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贾母等人来了,一群命妇互相使了个眼色,唇角都含着几分笑,眼底却满是讥诮。
本朝立国也有百年了,还没见过贾家这样的笑话呢。
南安太妃年纪大辈分高,自然是站在众人跟前,她与贾家素有交情,跟贾母尤其亲厚,虽然碍着名声不好上门来往,但这会儿见贾母等人来了,还是不免多关注几分。
眼看着贾府这一家子几个诰命孤独地站在寒风中,连件上等的大毛衣裳都没有,南安太妃倒有几分不忍,便看向一身貂裘,手里还捧着暖炉的王子腾夫人甄氏:“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瞧贾家如今那个模样,想来她们也该是改了。”
“别的人不提,史老太君这么大岁数的人,如今落得这个样,也真是可怜,你家夫君是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又有开口的理由,何不替她们求求情?”
“你看你如今是貂裘穿着、暖炉捧着,再瞧瞧她们,何妨就多生出一份善心呢?”
甄夫人嘴角一抽,看向南安太妃的目光带了几分冷意。
好个面慈心苦的老太妃!
您自个儿的姐妹手帕交受了苦,您心疼倒没什么说的,可既然心疼,怎么自个儿不去出头,倒推别人身上来?
真当皇上如今很待见王甄两家?
甄夫人拿帕子掩唇轻咳一声,柔柔地笑开了:“老太妃倒别这么说,贾家再不济,也是白玉为堂金作马,就是穷,也不见得就穷得那么厉害了。您要是真担心,不如把平日做善事的银子拿出来分给贾家一些,也就够贾家安稳度日的了。”
“再者说,老爷他虽然是托陛下的洪福,做了个官,可毕竟也是官身,论地位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了南安郡王的,老太妃现放着亲儿子不求,倒求我让老爷说情,这不是舍近求远了吗?”
“更何况,论远近亲疏,且轮不到我出面呢,老太君自有当如帝姬的外孙女,当贵妃的孙女,这些人不是比我更亲近?如帝姬与太后亲厚,贵妃娘娘更是陛下的心头好,若是她们说了有用,哪里还用我再说?若是她们说了也没用,找我又有什么用!”
几句话,直接把南安太妃噎了回去,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在人前,揭了南安太妃的脸皮。
你自己看不过眼,不亲自去求情,倒逼着别人求情?
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没有!
南安太妃嘴唇都气得哆嗦了,论身份地位辈分,她哪一样不比甄夫人强?
可这一个小小的甄氏,居然就敢在这皇宫大内对她大放厥词!
甄氏可不管那个,谁让她不痛快,她就得让谁不痛快。
南安太妃再豪横,对上姓甄的也得考虑考虑自己的身份,何况她夫婿还是有实权的。
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然又是一阵骚动,甄夫人顺着人群目光看去,却是一怔。
那是两顶素白软轿,被几个嬷嬷抬着,一直到了长乐宫门口的大片空地上才停下来。
轿帘掀开,里面的人儿走了出来,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明镜儿似的。
――这就是那两位如帝姬了。
林琢玉和林黛玉不是第一次进宫,却是第一次跟着这么多人一起觐见太后,尤其是这些人里面还有贾母等人,其实两个人也挺别扭的。
贾母早在看见黛玉的时候,就忍不住红了眼圈,尤其今天是大年初一,别人都是穿红着绿,按品大妆,唯有林家姐妹还是素服。
看着黛玉身上的素服,贾母不免想起贾敏来,心里涌起悲凉。
贾敏在日,是极体贴、孝顺、聪慧、稳重的女孩儿,她出嫁的时候,贾母是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
听到她的死讯,更是觉得心都碎了。
贾母派人去接黛玉的时候,是真心要将这个外孙女儿捧在手上,好好疼宠的。
想到这里,贾母不由得抬起老眼,扫了一眼孤高不近人情的林琢玉,若不是这林大丫头可恨,在中间几次三番地搅和,贾家和林家、她和黛玉何至于此!
王氏固然可恨,这林大丫头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会儿,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周三彩看着时辰将近,也从长乐宫走了出来:“觐见在即,肃静归队!”
一时间,众人全都按照位次站好,进了长乐宫拜见太后。
太后今日也是一席凤袍,打扮得格外华丽,受了众人的礼之后,也回以各种赏赐。
按照亲疏远近和身份地位的不同,太后赐礼的贵重程度也不同。
像林琢玉、林黛玉拿的都是格外丰厚的。
而发到贾母和王夫人、邢夫人等人手里的,却只有一个小小玉瓶。
贾母轻轻摇了摇,里头没有丸药或者散剂的声音,倒是有「沙沙」的声音传来,像是有张小纸条。
她不动声色地将玉瓶揣进袖口,等着发完赏赐好一块儿谢恩,却听不远处邢夫人拔出了玉瓶的塞子,直接将纸条倒了出来,一板一眼地念着上头的字:“后、悔、药……嗯??”
一时间,大殿里的人都在憋笑,贾母无奈,只能回过头狠瞪了一眼邢夫人。
邢夫人念出来才觉得尴尬,连忙将玉瓶收进袖口,低着头不再出声了。
……
谢了恩之后,众人在太监的带领下,走到了宫门口。
按说这时候散场,大家也是各回各家,但贾母还想最后为贾宝玉争取一次,倒也不为别的,异姓郡主的夫君可是郡马爷,贾宝玉要是真娶了黛玉,什么都不用做,就飞升二品郡马了:“黛玉儿……”
才说了几个字,却忽然被另一个声音打断:“老太太、大夫人、二夫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贾母一怔,这声音和称呼都这么熟悉呢?
她扭过头去,赫然发现是王夫人身边的彩云,顿时心道不好:“怎么回事,为何找到这里来了!”
这里可是禁宫门口,贾家人就是再不懂规矩,也不会为了些许小事儿找到这里来,换句话说,都已经找到这儿来了,这事儿断然小不了!
彩云脸色直发白,显然是被吓得不轻,连周围有人都顾不上了:“回禀老太太,那位甄哥儿他、他疯了!”
贾母吓了一跳的同时,原本要上轿的林琢玉也是一怔。
甄宝玉疯了?!
这是什么意思!
甄宝玉进京之后寄居在贾家不是什么秘密,而贾母一时情急,也等不及回家再细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说!”
一时间,在宫门口的诰命、贵女们全都磨蹭起来,等着听乐子。
反正这正宫门口平时也不会有百姓往来,停一会儿就停一会儿,贾家的热闹虽然不少,可也不是天天都能听着的,尤其是这种由当事人亲口说出来的,就更少见了。
彩云白着脸,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说了:“今天早上,甄哥儿用了早膳,去找宝二爷聊天,本来都还好好儿的,可是老太太进宫之后不久,甄哥儿突然一下子就疯起来了,抓起刀就要杀人,把宝玉唬得昏了过去,那甄哥儿还举着刀瞪着眼喊着要杀人放火呢!”
“甄家那边的下人好歹把人按住了,甄哥儿却还是不好转,一会儿嚷什么头疼,一会儿又说什么要死,宝玉也还晕着,身子直发颤,连脸儿都黄了!”
“现在家里乱成一团,珠大奶奶也吓得心口疼,老太太、太太快回去瞧瞧吧!”
王夫人听得勃然大怒,不管有什么理由,甄宝玉竟敢伤她的宝玉,这事决不能善罢甘休!
林黛玉收回好奇的目光,去拉林琢玉的袖子,想说热闹听完了,咱们可以走了,却忽然被林琢玉的神色吓了一跳,低声问道:“琢姐姐,你这是?”
林琢玉垂下了眉眼,忽然冷笑一声:“黛玉儿,趁现在还能瞧见,你多瞧老太太两眼吧。”
贾家,这下是彻底要完了!
虽然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林琢玉愿意夸她一句有种,只可惜这一招使错了地方。
本该是给别人的催命符,现在要做贾家的招魂幡了。
林黛玉听着话头儿不对,正要细问,林琢玉却猛然发狠一般地掀了轿帘,转身坐了进去,面色阴沉,眸色微冷。
论理,甄宝玉是上皇的孙子,甄家的少爷,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甄家和上皇肯定饶不了幕后之人,贾家既然自取灭亡,她何妨就顺水推舟!
论情,她倒是跟甄宝玉交情不深,可问题是,两人性命相连,她自个儿可还没活够呢,甄宝玉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也得翘了辫子!
讽刺的是,幕后之人是谁她不知道,可从症状来看,动手之人她可是很清楚。
马道婆,你喜欢做法背后咒人是吧?
第85章 | 第85章
◎中邪◎
甄宝玉中了邪, 王夫人自然是称心如意,不过想到宝玉受了惊吓,心里总是有些焦急的, 跟贾母一道赶紧回了贾家。
甄家的下人现在早就急成一团,几个婆子哭得气噎喉干, 贾母先去看了眼宝玉, 问过大夫,知道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去看甄宝玉。
甄宝玉如今倒是消停了下来, 只是紧咬牙关,诸事不知,贾母看了这样子, 心下自然有个算计:“这症候来得蹊跷,怕是不大对劲,依我看,还是请个佛道给甄哥儿看看吧。”
王夫人叹了口气:“可说着呢, 大年节下的,那些寺啊庙里都做法事, 哪能那么凑巧, 找着什么愿意来的神佛法道的?”
甄家婆子抹了把泪, 赶忙看向王夫人:“只求老太太、太太开恩, 劳动府上的人多走动走动, 若有愿意来驱邪的, 只要灵验, 要多少银子都是有的。”
王夫人唇角一掀, 似是要笑, 又掩了下去:“话是这么说,就怕人家治好了之后,你们家老爷还在牢里押着,甄家的银子你又做不了主。”
“按说我也不该说这么外道的话,只是你瞧我们府上,可能替你平了这么大一个愿么?”
甄家婆子脸上讪讪,王夫人心下称意:“叫人到外面找找吧,若有愿意登门的,就是甄哥儿的造化了。”
如帝姬府。
回到家里,林琢玉借口自己累了,独自领着人回了房,扳着手指算了算日子。
虽然甄宝玉现在已经着了道,但距离书中他没命还是有一段时间的,料想他即便是要死,也不会在今日。
就看这两天里,能不能等到一位救命的贵人了。
林琢玉打发丫鬟出去,掏出几张纸来,用左手写了自个儿的生辰八字,掖在床底下。
她估摸着甄宝玉的命还不至于那么苦,大不了她找个由头打上贾家门去,既然书里的通灵宝玉能治好贾宝玉,没道理她就救不活甄宝玉了。
而且,林琢玉总觉得,她应该等不了多久。
甄宝玉毕竟不是贾宝玉,他的安危,有人比她更上心。
……
不出林琢玉所料,初二一大早,上皇便找上了林家的门儿,却不是要找林彦玉,而是指名道姓要见林琢玉。
“林家丫头,朕记得你是会医术来着?”
林琢玉早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上皇也不兜圈子了,彩云在宫门前说甄宝玉中邪又不是什么秘密,他都听说了,何况是当时正在宫门前的林琢玉呢:“朕不同你说那些废话了,既然你会医术,能不能把宝儿给朕救回来?”
虽说林琢玉心里也是这个算盘,但上皇说得太直接了,她倒是没敢应承,只是看向上皇:“太医院供奉能人辈出,陛下怎么找到我头上来了?”
上皇摇摇头,苦笑:“说是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真到了用人之际,才发现全是饭桶!”
“贾家进宫求了恩典,皇上看在朕的面子上,也是精心挑了人过去,谁知道施针也好服药也罢,竟是全不见效。”
“不只是不见效……就连病因都没诊治明白。”
林琢玉捧着茶盅点了点头,忽然疑惑:“连太医院供奉都诊治不明白,陛下就能信得着我了?”
上皇踌躇片刻:“朕倒也不是信得着你,你这不是有点造化在身上的吗?朕记得那日冯蟠就是与你见面之时,才叫天雷给劈了。”
“宝儿那说是急病,朕看着倒像撞客一般,你能引天雷,身上想来是有一股正气,能够趋吉避凶。”
林琢玉张了张嘴,真心实意地「嘎」了一声。
感情上皇是想让她过去给甄宝玉劈一下子?
这还真是大出她意料之外。
林琢玉暗地里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上皇这是想救人吗,她看着倒像是生怕甄宝玉不死。
不过上皇病急乱投医,找到她身上倒是找对人了。
她虽然不会驱邪,但却知道怎么把那个装神弄鬼的人给驱了。
林琢玉想了想,故意顾左右而言他:“治病自然是没问题,就是您不说,我也不会看着殿下出事,只是我一个女子,如何能与殿下相见?”
上皇淡定道:“这你倒是不用担心……”
才说到此处,林琢玉忽然瞪圆了双眼,直挺挺地从椅子上撅了下去。
上皇:??
什么情况,碰瓷?
他老爷子可什么都没干啊!
然而,在地上的林琢玉却忽然睁开双眼,瞪着眼睛开始胡说八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我如帝姬府!”
“不对,此处不是我如帝姬府,你是什么人,竟敢将我掳到这里来,难道是不要命了!”
“大胆马道婆,本朝最忌巫蛊之术,你却胆敢先咒甄氏公子,又以拘魂之术提本如帝姬生魂到此,实在罪大恶极,本如帝姬劝你最好是早日自首,免受皮肉之苦!”
上皇被林琢玉唬得一愣一愣,要说这丫头是在演戏,瞧着不大像,何况也没有理由;可若说她这表现是真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又会突然抽这样的疯呢?
不等上皇琢磨明白,林琢玉忽然又坐起身子来,直挺挺地跪好,一张嘴却是男人声调:“小人参见上皇陛下。”
要不是身为帝王,在人前无论如何要维护尊严,连上皇都要蹦起来了,这林琢玉怎么突然变成个男人?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男生女相!”
林琢玉双目发直,声音粗如男子,举动却很文雅:“启禀上皇,草民乃是金陵冯渊,因为前些日子蒙借林姑娘的身体伸冤,故此今日特来还恩,还求上皇陛下搭救林姑娘!”
上皇脸色惊疑不定,青白交加:“你说你是冯渊,有何凭证!”
林琢玉摇了摇头,一脸沉重:“林姑娘生魂离体,草民方能以一届游魂暂时占据,得与陛下相会,但生魂离体时间若是过长,则躯壳腐坏,扁鹊华佗也难救了!”
“草民的确无法证明自己是冯渊,但却十分清楚,林姑娘与甄公子是为何会中邪!”
“请陛下速派人去贾家,逼问贾家宝玉寄名干娘马道婆之下落,林姑娘与甄公子的性命,都着落在她身上。”
“陛下如若不信,可遣人检查林姑娘和甄公子床褥之下,是否有写着自己生辰八字的彩纸,如此便可知冯渊所言不虚,性命相关,要紧要紧,愿陛下务必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