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可梁渠却听得眉心拧成一坨。他坐直身体听她讲完,首先肃声给出他的评价:“你这个发言很危险。”
然后开始纠正她,“政府信息以公开为原则,不公开为例外,大部分公开申请都会得到肯定回复。如果确有不能公开的情形,那就另当别论,比如要求公开的信息涉密。”
“所以怎么样才能证明这个信息是涉密的呢,”唐秋水觉得梁渠并没能理解她的疑点,她又绕回到了刚刚那个问题上去,“我们不是内部人员,这个信息是否真的涉密我们无从得知啊。”
玻璃门。
普通公民,和政府信息之间,隔了道玻璃门。表象上似乎可以没有障碍地窥见里面,但实际上却无法真正知其然。仿若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唐秋水自认说得有理有据,可在梁渠听来却是在钻牛角尖,他倾向性极强地撇清证明责任:“行政机关不需要证明,不信就去起诉。”
“凭什么,”这话惹得唐秋水异常不忿,当场魂穿滕怡静成为了这桩行政诉讼的原告,“这是什么流氓逻辑?”
像是应激了似的,女生的双腮顿时醺红如醉。
梁渠被她这幅模样气笑,他不应答只反问:“唐秋水,你是不是法学生,懂不懂法理?”
他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喊她。两个人的时候喊秋水,有外人在的时候喊小唐。如果喊了全名,多半是要她等着挨批评。
唐秋水有点儿发怵,不由放低声音:“什么法理?”
“利益平衡。”梁渠注视着她,语气逐渐平和如在温课,“信息涉密不予公开这条法律规定,是在对公民知情权和国家安全这两种法益进行衡量取舍后,选择了保护后者。就像紧急避险,为保护较大的利益而不得不牺牲较小的利益。”
“而之所以说行政机关不需要证明具体怎么涉密,那是因为政府的权力由人民所授,人们相信并且应当相信这是个有权威、说真话的政府。如果动辄对政府的决定产生怀疑,无异于公检法对犯罪嫌疑人作有罪推定。”
说得句句在理。而且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他拿刑法举例,唐秋水想听不懂都难。
可法理是法理,个案是个案。在滕怡静和冠圆街道这个案子上,一份夜间施工谅解协议怎么可能会是国家秘密。连唐秋水自己都不信,这让滕怡静怎么相信。
再和梁渠就这个问题杠下去没有意义,毕竟他不是最终敲锤的那个人。
几秒的沉默后,唐秋水问:“那起诉到法院,法官会对涉密信息进行实质性审查吗?”
不会。
已知的答案是不会。
可她还是希望能从梁渠那里听到不一样的回答。
梁渠面不改色,将整个上身挨回椅背,姿态松散,词锋却锐利:“你都已经查到了,还用再问?”
第20章 居委会
在已有涉及国家秘密不予公开的政府信息公开诉讼中,法院仅对国家秘密做有限形式审查。即便认为行政机关陈述的不公开理由难以信服,也只能作出“重新答复”的程序性处置而非“责令公开”的实质性判决。
同时,基于司法谦抑性,法院在审查国家秘密的认定是否合法时,对待行政机关的定密决定也是十分谨慎,甚至于退让的。这是因为政府信息浩如烟海,涉及的专业事项庞杂。与行政机关相较,司法机关不具有专业判断优势。
梁渠很清楚这两点,所以他表现得胜券在握,并对滕怡静种种耀武扬威的行为感到轻蔑和好笑。或许在他眼里,滕怡静不但是个刁民,还是个法盲。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律所在和当事人正式签订委托合同前,首先会履行一个风险告知义务。告知其官司有输有赢,无论是输是赢,已经收取的律师费均不予退还。即便如此,大多数人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在合同上签字。因为很多案子输赢都是五五开,百分之五十赢的可能性已经足够让人为之一试。
可滕怡静要求冠圆街道办公开谅解协议的这一诉讼,几乎不可能赢。
应该没有人会硬着头皮去打一场注定会输的官司,及时止损才是正解。
趁滕怡静还未向法院递交起诉材料,唐秋水觉得有必要把她查到的这些告诉滕怡静。
她把败诉风险一五一十地发给滕怡静,本以为会听到她说“那算了”“不打了”“再忍忍”之类的丧气话。可滕怡静却像是没看到似的,直接发来一份压缩文件,并问:唐律师,这是我准备的证据材料,你看看有哪里需要调整的?
很大一部分人打官司都是一时气不过,等气消了就会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唐秋水不想滕怡静到后面对今天的决定追悔莫及,于是她重复了一遍上面的劝阻之言。
这下滕怡静终于正面回应,她的立场依旧坚定:没关系,不试试怎么知道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唐秋水微怔,因为女人这股迎难而上的执念。而她话语中的“奇迹”二字似有魔力,为重重思虑所蔽的果敢与热血在须臾之间全部复苏。
唐秋水不再多言,引ᴊsɢ用滕怡静发来的文件包,回复:我看一下,改完发您。
滕怡静的证据准备得很齐全,但是内容和顺序都很乱,当中还有不少重复或者与本案无关的文件。
唐秋水仔细梳理了一番,按照证明目的将能用得上的证据分成好几组,做出了一份清晰完整的证据材料。
在做这些的中途,她无意间瞥见了那个被她丢在一旁的利冲认定和处理规则。标题上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如一双犀利的眼,正居高临下地审判着她的所作所为。
唐秋水心一颤,先是手忙脚乱地去拿其他文件把它压在底下,后又跑到茶水间猛灌一大杯水转移注意力。
做贼心虚,掩耳盗铃,好像眼睛看不见这东西就不存在一样。
唐秋水不是唯心主义,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架不住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教唆着:就帮滕怡静弄完证据。等她立案成功,你一定不会再插手了。
就这样,唐秋水一敲回车键,把证据定稿pdf给滕怡静发了过去。
好在滕怡静接收到,对她表示了感谢之后,有段时间都没再联系她,唐秋水暗暗松了一口气。
另一边,梁渠也没有闲着,他受冠圆街道办所托,抽空去了趟新北花苑居委会。
居委会办公室设在小区进门第二排单元楼中间,底层一楼,很不显眼,甚至有点突兀,就像是通畅规整的平面无端凹进去了一小块。
梁渠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大门,走近也不容易。
周围的其他地方都整齐栽种着绿植,高一点的是山茶球,矮一点的是毛鹃。山茶艳红,热烈欲燃,浓得令人睁不开眼;毛鹃虽素,却也不顾一切地争先窜出,压倒繁枝密叶。红白相映,碧草如茵,缤纷如斯。
唯独这间办公室的大门口,杂草丛生,野蛮疯长,似乎很久未经修剪和打理。
两种截然的景观同时落入眼帘,给人一种很强的割裂感,就仿佛是硬把两篇风格迥异的文章缝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合撰作品。
梁渠有些弄不明白,到底是因为常年无人登门所以潦草至此,还是因为极难蹑足所以劝退一众人,又或许互为因果?
站着往里看,办公室的门窗紧闭,梁渠朝里面喊了声:“有人吗?”
片刻后,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给他开了门。
看到梁渠的第一眼,这人流露出的目光并不友善,就如同一个洁癖人士看到了落在洗手台上的灰尘那般,下意识地抗拒与嫌厌。
梁渠笑一下,礼貌开口:“您好,我找居委会刘主任。”
“我就是,你有什么事?”男人始终与梁渠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很显然对他心存戒备。
不是第一次和居委会的人打交道了,梁渠大约能悉察他的心理,忙亮明身份:“我是冠圆街道办的法律顾问,来找您了解一下小区外面夜间施工的情况。”
听闻是街道那边的人,这位刘主任心上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他态度骤变,上前给梁渠开道:“请进,您怎么称呼?”
“我姓梁。”
“梁……”
“律师。”
“梁律师。”
二人谈笑着进了门。
屋外残破不堪,里面也好不到哪儿去。逼仄的空间昏暗又潮湿,还没到梅雨天,已经有一股霉味。关键是连张多余的椅子都没有,梁渠只能一直站着。
刘主任有些许汗颜:“不好意思啊梁律师,这儿有点乱……”
梁渠笑容谦和,没当回事:“不要紧,我就简单问点事情,问完就走了。”
刘主任言语配合:“嗯,您问。”
“我来的时候看到小区门口的安民告示牌了,对面那条马路上确实有施工是吗?”
刘主任点头:“嗯,从四月下旬开始的。”说着他停顿了一下,找出手机里的一个视频,里面是一小段夜间施工的画面。点开外放,乱音炸耳如临重金属音乐会现场。
视频完整播完,他给梁渠详细介绍起这个项目工程。
这是个道路养护项目,启动于今年4月21号,故名曰421工程。施工单位是崇城二建集团,施工时间为每晚八点到第二天早六点。除了五一法定节假日停工了一天,其他时间都在施工无间断。因为施工地点离新北花苑很近,所以噪声扰民严重。
话及此处,刘主任心有余悸,“您是不知道,五月中旬的时候天天有业主来我这闹,成群结队的,我是怕了呀。刚刚看到您,我还以为又是……”
梁渠笑着指了指自己,接话:“暂时没有成为新北花苑业主的打算。”
刘主任“嗐”一下,继续说:“我听说有个女的都闹到街道那儿去了,正准备打官司呢!”
梁渠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没有挑明,只问:“除了她,现在小区里面还有其他人提意见吗?”
“怎么没有,可不止一个两个,多呢。”这可说中刘主任的烦心事了,他秒变苦瓜脸,“现在不来办公室了,一个个地都在群里骂。我都不敢在群里说话,生怕他们把怨气发到我身上。有几个发言特别活跃的,您看看。”
说罢他打开折叠已久的微信群聊,递到梁渠眼前。
梁渠低头看去,大白天的群里也很热闹,群成员的对话消息跟接力赛跑似的一条条地跳出来。
简单扫了两眼,正欲收回视线,忽然间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昵称和头像。她身上似有引力,一出场就备受瞩目,像个红极一时的巨星。
梁渠的眉心很明显地紧了一下。
只一瞬,失眠,黑眼圈,冠圆路,流氓逻辑……往日对话里的关键词被迫在脑中复现。
梁渠的眼睛里有了细微的变化,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抬起头,朝刘主任无可挑剔地一笑:“我知道了,感谢您的配合。”
第21章 不明白
梁渠回到律所,看见他的助理唐秋水正坐在工位上手指翩飞地砸键盘。
他的步伐停滞了一下,张口欲语,但话到嘴边还是什么都没说,直接进了办公室。
唐秋水压根没发现梁渠从外面回来,她正专心在新北花苑的群里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服务。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只是在吐槽夜间施工的事情,看到唐秋水冒泡,便排着队艾特她问法律问题:
——@阿阿阿阿水 我租的房子没两天就到期了,但是房东一直不接电话不给我退押金,我想起诉她但是不知道她住哪,有什么办法可以查到?
——唐律师,我就扫了个二维码,快手就被封号了,请问怎么找回?
——@阿阿阿阿水 唐律师,我也有问题,很急。有个女的撞到我亲戚停在路边的三轮电动车撞死了,索赔100万,真的要赔吗?我亲戚会不会坐牢啊?
——唐律师,你们律所还招人吗,暑假想去实习。
……
问题太多了,有些还比较复杂,唐秋水花了好半天才回复完。
一时脑细胞耗费太多,唐秋水决定先设置消息免打扰缓缓。刚叉掉群聊对话框没多久,就看到右下角跳出来一封网易邮件消息提醒。
是陆刊。他又问了一遍上次那个问题,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
唐秋水一拍脑袋,上次居然忘记回复他了。她赶紧写了封邮件,并把已选好的餐厅地址附在最后。
她选了一家日料店,地址临近春江,有露天的座位,可以边吃边吹春江的晚风,看江面上的游船。
发出去不一会,陆刊的回件就来了——
秋水你好:
邮件内容我已收悉,届时将准时赴约。另,困扰我的广场舞噪声问题已顺利解决,你那边是否仍在施工?
陆刊
2023年6月7日,写于京州
唐秋水扶额:要不要每次都发得这么正式啊,这样衬得她很像个大老粗哎。
她依旧很随意地回了一封:我这边的小区外面还是一直在施工,不过已经有居民准备打行政诉讼啦,我还参与了这个案子呢!嗯……还有就是,你的邮件可以不用这么正式的,我们又不是在谈生意哈哈
最后一句话一发,陆刊这次来的邮件总算正常了些,他只挑了一个点进行了回复:做诉讼很有意思吧。
羡慕,唐秋水从这几个字中看出了他意味强烈的羡慕。就像她羡慕做争议解决的李其琪一样,做非诉的陆刊在羡慕做诉讼的她。
唐秋水并没觉得她现在做的行政诉讼有什么意思,但在做非诉的陆刊面前这么说又好像有点凡尔赛,所以她避而不答,反问他:你的工作怎么样?
陆刊只回了一个字:累。
不是形容工作,而是形容自己。
哎,怎么能不累。唐秋水只是草草看一眼她对面的谢栩,都会感到窒息,更何况是他们本人呢。就感觉,非诉人的时间和自由都被典当出去了。为了把它们赎回来,只能不停地,不停地在一道阴暗的窄巷里匍匐前行。
唐秋水帮不了陆刊,只能安慰道:加油啊,等拿到ᴊsɢ律师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陆刊没有再回。
当晚,窗外下了一夜的雨,崇城的梅雨季在殷殷的雷声中悄然而至。
没几天就要中期笔试了,唐秋水得了空就疯狂地背法条,手边十来本复习资料都快被她翻烂了。
这天下午,她正在死磕律师法,手机里响起了一通微信语音电话。
她一看屏幕上的来电人姓名,心下一震,赶紧抄起手机跑进了洗手间。
还好洗手间就在她工位后面,很方便,走两步就溜进去了。
“唐律师。”打电话过来的是滕怡静,她第一时间把得来的好消息和唐秋水分享,“我提交的立案申请通过了,法院联系我说等被告答辩结束,很快就会组织开庭。”
唐秋水压低声音,真心为她感到高兴:“那太好了。”
当听到滕怡静说为了表示感谢要请她吃饭时,她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啊不用了,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