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皇心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他年纪大了之后,脾气也硬气了不少,不喜欢拐弯抹角:“你去,把琢丫头给我喊过来。”
林彦玉吓了一跳,连忙使眼色:“陛下您老人家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我这也是瞎猜的,要是被琢儿知道我私底下琢磨这些,非跟我拼了不可。”
如果他猜中了,林琢玉八成抹不开面子,而且也会怨他坏了自己的好事,如果他没猜中,那林琢玉更不会放过他了―――有当哥哥的这么胡猜妹妹的吗?
上皇瞪了他一眼,冷笑:“让你去就去,朕又不是傻子,这点分寸还能没有!”
林彦玉不由得腹诽,您老人家倒不是傻子,可是以您这个天老大地老二您老三的做派,能不能把这件事当回事都两说呢!
但他也不敢不从,只能出来找了个丫鬟,让喊林琢玉到前堂来。
……
“林丫头来了,坐下说话。”
上皇这会儿已经把下人和林彦玉都赶走了,只留下林琢玉一个,示意她在下面的椅子上坐下。
林琢玉突然被叫到前面来,心里也是茫然的,按说上皇有什么事也应该是找林彦玉才对,单独找她就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依言落座,温声道:“不知陛下找琢玉是有什么事?”
上皇笑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侧的桌子上敲着,事到临头他才恍然发现,不怪林彦玉不好开口,这事儿落在他头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听说丫头你有喜欢的人了?”听着像走街串巷听闲话的老太太。
“林丫头,你对那甄家小子感觉如何?”好像下一句话就要开口做媒了。
“甄家里头,可有你觉得不错的人吗?”这能问出来个屁!林琢玉但凡说个没有,他不就把天聊死了吗!
上皇还在纠结,林琢玉等待再三无果,只好端起茶盏来,浅抿一口打发时间。
这会儿,上皇犹豫再三,终于想好了说辞,开口:“听林小子说,你对那甄家宝玉印象不错,怎么着,看上了那小子了?要不要朕跟太后帮你做个媒?”
“噗――”
林琢玉这口茶是一点儿没浪费,全交代在地上了。
上皇眉心一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略带嫌弃地瞪了林琢玉一眼:“瞧你这点子出息!”
林琢玉拿手帕掩着面咳了半天,在心里暗暗记了林彦玉一笔,这哥怎么如此没谱,什么话都往外说:“您误会了,我倒也不至于看中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娃娃……”
“是吗?朕听你哥哥说,你对甄家小子的印象可是不错。”
上皇缓缓拈须:“真要是看上了就说实话,甄应嘉糊涂归糊涂,可是罪不及子孙,他这案子牵涉不到甄家小子。”
林琢玉无语凝噎,上皇这话看似体贴,实际上全是警告。
罪不及子孙的前提是事不及子孙,倘若甄宝玉和甄应嘉是同谋,那他们俩就应该是主犯与从犯的关系,就算想要不牵涉甄宝玉也做不到。
而且,这个案子牵涉不到甄宝玉,不代表别的案子牵涉不到,甄应嘉的案子一路查下去,不定查出什么东西来,万一查出造反谋逆来,甄宝玉的小命估计也就交代了。
这事儿闹的,她本来还想徐图缓进呢,没想到让林彦玉三句两句就给她卖了。
不过这样也好,既然是上皇先打听的,那就别怪她嘴上没有把门的了。
反正她也是被林彦玉给坑了不是?
林琢玉轻咳一声,看准上皇老神在在喝茶的功夫,柔声道:“印象虽然不错,倒不是因为我倾慕他,而是另有原因―――毕竟是您的孙子,我高看一眼也没什么不对的吧?”
这下被呛到咳天咳地的变成上皇了:“咳!你、你说―――咳!”
林琢玉一脸无辜,还上前给上皇顺了顺气:“我本来不想说的,是您老人家自个儿非要问,这下可怨不得我了不是?”
上皇说不出话来,只能拿眼睛瞪林琢玉:那也没让你挑这时候说吧!
好容易等上皇缓过气儿来,斜了一眼林琢玉:“到底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地说!”
林琢玉倒是很坦然,竹筒倒豆子一般地都说了:“是甄宝玉上次上门拜访的时候告诉我的。”
“他说你就信?万一他和甄应嘉串通好了糊弄你呢!”
上皇神色不豫,任是谁发现自己当年的糊涂事儿被广而告之了,心情恐怕都好不到哪里去,更让他不理解的是,林琢玉居然就这么信了甄宝玉的话―――脑子呢?
林琢玉略去了自己与甄宝玉的渊源以及甄宝玉的前世经历,将甄宝玉偷藏宝图的经过和盘托出:“其实现在让甄应嘉焦头烂额的这件事,从根本上来说,就是甄宝玉给他搞出来的,如果甄宝玉不偷藏宝图,甄应嘉如今还是雄踞一方的甄太岁,可是如今,他却成了陛下的阶下囚,这应该算甄宝玉的功劳。”
“如果甄应嘉想以这样的方式换甄宝玉的前途,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以目前的景况来看,陛下只要拿住了叔父递交的证据,砍了甄应嘉问题并不大,倘若甄应嘉死了,甄宝玉一个人在京城又能做什么呢?”
上皇冷笑:“你就不怕甄应嘉这是以退为进,让甄宝玉骗取你的信任,从而借机脱身?”
林琢玉摇摇头:“可是甄宝玉盼的就是甄应嘉死,他的计划就没给甄应嘉留活路。”
“狡兔尚且有三窟,难道甄应嘉就不会给自己留后手?”
上皇冷哼,在心底再次决定查一下甄家的小子,到底给林琢玉灌了什么迷魂药?
以林琢玉的脾气,居然会主动给甄宝玉讲好话,太阳从北边出来了!
林琢玉依旧摇头:“他有后手,难道咱们就没有后手吗?就算他真的有后手,把甄应嘉弄死,对我们又有什么坏处?”
“更何况,如果他真的要留后手,何必将藏宝图的解法也和盘托出?这样做,是断了江南甄家的命脉,如果陛下真的将甄家宝藏一网打尽,留下一个去了獠牙与利爪的甄家似乎也无可无不可。”
“退一步讲,就算陛下始终不放心甄家,但甄家没了逐鹿之力,怎么处置,也不过陛下一句话而已。”
上皇面色依旧微沉:“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要信那个甄家小子了?”
林琢玉摇摇头:“不是我要信他,而是他想取信于今上和上皇二位圣人。甄家的宝图和甄应嘉的命,算是他奉上的见面礼,见面出手便如此阔气,信他一回也未为不可。”
上皇冷冷道:“才十一岁的小子,能有这么深沉的心机?只怕他是被人利用!”
“那不是更好吗?我若是陛下,巴不得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两败俱伤,便可以渔翁得利了。”
“更何况,身负父母血仇,就算是少年老成也并不奇怪,忠颖王世子十一岁时,也未见得有多么天真烂漫。”林琢玉无辜眨眼。
上皇被噎了个半死,他这一辈子,把儿子祸害得够呛,想到忠颖王,再想想义忠亲王,上皇忽然就提不起兴致针对甄宝玉了。
儿子辛苦一生,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倘若甄宝玉真是义忠亲王的儿子,只要他不造反,在江南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
上皇跟皇上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此,皇上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不管甄宝玉是谁的儿子,只要甄家有造反的心思,就得把这苗头及时掐断;但是对于上皇来说,皇上是儿子,义忠亲王也是儿子,细算起来他还更对不起义忠亲王一点,想要一碗水端平,也得先把欠义忠亲王的给补上不是?
上皇叹了口气,看了林琢玉一眼:“朕是管不了你了,但往后甄宝玉若要有什么动作,你需得先知会朕一声,至于太后和皇上那儿,先不要露口风。”
林琢玉乖巧应下,她又没活腻味,这件事让上皇知道还则罢了,要是让皇上和太后知道,她就可以收拾收拾给自己和甄宝玉收尸了。
不过,虽说如今是并行险着,好歹误打误撞也算把甄宝玉的身份在上皇面前过了回明路,只是这过程也未免太艰险了。
林琢玉直到退下时,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天地良心,她刚才已经分心琢磨假死药怎么配置了。
……
送走上皇之后,林琢玉不由分说,提着鸡毛掸子把林彦玉追得满院子乱跑,林彦玉一边跑一边叫苦:“当哥哥的也是关心你不是!你看那甄家哪像有个好人,你要真是看上了甄宝玉,往后还能有太平日子过吗!”
林琢玉咬着牙在后面狂追:“即便如此,有你这么上去就告状的吗?你就不怕上皇差了念头,觉得咱们跟甄家勾结,把咱们也一并处置了!”
林彦玉先前说了好些话,这会儿气喘吁吁,已经没力气回嘴了,只能在心里偷偷反驳。
以林家和甄家现在的关系,但凡不是傻子,都不会怀疑林家与甄家勾结吧!
世上还有这么勾结的呢,盟友卯足了劲儿要置对方于死地?
再说了,他肯把话跟上皇说,本身不也是投诚的一种表现吗?王子腾不想掺和甄家的事儿,想借他的手向上皇透个口风,他不想帮王子腾是一回事,想不想帮上皇那是另一回事了。
林琢玉也是有苦说不出,和甄宝玉的关系是无论如何不能跟别人说的―――说了对方也未必信,可是不说,林彦玉就很有可能再像今天这样,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这还有救吗?
林黛玉不明所以,只能在一旁瞧着,顺便吩咐丫鬟让小厨房准备些吃食:“琢姐姐和彦哥哥都是天塌了也安步当车的人物,今儿难得多跑动了几步,怕是要累坏了。”
秦灾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林家兄妹俩猫捉老鼠一般的场景,不由得微微牵动唇角:“怎么,为来年春L做准备,在家演习骑射呢?”
林琢玉嘴角抽抽,下意识地将鸡毛掸子藏到身后:“殿下说笑了。”
林彦玉如遇救星,刚倚着回廊的柱子喘了口气儿,就听到了林琢玉下一句话:“这种级别的猎物,守株以待就是了,遣几个人在后面追一阵子,都用不着弓箭,他自个儿都能把自个儿累趴下。”
林彦玉:……
这可真是亲妹妹!
秦灾似笑非笑地看了林琢玉一眼:“话也不是这么说,逐兔还需上等鹰犬,靠你这两条小短腿怕是不行的。”
林琢玉眉梢一挑,微笑:“太对了,这不是正等世子爷您来呢吗?”
秦灾眉头一拧,沉声:“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敢拿他这个忠颖世子开玩笑。
林琢玉一脸无辜:“哪敢?只是世子爷长于骑射,一定豢养不少上等鹰犬,可供鞍前马后,我们兄妹都是柔弱文人,家中哪有那等猛禽。”
真正的柔弱文人林彦玉当场无语。
秦灾显然也对林琢玉这种大灰狼愣装小白兔的行为非常无语:“林大姑娘铁齿铜牙,锋利异常,胜过无数猛犬。”
林琢玉捏着鸡毛掸子,微笑:“忠颖世子闻风而至,耳聪目明,赛过上等猎鹰。”
秦灾:……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来意,秦灾也不兜圈子,直接了当:“皇上让我来问问,你今儿跟老爷子说什么了,怎么他回宫之后跟丢了魂儿一样。”
林彦玉适时出来缓和了一下气氛:“那个……正堂里已经准备好了茶点,请世子爷移驾。”
按道理来说,秦灾上门,林琢玉是不用作陪的,但上皇是跟林琢玉单独交谈的,秦灾去问林彦玉肯定是一问三不知,也只能拉上林琢玉一块去。
路上,秦灾故意落后一步,和林琢玉并肩:“你真是一刻也不得安生,总要掺和进一些与你无关的事,偏偏又不长脑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皇上家的事少管,一着不慎,命都得搭进去。”
林琢玉默然,其实这话她也在心里回答过无数次,秦灾的话是好话,但说得太晚了:“身不由己的人,原也不止你一个。”
秦灾没再答言,只是微微冷笑。
也罢,皇上家造的孽多了去,多林琢玉这一个不多。
到了正堂,秦灾也没兜圈子:“皇上和太后都想知道,你这给老爷子灌的什么迷魂药,他这一下午连个甄字儿都听不得,皇上要跟他商量甄家的案子,他也不听,扭头倒是跑到太庙去了。”
林琢玉叹气,拔出萝卜带出泥,不说吧,难为了自己;说吧,上皇那边也没那么容易开交:“其实你大概也猜得到,何必非要来问我呢。”
“话是这么说,但你不给个准话,我也不能瞎猜吧。”
秦灾也不搭茬,别回头他跟皇上那边说了,林琢玉这边来个一推四五六不认账,锅全让他背了。
林琢玉眨了眨眼,微笑:“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王子腾下午来的时候,交代了一个消息,让上皇陛下一下子就听郁闷了。”
林彦玉在一旁一脸蒙圈,王子腾说了什么,他怎么不知道。
秦灾好整以暇地等着林琢玉开口,林琢玉清了清嗓子:“他说贾宝玉和甄宝玉相貌过于相似,怀疑贾宝玉和甄宝玉是一母同胞,被甄家送到贾家抚养。”
林彦玉和秦灾一起愣住,半晌,秦灾回过神来:“七月十五烧草纸,你糊弄鬼呢!贾宝玉不姓贾,关老爷子什么事儿,能把他郁闷成这样!再说王子腾干嘛上赶着说这件事儿,这事儿跟他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林琢玉煞有介事地点头:“有啊,贾宝玉名义上的生母王夫人,就是他的亲妹子,贾宝玉按说应该是他的亲外甥,亲外甥莫名其妙被人掉了包,你说王子腾急不急?”
“贾宝玉是谁家的孩子对上皇来说不重要,但是贾代善的孙子如果不姓贾,那就对上皇是个很大的打击了,上皇对贾代善的印象可着实不一般。”
秦灾忍了又忍,没直接戳穿林琢玉的鬼扯:“还有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再说下去就闹出人命来了。”
林琢玉耸肩,并不是她非得想要扯谎,而是甄宝玉的身份一旦说破,皇上和太后未见得能容得下他,甄家的嫡子,义忠亲王的遗孤,这两个身份无论拿出哪个,都值得皇上朝他下手。
可要真是那样,甄宝玉也太冤枉了一些,他费尽心思把甄家扳倒,结果自己也被自己挖的坑给埋里头了。
秦灾微微叹气,站起身来:“既然你非要这么说,那就算了。”
林琢玉犹豫了一下,也站起身来:“详细的情形,我答应过上皇不能往外说,反正你也猜得到,说不说也没什么区别,但是甄宝玉这个人,还是动不得的。”
“我知道。”
秦灾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其实就算你说实话,我也有办法摆平。”
林琢玉拧眉,甄宝玉的存在,对于皇上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威胁,皇上会这么轻易地罢手?
秦灾却没再说话,只是径自离开了。
……
“她是这么说的?”
皇上拧眉:“这个林琢玉,居然也学会糊弄朕了。”
“事关性命,虚与委蛇也没什么奇怪的,她这边说了实话,那边老爷子可能就要瞪眼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