定,那就是他的小白狐狸!
这会儿不觉得累了,他循着声音就追过去了。
众人因也不知到底该往何处寻找,索性跟在他后头走。
唯秦少和,这时终于稍展眉心。
妖狐出没,不论好坏,起码有了方向。
就这样,在似有似无的狐狸叫声中,众人终于来到了乱石堆前。
曾书阳四下张望,迷茫地抠脑壳:“咦,怎么又听不见啦?”
其他人倒无暇管他,扯着嗓子大喊着失踪两人的名字。
不一会儿,众人都惊讶了脸色,先后看向前方的乱石堆——好像有微弱的求救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秦少和一个健步跨上去。只是,他脸上的凝重非但没有淡去,还添了一层惊惧。
因为——
还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已先嗅到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习武之人,比常人更熟悉这种味道。最先靠近的秦少和脸色骤变,紧接着靠过来的宁衡也皱起了眉头。
“慕之?”
周遭众人屏息,只闻林风过境沙沙作响。
“师父……”
终于,一张青白憔悴的脸,从石缝中露出来。
是陈慕之!
原来久未归去,竟是因为被困在了这里。
秦少和胡须微颤,陡然长舒一口气:“你师妹呢?”
陈慕之眼睛微张,气息惨惨。他张开干涸的嘴唇,沙哑的声音挤出一个字:“水……”
“这儿有!”忙有人把水囊递上,连同携带的面饼,也一起送进洞里。
“水……”他还是要。
“哦。”曾书阳忙又递进去一个水囊和一些吃的,“师妹呢?你们谁受伤了,我怎么闻到血的味道了。”
秦少和抬手,示意都先别急:“且等他们吃点东西再说。”
众人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这就各自找个地方坐下,喝水的喝水,吃饼的吃饼,捶腿的捶腿。
陈慕之这边,拿到水和食物,便朝漆黑一片的深洞中抛去。
血的味道,就是从那片黑暗中飘出来的。
东西丢在地上,很快便有轻微的动静,接着就传来咀嚼和吞咽的声音。
狼吞虎咽的。
陈慕之一口喝光了水囊,咬了几口饼。
这味道,一吃就知道是樊音烙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在这一刻蒙上更深的红。
秦少和陪在外头,倒不急着问什么。里头除了吃东西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声响。
那股似有似无的血腥味,偶尔飘出,使人心头难安。
待得吃饱喝足,又缓了许久,陈慕之渐觉身上有了些力气。这时候,他听到深洞里传来并不规律的脚步声。
苏缈扶着石壁从里头出来,她走得很慢,左手垂下,指尖上悬着一滴血。随着她的走动,血滴落下,埋进尘埃。
她有半只袖子,都染成了血色。
苏缈头重脚轻地走出来,步子虚浮,好像一阵风都能吹得倒。她是如此的憔悴,可本该惨白的嘴唇,却显出几分诡异的红。
是血迹。
她的脸已很平静,先前爆发出来的妖性,显然已被压制了回去。只是她看起来格外虚弱,靠在石壁上滑坐下去后,只是轻扫了陈慕之一眼,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