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石头撞上墙又弹了回来。
初九这才从电话中回过神。
我养你这么大,你得懂点事。
这是初月对她说过的最多的话。
是啊,她八岁就跟着初月相依为命了,初月为她放弃了学业、爱情和人生,她失去一些自由,报答一些妥协也是应当的。
吃过早饭,杨春兰要去服装厂做工,走之前给初九留了些钱在桌子上。
“想吃啥就买啥,外婆有钱,别饿着自己!今晚我要上夜班,你记得锁好门!”
初九捧着刚洗完的碗站在门口,看着桌子上的一百块钱叹口气。
其实杨春兰早就到了退休的年纪,只是为了给她们姐妹俩减轻经济上的负担,才会一直在服装厂做工。
只是还好。
还好只有一年她就高考了,还有一年她就可以勤工俭学了。
想必那时候初月就会让她做学习之外的事情了。
初九把碗放进碟柜,背上书包锁好门。
走廊深处有一扇落灰的门,门牌号是116。
初九在116前停下来。
门鼻上挂着把生了锈的锁。
她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碎花布包,拉开拉链,一把小钥匙赫然在目。
初九用钥匙打开了锁。
封禁已久的房间像是迎来了令人致敬的先锋,满屋子的尘埃全体起立相迎。
八九点钟的太阳不急不躁地踏进房里,将这混沌展露在初九眼中。
初九径直走到黑白电视机前。
电视机上面放着张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和女人都是青春年华,笑容慈祥而和蔼。
四五岁的初九靠着男人的肩膀,哭的梨花带雨。
十多岁的初月则是扶着女人的肩膀,认认真真拍照。
相框上的蜘蛛网和灰渍把照片鞭挞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男人和女人的眉眼都淡了,淡到几乎和这尘埃和为一体,渐归于无。
初九红着眼睛把相框擦干净,“爸爸,妈妈,”她蹭蹭照片,“小九回来了。”
阳光打在两人的身影上,初九仅存的儿时记忆也跟着飘出窗外,踏上云朵,再也回不来了。
她放下照片,看着四四方方落后好多年的小电视,敲了敲它的脑壳。
她按下开关,没有反应。
那方小小的天地,载满了无数动画和奇幻世界的小盒子,也陨落了。
一滴清泪滑落地面,掀起了细微的土。
初九用袖子抹抹脸,从书包里拿出抹布打扫卫生。
房间里的摆设和小时无异,初九却是记不清了。
八岁,可以让一个人在温柔乡里成长。
八岁,也可以让一个人毫不费力地杀死过去的自己。
初九躺在曾经四个人一起睡过的床上,连往日的快乐都记不起分毫。
倒是小时候偷吃零食偷看电视被教育的片段,犹如大脑里的褶皱,一辈子都会铭记。
其实这样PanPan也好。
总比什么都不记得好。
不知道睡了多久。
初九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她坐起身,盯着陌生而又熟悉的环境好久,才反应过来她在什么地方。
敲门声还在继续,初九揉着眼睛打开门。
夕阳西下,壮丽的火烧云在来人身后绵延生长,而那凭空出现的少年,宛如坠落凡尘的流星,光芒耀眼。
就像她梦里的场景,引人沉沦。
陈在野差点以为他看错了。
这大小姐不是住他隔壁?
初九也呆了,这渣男来敲她的门干什么?难不成是来寻仇的?
静默片刻,陈在野率先打破寂静,“有螺丝刀吗?”
初九脑子拧巴了须臾,“有。”
她翻出床底下的工具箱,擦干净递给陈在野,“喏。”
陈在野接过,“谢谢。”
接工具箱的功夫,初九这才发现他的左手受伤了,正裹着厚厚的纱布。
估计是昨晚的气氛太过尴尬,她才没发现。
“你的手……还能用工具箱吗?”
陈在野低头看了眼纱布,没说话,径直往外走。
初九关上门,跟在他身后。
陈在野今天换了身装扮,黑色衬衫,黑色牛仔裤,白色板鞋和黑色鸭舌帽。
明明是极简的装扮,却穿得格外舒服。
初九垂眸打量着身上的草莓奶牛衬衫,尴尬的头都要低到地板下面。
初月怕她只顾着打扮忘了学习,给她买的衣服都是幼稚风的,要不是一米六八的个子放在这里,简直就是小学生再世。
正想着,男人停下了脚步。
注意到身后的跟屁虫,陈在野回头抵住门,煞白的唇回了些血色,“要进来?”
初九点头。
陈在野静静打量她片刻,推开了门。
陈在野的房间比杨春兰的还要简洁。
衣柜里的衣服屈指可数,桌子上只有几本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一把机械键盘,还有昨晚那个被丢在地上的水壶,底盘已经瘪了。
陈在野摘掉帽子,丢到初九身侧的桌子上,蹲下身拧紧床边掉落的螺丝。
但他只有一只手能使劲儿,放上螺丝后没有另一只手固定就总是掉。
看他脸色由白变红,再变紫,初九不禁笑出声。
陈在野尴尬起身,把螺丝刀扔在床上,回头瞪着初九,“笑什么?”
初九挑眉,“我笑点低,你也管?”
陈在野干脆不修了,双腿敞开坐在床上,单手撑着床没个正型。
他心性这么高,初九知道他不可能拉下脸来求自己帮忙,干脆走过去拾起螺丝钉帮他修。
陈在野从柜子里拿出两瓶矿泉水,将其中一瓶放在桌子上。
喝水的间隙他撇下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
初九个子挺高的,只是身上的小学生衣服显得她过分矮了。
她皮肤很白,在这样破败的筒子楼里显得格格不入。就像一片雪花落在嘈乱的荒地上,醒目而纯净。
“好了,”初九起身拍拍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需要修?”
“没有,”陈在野摇头,“喝水吗?”他用下巴指指桌子上的矿泉水。
初九摇摇手,“我不喝冷水。”
她拿出书包里的白色奶牛保温杯,陈在野有一瞬间被雷到了。
十几岁的年轻人,就备上保温杯了?里面不会还有枸杞吧???
初九的长相其实更偏向于清冷气质挂,挑着的双眼皮浅浅似月牙,和软温的性格大相径庭。
她抱着保温杯坐在那里安静地喝水,就好像……
林黛玉在和红会福娃娃拍照。
陈在野把工具箱收好递给她,“我请你吃饭。”
初九摆摆手,“不用,小事,我先回去了。”
她正准备走,手机忽然收到了快递驿站消息。
是初月寄给她的快递。
但是驿站的地址,她真的没见过。也或者见过,但她走了这么多年了,早就没印象了。
初九又折返回去,“这个地址,你知道在那里吗?”
“知道,”陈在野戴上帽子,顺手拿过衣架上的外套和书包,“我带你去。”
“我自己去就好。”
初九不想跟陈在野有过多接触,倒不是他这个人私生活乱交还是别的,而是初月这些年对她的教育都很孤僻单一,她很多时候都不想麻烦别人。
“我也要去拿快递,一起吧。”陈在野锁上门。
初九只好跟着他走。
见她不说话,陈在野还以为她怕了,便努力找话题打破窘境,“杨奶奶是你外婆?”
“嗯,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我外婆?”
陈在野举起受伤的手给她看,“帮你外婆换煤气罐砸的。”
初九尴尬地笑笑,“抱歉。”
“又不是你砸的我,你抱什么歉。”陈在野单手拎着衣服,为了配合初九的速度,走的格外慢。
简单交谈下来,两人之间的陌生感抵消了不少。
七通八拐几个小巷子后,印着“菜鸟驿站”四个字的大广告牌映入眼帘。
初九走过去报了取件码,快递员立马转身搬给她一个重达二十斤的快递。
陈在野的快递就一本书,他拆开塞进背包,走到初九面前踢了踢她的包裹。
“你买了个地雷?”
第3章 真的是我家的床在吵吗
“……”初九瞪他,“我姐寄的。”
她想搬起来,只微微用力,瓷白的脸便蒙上一层红雾。
“我来吧。”陈在野把外套扔给她,弯腰抱起快递。
初九将外套收进臂弯,“你受伤了,还是给我吧……”
陈在野曲起胳膊肘,把初九凑过来的脑袋顶回去,“手背受的伤,又不是手心,不碍事。”
他颠了颠怀里的快递,简直重的出奇。
他想问初九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考虑到对方的隐私,最终还是忍住了。
看出他的疑惑,初九指着快递单子上的备注,“这是高中生的坟墓,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整整一箱五三?”陈在野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多了丝惊恐,“做的完?”
“等你了解了我姐给我布置作业的频率和体量之后,就知道我能不能做完了。”
“高二了?”陈在野不动声色地带着初九走了一条和来时不同的路。
初九没发现,“过完暑假就高三了。”
“成年了?”
“十八了。”
“在江夏市区上学?”
“嗯,重点一中。”
陈在野嘴角微挑,“好学生啊。”
初九莫名其妙,总觉得他有点嘲笑自己的意思。
话说到这里,她终于发现他们走的路貌似跟来时不一样了,“你要去哪儿?”
“饿了,”他拐过弯,一个简陋的烧烤摊映入眼帘,“吃饭。”
他把快递放在露天凳子上,“你要是不想吃,就自己回去。”
看着陌生的巷口,初九懵了。
别说回去了,她连怎么进来的都不记得了。
“不走就坐下吃饭。”陈在野拿了两套餐具,把其中一套放在身侧的座位上。
初九一身反骨,拉过餐具坐到他对面,离得他远远的。
烧烤摊老板走过来,“小陈来啦,还是跟以前一样吗?”
陈在野用下巴点点对面的初九,“我跟以前一样,她随意。”
老板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小姑娘喜欢吃什么?”
“跟他一样,”初九没来过这里,不知道什么好吃,“谢谢。”
老板脸色微变,忐忑地看向陈在野。
陈在野轻咳一声,朝着老板摆摆手,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老板才笑着离开了。
初九疑惑,但没问。
“这顿饭我请,”陈在野打破两人之间疏离的陌生感,“谢谢你帮我修床。”
初九局促地搓搓掌心,“没什么,小事。”
一句话被她堵死,两人又陷入沉默的怪圈。
江夏属北方,又是夏天,天暗的特别慢,七点一刻了抬头还是淡淡的鱼肚白。
庆逢的环境不算好,草木又多,导致室外的蚊蝇特别猖狂。
再加上昨晚下了雨,环境正闷热,不一会儿的功夫,初九的腿上就被蚊子咬的到处都是小红点。
她难受地蹭着裤腿,陈在野瞥了眼她腿上的红包,起身走进烧烤摊里屋。
初九继续在座位上挠着蚊子包。
不过几分钟,陈在野拿着两瓶啤酒出来。
他把啤酒放在桌子上,另只手的掌心夹了几片翠绿的叶子。
陈在野自己留了一片,把剩下的全递给初九,“驱蚊止痒的。”
初九伸手接过,觉得这叶子有些熟悉,应该是小时候见过。
但是八岁之前的记忆太模糊,她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这是什么?”她满脸真诚的样子让陈在野顿了片刻。
他挠挠眉尾,“香草薄荷。”
“香草薄荷?”初九递到鼻尖闻了闻,果然有股细微的很清新的香味,“怎么用?”
“搓出汁水涂在蚊子包上,”陈在野拿起一片演示给初九看,“明白?”
初九点头,“明白。”她照着陈在野的样子搓好叶子,涂在小腿的鼓包上。
看她动作笨拙的可爱,陈在野不禁勾了唇。
“烤串好了,我去拿。”
初九坐等了一会儿,忽然想到陈在野手受伤了估计不方便。
她正要去帮他,耳朵尖却被人夹上了东西。
陈在野把热腾腾的烤串放在二人中间,选了串鸡翅吃起来。
初九拿下耳朵上的东西,是一片干净的香草薄荷。
她偷偷仰头。
陈在野正边吃烤串边刷手机,他的左耳上也多了片香草薄荷。
初九咬了咬唇,又将香草薄荷夹回去。
庆逢乡的美食不多,但都挺可口的。
初九怕外婆凌晨回来会饿,饭后又打包了一些烤串。
陈在野抱着快递走到初九面前,“没吃饱?”
“不是,我外婆凌晨就回来了,帮她带的。”
陈在野点点头,去旁边的电线杆下面等她。
此时天色完全黑了,烧烤摊灯光充足,陈在野脑袋上的路灯也亮着。
他倚着电线杆赶走身边四处飞窜的小蚊子,从口袋掏出烟点上。
昏黄的灯光将陈在野身上的清疏感冲散很多,那抹身影仿佛夕阳时分落入湖泊的冷色星星,爆裂成密密点点的暖色碎钻。
他双腿交叠,夹着烟的手也不影响玩儿手机。松垮的背心此刻被他挣得发紧,将那道细而硬的腰线绷的比直。
初九只多看了几眼,就情不自禁地放慢了呼吸。
“你是小陈的女朋友?”烧烤摊老板突然开口询问。
“不是,”初九回头,“邻居。”
“我还以为小陈交女朋友了呢。”烧烤店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初九聊着。
想到昨晚那个女人,初九好奇了,“他没有女朋友吗?”
“他搬过来两年了,我没见过他带别的女生来吃饭。”
不是女朋友都能玩儿这么开放?
初九木讷地看向男人,“真是白瞎一张好脸。”
“好了,妹子,”烧烤摊老板把烤串打包好递给她,“好吃再来哈。”
“多少钱?”
“不用给了。小陈在我这里充了不少钱,他来吃的时候我都是直接扣,刚刚他已经嘱咐我不要收你的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