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林风听得这熟悉的声音,胸口憋的气陡然一松,吸吸鼻子:“怎么,想笑话我?”
苏缈在她旁边立定, 随手拍去小姑娘头顶的雪:“凡人立身, 忠孝为本……你忤逆父亲,背离青崖, 心里难受也是人之常情。”
宋林风抽泣几声, 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哼, 还算有良心, 知道我为你们付出多大的代价。”
“如今远走他乡,忐忑之下哭一哭也可排解压力。”
宋林风用袖子抹去眼泪, 抿紧嘴唇。
苏缈递去一张方巾:“小小年纪,勇气可敬,多少混迹世间几十年的人,也不及你半分。”
又是冻又是哭,宋林风鼻头红红的。她接过帕子,擦了擦一脸涕泪:“你还挺会安慰人的。”
“以后到了雁山,有什么不方便的,与我说就是。”
“嗯。”
苏缈冲她笑笑:“当初我离开长佑寨,跟你差不多的境况。这不,也熬过来了。”
一样的信仰崩塌,一样的直面风雨。
“嗯!”宋林风重重点头,眸光认真地看着她,“你要回长佑寨了结恩怨,终有一日,我也还要回青崖去的。”
苏缈:“随你。”
宋林风觉得心里舒服多了,扬起一抹淡笑:“坚强这件事,太难了。姐姐有没有偷偷哭过?”
苏缈:“一百多岁,赶你祖奶奶大了,这把年纪还哭什么哭。”
宋林风嘴角的笑猝然消失:“姐姐好本事,每次都能在我感动关头,让人郁闷死。”
“大概因为,一开始就没喜欢你吧。”苏缈笑道,实话实说。
宋林风:“那现在呢?”
“跟我一个脾气,很难不喜欢。”
风吹云移,一弯月牙终于露脸。宋林风噗嗤一笑,挽住她的手臂:“那陪我呆会儿。”
“我想睡了。”
“不行,陪我!”
“……”
……
马车稍慢,又往北走了两日,方到了昔日山下。
长佑寨隐藏在深山密林,方圆十里了无人烟。百姓都道此处有妖,离得远远。
时已黄昏,不急前往,只将马车行到半山,停在了洞前——便是当初削骨做剑那个山洞。
今晚先在这里将就。
苏缈举起火折子,走进洞中。脚下石子窸窣碎响,一如当日。
里头还是原先的样子,中心位置遗留着烧火的灰烬,几块垫屁股的石头在灰烬外围成个圈儿。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干草,干草上结着蛛网。
空气中弥漫着不新鲜的味道,说潮不潮,说臭不臭,倒也能忍。
她在干草堆前停住脚步,薅了些草在手里。正要再去捡些枯枝,玬珠已递了一把过来。
二人相视一笑,苏缈把篝火点上。
橘红的火光,照亮四周的石壁。这个洞不大不小,刚好够八个人歇一晚。
一路活泼的玬珠,在这里变得安静。她慢悠悠地,在曾经的位置上坐下,视线飘落地面。
原先削骨的地方干干净净——苏缈离开时,挖开积雪,将那一部分的自己埋在了路边。
那被一劈两半的护心镜,却也找不见了。
宋林风哈着手进来,刚到门口,赶紧捏住鼻子:“不会吧,今晚要在这里睡?”
曾书阳紧跟着抱了被子进来:“咋?大小姐受不了可以去车上睡。”
宋林风嘟嘟嘴,去接了樊音手里的锅。
“姐姐……”玬珠小声地说,“我跑出来,都快一年了啊。”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小丫头耸耸鼻子,眼眶发红:“还挺想家的。也想沁儿,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现在在干什么……”
苏缈:“那你想回去吗?”
玬珠撇嘴,摇摇头。
洞口,秦少和与妖皇一道进了来。
话说,月之子离开妖界,也快一年了。
若不是为了搜捕月之子,灵狐王估计早已将玬珠抓回妖界了。事分轻重缓急,玬珠显然是那个缓的。
爹都烂得差不多,以至于玬珠跟宋林风越处越要好。
见宋林风不高兴,玬珠上去帮她,一起铺好了睡的地方。
陈慕之把马拴好,最后一个进来:“师妹,明日你回寨子,少不得又得干架一场。你能应付么?”
“放心吧。”
这一路上,她都在借月影杖吸纳灵气,妖力浑厚,整个长佑寨加起来都不及她一个呢。
苏缈说完,扫了眼月影杖的主人。
对方正坐在当初那块石头上,漆黑的眸子倒映着火光。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也有些感触不便与人言说。
火堆噼啪,樊音在上面架起了锅。
一年的安宁,实在难得。
也许风雨正在路上,不知几时就会倾盆而下。
所以,苏缈才会这么急着来夺尧光。
她只恐日后追随妖皇走,又是一场颠沛流离,身不由己。又或许,几时丢了小命也未可知。
把该了的事了了,她这眼睛才能闭得安详。
樊音把饭做好,各人吃饱喝足,坐下聊了阵天便相继睡去。
渐渐夜沉如水,万籁俱静,洞外小雪洋洋洒洒,铺撒一地浅白。
苏缈身有妖力自是不困,在篝火边守夜。
妖皇也坐在一旁。他举止如常,将双手拢于袖中,眼眸似阖非阖,不知在想些什么。
洞里渐渐鼾声四起,偶尔闻得一点干柴炸开的细响。
洞口处清辉灌入,偶有几片雪花,乘着月色进来偷瞧。
玬珠说起了梦话:“好吃!”
宋林风:“我也要。”
竟对起了话。
苏缈听得发笑。
许是笑声惊了他,妖皇抬起眼皮,清澈的眼睛忽然对着她。
苏缈收敛嘴角,低头抓了把干柴丢进火里。再一侧身,去捡木棍。
却抓到了什么东西,温温的。
垂头一看,眼睛登时抽了。
苏缈忙缩回手臂:“……我不是有意的。”
他没说话,用木棍松了松篝火。
橘色的光倒映在手上,脸上,眼底……它跃动不止,似要跳到地老天荒。
新鲜的空气钻进火堆,热烈燃烧起来,火的温度悄然蔓延,叫人生出难耐的热意。
刚才,苏缈抓住的是他的手。
他会松火了。
而新学会的,却不止这一点。
翌日雪停,山道上积着薄薄的雪,待得日出,一会儿就化了。
沿着山道往上,不出半个时辰,便可见长佑寨的寨门。它依然是那个样子,老旧却结实的模样。
马车摇摇晃晃,没一会儿就停到了寨门前。
哨塔高高看得极远,马车还未走近,便已被瞧见。
半妖寨向来谨慎,只恐来者不善,不论老弱病残,皆已披坚执锐,聚集坝中准备应战。
兵器出鞘的划响,机关绷紧的弦声,二当家呵斥的声音……可谓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半妖寨的生活便是如此。
苏缈在这里生活十年。她太明白,此时的寨子里头会是怎样一个紧张状况。
她催马往前。
“站住!”哨塔上的哨兵朝她大喝,手里端着的弓弩已对准了她的脑袋。
苏缈抬起头,勾起嘴角:“牛老三,才一年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那哨兵这才看清她的脸,顿时瞪大了眼珠子:“苏、苏缈?你没死啊!”
苏缈:“开门,我来拿回尧光。”
此时,长佑寨中,温源刚饮罢茶水。随侍双手捧回茶碗,轻轻搁在桌上,又为寨主铺上宣纸。
洁净的白鹿纸,薄胎瓷的茶碗,都是去岁新添的。四月间,他们围猎了一只妖,卖其妖骨,换来成堆金银。
为此死了好几个寨友,不过,自此不再愁粮食布匹,也算值得。
既然有钱,寨主的住所便大修了。
四面墙刷得白白净净,墙上挂着四五幅画,皆出自名家之手。
最大的山水画下,有一红木剑架,置着一把鲛皮剑,剑身自有光润,倒把画中溪流映照得波光粼粼。
“把这笔丢了,改日换新的送来。”温源将一只旧笔扔下,如是道。
随侍正将笔捡起,二当家的突然冲了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弄清楚了!来的是、是、是……”
温源提笔蘸墨,正要作画,不爽他叨扰雅兴:“来了什么凶残妖物不成,话都说不清了。”
“是苏缈啊!”
笔尖摔下一滴墨,温源呼吸一滞:“你说什么?”
……
苏缈在马上等了好些时候,身后众人倚车等待,好奇地打量着那半妖寨。
这寨子真结实,连空袭都防护到了。
许久,二当家的才终于登上哨塔,朝下对她大喊。
“寨主说,没杀你已是宽慈,赶紧滚吧!”
苏缈便知道会这样,这门岂会随便开,这剑岂会随便还。
她不急不恼,朗声回道:“我苏缈的脾气,他向来知道。你告诉他,若不开门,我便破门。”
“破门?”二当家懵了下,随即哈哈大笑,“凭你?便是大妖来了,门还没破,老子先乱箭射死他!”
苏缈依然不恼:“我苏缈从无大话——这门,堪称半妖寨的命门,看在昔日情面上,我不想毁它。今已尽了提醒,半炷香的时间,考虑好了速速给我开门。”
这话把二当家的说愣了,他不屑笑道:“老子还没听过这么大的话,呸!逃出去没死,看把你能耐的!”
苏缈皱了皱眉,没有接话,真去车上取了只香,插在地上,用火折子点燃。
袅袅青烟飞散于山风之中。
二当家:“……”
“喂——”曾书阳突然扯着嗓子喊了声,“这么好的同伴都赶,你们是不是有病!”
“跟他们废什么话。”樊音哈哈笑道,“不就是个门吗,都不必师妹动手。”
陈慕之摩拳擦掌。
二当家重重哼了声,下了哨塔。
他还没走下梯子,忙有人围上来问:“怎么样?!”
“嗐,叫嚣着要破门呢。不过就是几个江湖人士,提了几把破剑就想砍门。”
寨民们哈哈大笑:“这不是硬把鸡蛋往石头上撞。”
二当家满不在乎:“当初的那只狐妖也跟来了,真不怕再被抓一次,嘁。”
他说到这里,想起旁边还站着位青衫男子。气质清雅,不像武林人士,亦看不出是人是妖。
无所谓了,就算是妖又能如何,他们又不是没有围猎过妖。
温寨主宽慈仁善,但在对外上却有铁血手腕,自从他做了寨主,日子一天好多一天。
今日这事,寨主甚至都不想露面,可见不足为惧。
“无所谓了,他们叫不开门自会走的。”
既然二当家这么说,众半妖也就放心,三三两两聊起天来。
“她也真是的,放着好好的寨主夫人不当,非要跟外头那些人啊妖的混。也不知道咋想的,唉……”
“离了她,咱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她要是安分点,现在日子不知有多好。咱们寨主对她,那叫一个用情至深嘞。”
“是啊,一年多了,你们可曾见有哪个女的近得寨主身了?”
“我要是她呀,都不好意思回来。”
二当家的急忙去报寨主,却未见到温源。
“寨主呢?”
侍从正在书房收拾笔墨,神色紧绷着,小声回答:“在里屋呢,劝二当家的别去讨嫌。”
温寨主现在心情不好。
一直以来,谁也没敢在他面前提苏缈,谁知今日她却自找上门来。
可该提还是得提,二当家的小心翼翼地站到里屋门口。
“寨主啊,她虽破不了寨门,但她惯来脾气硬,只怕日后隔三差五要来叫门一次。长此下去,只恐扰我人心。还望寨主当断则断,除了她这后患!”
半晌,里头应了句“我会考虑”。
这还考虑什么啊,二当家心头不爽却又不敢多言,只好悻悻离开。
屋中昏暗,只点了一只蜡烛。
烛光映照处,手掌抚摸过大红的喜服,温源的眼睛如这喜服一般的红。
喜服之上,放着两半玉扳指。
而两半玉扳指的旁边,还放着两半鳞片。漆黑的鳞片倒映着烛火的光,闪烁如他潮湿的眼。
这是他当初生剥下来,做给她的护心镜。流了好多血,伤口足两月才好。
却被斩断、遗弃在那脏兮兮的山洞里。
温源闭眼,深吸口气,抚摸着喜服的手突然攥成拳头。熨烫得平平整整的喜服,忽然间扯出条条皱纹。
既然要回来,为何还不肯乖乖低头。
第88章 再回长佑二
云开, 日出。
半炷香的时间,眨眼就到。
苏缈将双剑握在手中,交代几人道:“门破之后, 我一人进去就是。寨子里三步一机关, 你们去了我反而分心。”
秦少和捋捋胡须:“既如此,门便由为师来破。”
雁山一门同往,自不是来观战的。由他们来破门,苏缈也好省省力气。
那寨门两丈之高,千斤重量, 刀砍不动, 斧凿不开,只有妖力可能撼动。但如今看来, 内功或也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