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庸碌的人,到了这时候也知道为子孙计了,因此由老太太做主,用这笔银子在京郊又添了点田产,虽然不多,至少收上租子来,还能让这些主子们混个温饱。
田地买下了,剩下的银子就不多,甄家是有事相求于贾家,但甄家也不是冤大头,上京一共就带了那些银子,除去甄宝玉的吃穿用度,余下的全都给了贾家。
王夫人不是没有试探过甄家,看看能不能像当初对冯家一样,从她们手里再榨出点油水来。
但甄家这边的态度很明确,始终表示家主不在,自己手里能做主的银子有限,倘若贾家还想再多要一些银子,那就得先想法子,把甄应嘉放出来。
如今王子腾死不松口,老太太心里不免有些发毛,虽然依旧不认为皇上会杀甄应嘉,但也不敢再向甄家保证什么了。
于是,贾珍和尤氏进门的时候,看到的景象就别提多寒碜了。
倒不是说西府的宅子破败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国公府邸就算是撤了牌匾,规模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宅院能比的。
但,倘若这偌大的宅院,里头只零星挂了几丈红绸呢?
不独是院子里的装饰,屋子里也很可怜。
各屋的下人也没裁新衣,只是腰间系了块红布,就算是过年的装扮了,各个主子身上也没有新服色,每个人穿了件红色衣裳,就当是沾喜气了。
贾家这些人里面,最体面的还得数贾宝玉了,虽然他穿的也是旧衣,但他的红衣裳太多,矬子里拔大个儿也能挑出一件偏新的来。
其他人就未必了,尤其是邢夫人和王夫人这个年纪,正是丢红丢绿的时候,两个人至新的一件红衣裳也是十几年前的,现在穿出来,过时的同时更添一份寒碜。
不过,即便是贾宝玉,此时也不如甄宝玉丰神俊朗。
甄应嘉虽然身陷囹圄,可是皇上没审没判,甄宝玉就不能按甄应嘉有罪那么穿衣裳,好像盼着皇上给甄应嘉定罪似的,太不吉利。
因此,甄宝玉这日也是一席大红地儿织金背n_衔芦斜领袍,头上是嵌红宝石的金冠,腰间是金镶玉的带钩,都是簇新的。
贾珍进来,先按规矩给长辈见了礼,又受了晚辈的礼,轮到甄宝玉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甄世侄龙章凤姿,风神俊秀,将来前途定是不可限量,正所谓「英雄出少年」,我们这些老朽实在是见之形秽啊。”
甄宝玉微微一笑,又朝贾珍行了一礼:“世翁谬赞了,小侄如何敢当,唯有尽心修习,方不负世翁厚望。”
贾珍也无可无不可,他与甄宝玉本就没有交情,只是听说甄宝玉小小年纪就成了举人,再想到自家这么多晚辈,除了捐班就是白丁,硬是没有一个从科举正途出身,心下感慨罢了。
王夫人心里便有些不乐,总觉得甄宝玉无非是占了胆大这一条而已。
一个世家公子,不声不响跑出去三天没有音讯,甄家居然也没从考场把人逮回家,可见这家教也不过如此。
考科举这种事,贾宝玉也不是做不到,不过是懂规矩,不肯私自应试罢了。
如果两年前让贾宝玉去考科举,现在哪里还轮得到甄宝玉出名?
贾宝玉这些日子的心情也不好,见贾珍来了,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朝他道:“珍大哥哥,你平日里见多识广,往后出去应酬的时候,能不能替我留意一下袭人和晴雯的下落?老太太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有她们的下落,不管多少银子,都肯赎她们回来的。”
贾珍直接被贾宝玉的天真镇住了。
世家大族发卖出去的上等婢女,但凡是有里有几个闲钱的,没有不抢的。
一是上等婢女不比那粗使丫鬟,个个儿都是娇生惯养的,等闲的活儿不上手,但又比官家小姐多一分恭顺,伺候起主子来也是熟门熟路,也免了自个儿教导了。
袭人和晴雯这样品貌都不差的丫鬟,如果造化到了,这会儿说不定已是人家的妻妾,哪有回府当差的道理。
倘若命苦一些,进了秦楼楚馆,那就更没有赎回来的道理,世上哪有世家公子找两个青楼女子伺候的?
倘若命不好不坏,被人赎去当了婢女,那就更不可能回得来。
一般人家,老爷公子身边跟的都是小厮,夫人小姐们身边才是丫鬟,他再有本事,难道还能到人家内宅去瞧瞧,夫人小姐身边伺候的人里头,哪一个是袭人,哪一个是晴雯?
远了不说,就晴雯和袭人的模样,他自己都记不清呢!
再是通家之好,也没有跑进人家内宅去左看右看的,连他对西府里的人都是这样,何况是别人家!
贾宝玉居然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也算是想瞎了心了……
第83章 | 第83章
◎新年◎
甄宝玉到了此时, 也唯有叹息而已。
他虽非无情之人,但死生各有定数,他前世是贾宝玉的时候都留不住袭人、救不了晴雯, 何况现在是个外人。
王夫人心里更不痛快,东府和西府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哪, 可这个年关, 东府还真就是眼看着西府在这里苦熬。
想想去年,京里下了一场大雪,王夫人不知赴了人家几场赏雪宴会,如今却只能对着贾宅里几张老脸皮―――还有碍眼的甄宝玉!
甄家的案子悬而未决, 贾家其他人都为此揪心,唯独王夫人觉得称心如意。
这案子最好是往大了审,判甄应嘉一个死罪才好!
这样, 甄宝玉就是罪臣之子,断然越不过贾宝玉去。
如今这样拖着,要是拖到了春闱……
王夫人不动声色地掐着手里的佛珠,甄宝玉太小了, 目前看来也算老实,想让他落榜, 还是要出一些奇招。
比如, 让他染上点儿什么病。
又或者是, 撞点什么邪。
就在这时候, 外头有人来禀:“回主子, 马道婆来请安了。”
王夫人心头一喜, 不由得垂了眉在心里暗笑, 她才冒出这个念头来, 马道婆便上了门, 说不是天意又有谁信?
马道婆穿着一身水田衣,夹着一个布包进来了,先给诸人磕了头,又打开布包,将里面的符交给贾母身边的鸳鸯:“闻说贵府近来有些不好,原想着早些过来,与诸位主子做个消灾的法事,只是又怕府上忙乱,顾不上这个,如今大年节下,见府上清净了,这才敢上门来。”
贾母歪在榻上,叹了口气:“难为你还想着我们。”
一面吩咐看座奉茶,马道婆道了谢,坐下喝了一气儿茶,又笑道:“按说其实也不消府上吩咐,我也该尽尽心才是,只是如今年关,正是供佛的时候,各府里都发了愿,也有做法事的,也有点长明灯的,倒把我忙个不了,等得了闲,已是这个工夫,索性先送了符过来,拜会拜会,也讨老太太的示下,究竟怎么个弄法儿。”
贾母叹了口气:“我们如今也不比往年,这法事且免了吧,你替我在佛前供上一盏长明灯,表表心意就是了。”
又看向甄宝玉:“甄哥儿怕是不认得她,她是我们府上你宝兄弟的寄名干娘,姓马,也是个出家人,平日里与人消灾祈福,最是灵验的。”
王夫人轻咳一声,接口道:“如今甄老大人的官司悬而未决,甄哥儿若是有心,倒可以在庙里做点法事。”
“再者,转过年来就是春闱,甄哥儿也可以给自个儿祈个福,求佛祖庇佑,将来金榜题名。”
马道婆看了甄宝玉一眼,倒是唬了一跳:“可真奇了,太太不说,我还当这位甄哥儿是咱们宝玉呢。”
一边说,一边扭头四下里找,见宝玉站在贾珍旁边,不由得拍了拍头:“虽是我老眼昏花,然而两位哥儿的模样也真是稀罕,若非宝玉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一定以为太太把宝玉的亲兄弟喊出来了。”
王夫人微微一笑:“这是江南甄大人的公子,和咱们宝玉倒是极有缘分,只是年纪小一岁。”
甄宝玉看了马道婆一眼,忽然笑道:“不知做法事,要些什么东西?”
马道婆笑道:“也没个定例,我们都是作惯了的,您只说个数儿就是了,庙里自然照您的吩咐预备。”
甄宝玉便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百两一张的银票来,递给马道婆:“那就请师父替我父亲做场法事,保佑他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唯有这样,才能让甄应嘉眼睁睁看着甄家败落,而又无能为力!
马道婆见了银子,一时间眼都直了,又觉得太过失态,连忙念了几声佛,满脸堆笑:“这位哥儿真是有孝心的,老大人有福了!”
王夫人神色微沉,从甄宝玉的出手来看,甄家在京城的银钱用度绝不会低。
虽然早知道甄家哭穷的话不过是托词,但真看到甄宝玉豪掷百金的举动,王夫人还是心内不乐。
自家连几件红色的新衣裳都找不出来,甄宝玉居然能拿一百两银子做法事!
不说王夫人,连贾母的神色都有些沉了。
王夫人深吸一口气,笑着看向马道婆:“你且慢一步走,我也有个法事要你做,只是我的愿心多,这会儿说不完,等下你来我那里一趟,我细细说与你听。”
马道婆又转过身应了。
甄宝玉默然看了王夫人一眼,又垂下眸子来。
……
马道婆跟着王夫人进房,王夫人招手示意她坐下,如今除了老太太身边和大太太那边服侍的人还多一些,她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彩云,便打发彩云去门口守着,又看向马道婆,试探道:“你平日里与人做法事,想来都是往积德行善里做的吧?”
马道婆欠着身子坐下,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王夫人房间,见除了简单的家具之外,一应装饰用具全都不见,连墙上都斑驳了许多,在心里暗暗计较。
看来外人所言不差,这宁荣二府的确是没落了。
自己原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平日里不来倒罢了,大年节下总还是要过来看看。
毕竟年关将近,各府里都收了租子来,手里总还是宽裕一些。
不过今日前来,看着贾家这幅模样,想是也没什么捞头了,一盏长明灯值个什么?
倒是这位二太太,话里有几分意思。
马道婆咧开嘴,笑了:“瞧太太这话说的,谁做法事不是往好了做呢?要是想损自个儿的福气,索性一条绳子吊死,也不用来找我们了。”
王夫人微微一笑:“那若是要你做个损福寿的法事,你会是不会呢?”
马道婆一听便来了精神,先念了一声佛,又笑道:“太太问这话,可是把我给看扁了,说句造孽的话,能耐自然是有的,只是平日里不做罢了。”
王夫人掐着手里的佛珠,笑问:“这可奇了,难道来找你做法事的人,心里都没个暗恨的人,竟是个个儿都是菩萨佛爷?”
马道婆轻咳一声,笑道:“有没有的,我哪里有功夫计较那么多,不过是人家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罢了!横竖是人家的事儿,我是不敢打听的,只怕是说多错多!”
王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也笑道:“这才是有道行的人说得出的话!”
她便转身下了炕,从地下的柜子最底部掏出一个小布包来。
王夫人持家多年,若说是一点积蓄也没有,显然也是不可能的,虽然绝大部分的积蓄都被忠顺王府抄走了,但有一间药铺,是她和王子腾的夫人合力开的,名义上寄在了王子腾的名下,地契房契在王家那边,没有被忠顺王府抄去。
年关将近,铺子也送了利银分红来,足有二百两多银子。
王夫人没声张,预备自己留着用,应付个不时之需,例如眼下这件事。
她将布包打开,从里面掏了四封银子放在桌子上,道:“这是二百两银子,比那甄家哥儿给你的足多了一倍,你且拿了去,回头替他做法事时,却不要做个祈福消灾的,与他做个添祸添灾的,连他带他老子一并都做进去,最好是把他给一下治死,你可敢吗?”
马道婆瞧见这二百两银子,眼睛都发热了,不由得从炕上下了地,点头哈腰:“太太吩咐了,我是不敢不听的,只是有一件事,我这法事必是有效验的,别的还则罢了,那甄家小哥儿可是以为,我给甄家老爷做的是祈福的法事,倘若回头这甄老爷没了,只怕甄家觉得我这法事不灵验,要同我计较呢,这……”
王夫人微微一笑:“你原是个精明人,怎么到了这时就糊涂起来?”
“甄老爷的罪可大可小,怎么处置还不是皇上一念之间,他要是人没了,你就说这原该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今亏了这场法事,因此只带累了甄老爷一人便止了,甄家倒该谢你呢!”
“再有一件事,方才那甄家哥儿不是说只给他爹做个祈福的法事,不必带着他吗?你如今索性就先使个机关,把他治死,有人问起就只说是父母无德,报应在孩子身上,你原想替他消解,谁知他不肯要,果然就遭了天谴!”
“如此,你挣了两份银子,又有了好名声,还怕没有人求你吗?”
马道婆听得心花怒放,忙不迭地连念了几声佛,把桌子上的银子揣进怀里:“可见我是个糊涂人,哪里能与太太相比,得了太太的指教,我这心里也就有谱了。”
“太太放心吧,那甄家哥儿也就是这几天了!”
一面说,一面又同王夫人叽咕了一会儿,又给了王夫人一些东西:“把这些玩意儿照我说的弄了,暗中搁在那个甄哥儿常近的地方,或者干脆就想个法儿叫他吃了,我在这边暗暗施法,管保叫他有运无命,有命无运,一命呜呼哀哉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 第84章
◎觐见◎
大年初一, 按照惯例,京中所有诰命夫人和被敕封过的贵女,一律要进宫叩谢皇恩。
按道理来说是应该先拜皇后, 再由皇后领着拜见太后,但前朝那边, 皇上一直推说上皇还在, 自己不敢受礼,连带着后宫这边,也是直接拜见太后了。
当然,妃嫔还是先拜皇后, 再由皇后领着来拜见太后,如此一来也正好与诰命们错开,以示君臣有别, 君王后妃和臣下妻女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贾家如今虽然落魄,但贾母的诰命还在身上,也是要进宫的。
乘轿子到了宫门前,贾母想起上次被抓进宫里告御状打官司, 还是心有余悸,不过这次是先拜太后, 再拜皇后, 见不着皇上的面, 倒也不至于那么恐惧。
但话是这么说, 可真到了这个地方, 贾母仍是浑身不自在。
虽然今日与从前情况不同, 可是单就宫门前这人情冷暖, 世态炎凉, 也够她受的。
命妇入宫拜会, 自然不能是来一个拜一个,得等人全了之后,再一齐进去拜见。
按规矩是卯时一刻入宫朝拜,可是谁也不能那么可丁可卯的,总会提前到个一刻半刻的。
有人来得早,有人来得迟,那来得早的又不能走,自然只能在殿前候着。
这会儿还不到卯正,但长乐宫殿门前已有不少命妇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