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坐下休息,苏缈一杯茶下肚,方问起来:“对了,你们怎么没去看比试?”
陆风萍:“嗐,今天主要是青崖弟子的比试。你们玩儿内功的,我们学不来,倒不如清静清静。”
廖秋水:“明儿排到柳眉了,届时再去看看吧。”
说到柳眉,苏缈刚顺的心情,就又给堵了:“柳眉确实厉害,那擂台上要了我半条命呢。”
陆风萍大笑:“哈哈哈……可你赢了啊。”
苏缈敛眉:“赢了,却大概是跟她结下了梁子。”
安静了两息。
廖秋水饮了口茶,说:“那是,她一向看重输赢。我听说,以前但凡未能达成目标,她就要罚自己三天不许吃饭。”
这倒叫苏缈惊讶:“她对自己这么狠?”
陆风萍解了渴,接话道:“听说她进正阳之前吃过许多苦头。她把自己的所得看得很重,谁敢伤她利益,谁吃不了兜着走——对了,柳眉难道为难你了?”
“还没有。”苏缈摇了摇头。
她敢赢柳眉,报复肯定是少不了的。不怪她烦,事关半妖身份,她在人类之中尚未立稳,此时暴露为时过早。
眼下刚结交了这两位朋友,着实不想失去。
廖秋水哪知她的心事,笑道:“你又不是正阳的弟子,她再不高兴,还能把你怎么样。”
苏缈与二人消磨了一下午,待晚上了才离开。回去的步子慢腾腾的,怎么都快不起来。
她磨磨蹭蹭走到房门口,正欲推开,隔壁房间却嘎吱先开了。樊音从里头冲出来,差点撞在她身上。
苏缈连忙侧身躲开:“?”
樊音屁股后头着了火似的,闷头往前冲。她捂着脸,露在外头的耳朵,通红通红的。
紧接着陈慕之也打她身边过,脚步飞快,和樊音一个方向远去了。
苏缈眼尖,瞥见他腰间挂着个戏水鸳鸯的新荷包,随他的步伐晃晃悠悠。
咚咚咚——密集又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苏缈愣了一下。
呀,这是窗户纸捅破了吧!
挑这个时间?
还以为大师兄能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樊音那迟钝脑子自己悟,等他们白发苍苍。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不合理。
苏缈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嘴角轻轻勾起来,挺好。
人都是有棱角的,从出生起就承受着岁月的砥砺。慢慢的,也就变得圆滑。
可陈慕之好像反着来了,竟越活越有棱角。
最近的几场擂台,尤其是打沈嘉的那场,他的剑突然带上了不一样的气质。他的速度,他的脾气,还有他的打法,渐渐变得不好对付。
不知何时起,他不再是雁山的大师兄,而是……
陈慕之。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半妖的事刺激到了。或许,平稳的生活一旦被打破,人就是会变得锋锐吧。
秦少和若是知道了,大约会很高兴。
呆徒弟终于开窍了呢。
也没那闲工夫管别人,苏缈硬着头皮,把面前的门推开。果然,进门就遭遇了一张冷黑冷黑的脸。
屋里没点灯,静悄悄的。妖皇和往常一样,坐在窗边。青衫裹着一层清光,他的眸子却不似这光轻柔。
根本是有飞刀扎出来。
苏缈反手关上门:“尊上容我先去洗洗脖子?”
话落,一只冰凉的手已贴在她的脖子上,意料之中地掐住了她。她背抵着门,一如上次,被搁得骨头痛。
只一个眨眼,他便已从窗边到她跟前,贴她很近。
妖皇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躲后山清静,去友人处消磨,于走廊磨蹭,在门口发呆……既知害怕,何故为之。”
何故,敢在张骁面前下他的脸面!
他有泼天愤怒,可这只手掐住她的脖子上,却不如先前用力。
他的愤怒,都用在了牙上似的,咬字极紧,使得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像一把钝刀割在她心头。
“本尊给你狡辩的机会。”
那根缠心藤的根须留在苏缈心上,于是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全都逃不掉妖皇的眼睛。
苏缈对此,一清二楚。
“尊上细想便知,何须问我。”
他轻一挑眉,指尖微微用力:“哦?本尊想听你说。”
苏缈昂着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睫毛在他眼下印出长长的阴影,这双好看的眼睛里,却泛有一股阴鸷。
她的确是太胆大妄为了。竟敢把他晾在这里,长达半日。
自己做了错事,怎么着都该求饶。可苏缈扯出来一抹笑:“我怕你,我当然怕你,掐脖子多可怕啊……”
她努力地喘口气,“可我更怕,我追随的尊上是个糊涂蛋,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
柳眉的事,他漠视不管。可若她坏事缠身了,必会累及他,这道理他明明知道,却迟迟不允。
就因为一个张骁,他觉得脸面受损,便不肯帮她解围。
“轻重缓急?”
他的手稍稍松开,却没有放开她的脖子。五指抚过她冰凉的肌肤,绕后,一把——
拖住她的后脑勺。
脑后突然压来一股力道,苏缈不防,被按得往前半步。
差一点,就扑到了他身上。
黑暗中,他的双眸近在咫尺,苏缈被迫仰头看着他。黑亮的瞳仁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她从中能看到自己的狼狈和仓皇。
“轻,重?”
妖皇咬着后槽牙,盯着她道,“一个柳眉,本尊若想弄死,连手指都不必动。倒是你,为人妻子,竟如此不安分!”
第75章 应杀尽杀
她和妖皇说的, 真的是同一件事?
是同一件。
只不过区别在于,弄不弄死柳眉。
苏缈只想着抹掉柳眉的记忆,越快越好。妖皇却想的是斩草除根, 早晚都行。
此时张骁挑事, 无意之中放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苏缈被他捏着后脑勺,脑袋左右转不动,被迫面向着他。很近,近得能感觉到对面的鼻息。
这份威压,还是第一次在山崖边, 被他掐脖子时感受过。
白纸有了自己的想法, 苏缈已弄不懂,他这般愤怒到底为何。但不论他为何愤怒, 这件事原则不变。
“弄死柳眉?”苏缈听得额角直抽抽。
“解决问题,就靠杀人么!我早与尊上说过, 半妖与人本已很难调和,若再有妖掺和进去,我前头的努力也许就都白费了。”
她分明是被拿捏的,却还敢为自己的坚守分辨。
“抹掉柳眉的记忆,哪怕是暂时的。我们顺顺利利回雁山, 何必再节外生……”
“她早就该死!”
话音未落, 已被他打断。妖皇一字一字地咬出这句话,眼底的阴鸷喷涌爆发, 五指猛然收紧。
“嘶——”头皮被扯得生痛。
一声痛呼, 他的手倒是稍松, 可他的眼睛依然暗似渊底, 充斥着疾风骤雨,与毫不掩饰的憎恶。
他这模样, 竟好似被碰了逆鳞。
苏缈大气没敢出。
呼吸声,在沉静似水的房间里无限放大。
“……她哪里该死?诚然,我怀疑她杀过我的同类,可证据呢。即便有证据,我又配做那个替天行道的人么。”
苏缈小声说着。
“……我图的不是一时的输赢,我要的是这天底下的人识我懂我,即便知我非人,也愿与我共坐一席!”
苏缈放柔自己的声音,试着平息下妖皇的怒火。她难得如此,嗓音中带着轻微的颤抖。
“尊上,杀,只会让问题变得更复杂。”
对面晦暗的眸子,荡起层层涟漪。可不过瞬息,这双眼睛微眯起来,一股粗重的呼吸扑在她脸上。
“不,她该死!”
苏缈诧异:“为什么?她跟你无冤无仇。”
他却又沉默了,半晌,没给她个理由。而他的眼底,又蒙上一抹错愕与茫然。
为什么,柳眉该死?
什么仇,什么怨?他竟连自己的心思也不明白起来。
苏缈抓住机会,再劝:“尊上说不出原因,那她就不该死。抹了她的记忆吧,趁现在还不算太晚。”
稍做停顿,又补一句,“至于,尊上说我为人|妻子,不够安分……”
他迷茫的眼睛,倏尔汇聚起了光泽。妖皇似沉静下来,在认真地听她说。
“这本就是掩人耳目,各取所需的嫁娶,表面工夫到位就是,而我自认没有什么不到位的。况昨晚不是说过么,我要不起,不敢要,温源……”
她眸光一暗,嗓音颤了一颤,“便是温源跪在我面前,跟我说他错了,我也不会回头。我这条路,不知还有多少刀山火海要过,这辈子难说还能活几年……光阴宝贵,只怕求个‘公平’都还不够,哪来的闲工夫勾三搭四,谈情说爱……”
话到这里打住。
明明是宽慰他的一番自白,妖皇瞳仁中的光却晦暗下去,逐渐又似先前那般,暗沉似深渊。
不,比先前还要暗,还要沉。
扣在她后脑的手指,陡然松开。压迫骤消,苏缈脚底一晃,险些又没站稳。
妖皇忽然背过身去。
苏缈迷茫。
他这是想通了,还是更生气了?
“尊上?”
“滚!”
“砰——”风吹得窗扇乱摇,撞击出好大一声响。
苏缈肩头一抖,被吓了一跳。
一个“滚”,一声“砰”,在心头浪涛似的拍。他到底生的什么气,莫名其妙。
苏缈懵了,也无语了。
滚去哪儿?滚、滚……她滚去睡好了。
窗外风声呼啸。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一场风雨要来。今晚闹这一出,连累得她心头好生不安。
苏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如何都睡不着呀。
……
此时,后山。
陈慕之随杨雀儿一路到此。
林中昏暗无光,半个人影也无,只闻得枯叶脆响,夜鸟惊山。
他顿住脚步,不肯再往前:“就在这里,有话快说。”
杨雀儿只好停下脚步。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蹲陈慕之,今日可算找到机会。
她看到樊音跟他在小树林里吵架,虽不知吵的什么,但双双面红耳赤,必不是什么好事儿。
由此可见,这陈慕之在门派里的处境确实堪忧。人在心烦焦急的时候,很容易有冲动的行为,也很容易受到挑拨。
杨雀儿因而又多了几分把握。
“好吧,这里也没人。”她转回身,勾起一笑,“陈少侠稍安勿躁,听我详说。”
陈慕之抱剑而立,等着她说。
杨雀儿:“这些日子以来,我看苏缈交了不少好友,怎不见你也结交几个?”
此话问得突兀。陈慕之眼底略有戒备,倒也答了:“也结交了一二知己。只是在下喜欢清静,大半时间都未出来。”
当然是樊音在哪儿他在哪儿。
杨雀儿:“原来如此。不过,陈少侠就不担心么,你家师妹这劲头可不小。”
陈慕之皱了皱眉:“怎么,关心起我雁山派的内务来了。这是正阳的态度,还是你个人的好奇?”
是人都会戒备,这杨雀儿知道,她不慌不忙地靠过来半步:“陈少侠无需了解这么多。我只问你,你想不想保住你的位置。若想,我可以帮你。若不想……”
用下巴指指山中道路,“你现在就可以走。”
稀疏月光穿过半秃的树枝,倒映在陈慕之的眼睛里,映得他的眼睛也如那月光清凉。
他深深地看了看杨雀儿,身子一斜,往旁边的树靠过去。
“说来听听。”
这个反应,看样子是感了兴趣。
杨雀儿暗喜。果然,雁山派这位大师兄,和师姐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而陈慕之的处境,比柳眉更糟糕。沈嘉是慢慢威胁到柳眉的,而那个苏缈,半年的时间,就把陈慕之从中心位置挤出来。
杨雀儿拿捏准了陈慕之的焦虑:“听说,你们雁山派与妖势不两立,这些年不知杀过的妖数不胜数,是也不是?”
“这与我破局有何关系?”
“有啊。”
杨雀儿勾笑,“你们雁山既然那么讨厌妖,那半妖呢,杀还是不杀?”
陈慕之埋下去头,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踢开脚边的石头,再抬头时,眼中带着冷冽的笑意:“杀,为何不杀。”
“任何半妖都杀么?”
“应杀尽杀。”
虽这四字说得随意,但让杨雀儿立时激动起来。
“好!”她拍了拍手,“那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不是来听故事的。”
“但若这个故事与你有关,可有兴趣听?”
陈慕之背靠着树干,耐着性子:“洗耳恭听。”
杨雀儿眼中已现隐约的得意:“话说,前些天的擂台比赛,有位女侠受了伤。我正阳派了医女为其疗伤,却不想,发现了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