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溦简直是看不下去他演,瞪他一眼。
“若表兄实是想同我同乘一轿,我自是成人之美。只是需我在车里,表兄在车底,表兄意下如何?”
宋曜忒了一声,一时指对她几下,方正色以目示意一旁街前一赤红乘舆。
“我是骑了马过来的,也不知是谁的车驾乃是属螃蟹的,如此横行霸道。我的车驾过不来,只得停在前面,也不知此人是谁。”
二人往街口走几步,李青溦上了马车,宋曜行于一侧。
李青溦掀开轿子,轻看一眼,见那马车车体为大红,车厢有翟羽的装饰,又有各式丝帛,这样规格的乘舆向来也只是王族才有的。
当是刚刚同小周氏一起进来那女子的车,能与小周氏走在一起的,定然是牵扯之人,这么多,那人的身份也是呼之欲出——
“信王妃。许也是为了京中那十几间铺子来的。”
信王风评不佳,这信王妃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她家的铺子都占,可见是汲汲营营声色货利之人。
既如此,许就是来投机的。而这小周氏一脑门子的官司,为了向这信王妃卖好,自然会搭搭便便的。
李青溦想到这里,突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原本还想若是折出这些铺子,小周氏并不动心。还准备叫人演上一场,可今日这信王妃一来许能省我不少事呢。”
宋曜这几日听李青溦说完京中所有,又听过她的谋划。
二人一时往外走,宋曜叹了口气,“我的小表妹也会如此经营了。其实叫我说此事若是告诉祖母,怕是容易许多,你也不必如此辛苦。”
“我知表兄是心疼我,只是此事还是不必告诉她们的好。”李青溦贝齿轻咬红唇,“第一祖母年纪大了,说到此处必定为我担心。再言,此中又是涉及信王。
当今朝堂局势并不明朗。这种时候祖母出面了,无论如何也会被有心人盖上站队的帽子,反而还不如我出面。”
宋曜听了这话,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做什么,只得又叹一声,“溦溦当真是长大了。”
——
兄妹二人本是先去平西王府在京中一庭院温席,再出城迎接她外祖父母。
庭院绿被众多,画栋飞甍,十分宏丽,倒比伯府还大上一些,李青溦瞧那廊庑亭房皆收拾过,显得很新。
李青溦行过正房,瞧见放了一间小孩儿专用的架子床,问了一嘴才听宋曜说此次,大表兄家的混世魔王也来。
李青溦啧啧两声。
她大表兄家中的混世魔王,正同李曦一般般大,半大小子正是人小鬼大的一祸根逆胎。
家中人人都拿不住他,只有李青溦说话他才听得几声。
先前得知她要回京时,他站在那廊庑上哭了一晚上。
李青溦只得保证,待下次见面,给他带京城最兴时的玩意子,这才将人给哄好,保住了自家的廊庑。
如今看着那张缩小了的架子床,她不由自主地开始脑壳子生疼,算了算时间离他们至京还有些时候。
倒叫停了车去了大相国寺。
她本想叫陆云落帮着建白参谋一番。只是去了大相国寺,才知陆云落今日并不在府中。只得自己挑了挑。
——
陆云落此刻正在皇城朝阳殿,眼瞧着这一屋子的口沫横飞。
她本是去皇城述大相国寺之事。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户部同礼部那些老古板不知如何,说着说着又说起了西郊农税和商税之事。
此事那是年后陆珵亲自促成,早就了了的事情,众人说道一番分不出个什么来,不多时又说起前几日重修大高玄殿的事情。
此事颠来倒去地说了半天,同意与不同意之人唇枪舌战,两方谁说说服不了谁。
陆云落听得耳朵都有要起茧,再看一侧的陆珵,虽正襟危坐,但面色沉沉,似有几分菜色。
陆云落一时想起,等陆珵日后登基,这样的车轱辘话,指不定要填满这整个大殿,一时多有同情。
许是陆珵注意到她的神情,一双清润的眼递过来。目有疑惑,远远地与她对了一眼。
众人摇唇鼓舌,口沫乱飞。
庆帝本想今日便分辨出个结果来,未想听了半天尽,只是瞧了唾沫,一时神情恹恹,面有不虞地叫了停。
此事又又又告一段落。散会后,众多老臣皆有些两股战战地从趋步台上步下。
陆云落轻轻抻腰,同陆珵一起行于最后,二人同行刚出了正殿,一旁候着的楚郎君过来朝陆云落耳语几句。
陆云落眉角一动,折扇遮面,一双凤眼乜一眼陆珵:“太子殿下今日可有什么正事?”
陆珵不知她是何意,听她问便作答。
“各地州府入京述职在即,孤要将这些州府知府、都督等的政绩履历表具看一遍,朝会在即,才不至于万事不明。”
他话虽如此,其实这些奏表他早就看过几遍,他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些已算烂熟于心。
陆云落知他做事认真,嘴上这般说,许是早就看过十遍八遍了。
闻言“啧”了一声:“既是这样,怕是来不及了。”
她这话没头没尾,陆珵问道:“什么来不及?”
陆云落面上隐有几分惊讶:“太子殿下不知啊?那坊间正都在传:李家大姑娘低价折了铺子,不日便要回并州成亲去。今日她去大相国寺寻我,可巧我不在,怕是正要同我说这事呢。”
陆云落将手中折扇一打,一时斜乜陆珵。
便见他蹙眉寻了影卫打听实情,一时叫人备了车轿,匆匆东去了。
见人走远,楚郎君面有犹豫:“殿下这般说话,太子殿下知晓被骗,该不会恼吧?”
“这般拙略的话术,他仔细一思索便知是假的。陆家没有蠢货,他又是做太子的人。他若愿意,如何没什么心思瞒得过他。有什么可恼的。”
“方才太子殿下确实走得着急。”
“爱使人变蠢变瞎罢了。”
——
城郊一驿站。
宋曜骑马往前接应。李青溦的车辇停在在一小亭旁,一边避暑一边等平西王府的车辇。几个侍女想去一旁的小池边浣水玩。
李青溦嫌热,懒得下车,打发了她们几个。
先前李青溦在大相国寺也未瞧见什么好的,最后逛游一圈,只是买了个可以自己行走的木偶小人。
本是好好包裹着,只等着那小魔头来了便送他堵嘴。只是李青溦实在等着无聊,自己便拿出来玩了几下。
那木偶小人乃是年画娃娃的样式,关节灵活,雕得也是栩栩如生,轻轻转动肩膀,可以独立行走舞动。
李青溦瞧了瞧,见着背后是有几根发条同弦。一时好奇便将这东西沿着构连处拆开细看。
构造是未见复杂,只是正要复原时,才发现如何也复原不了,不由微微一哂。
这时候,轿外突然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溦溦。”
李青溦一愣,掀开轿帘。
车停在万绿阴中,轿帘皆绿。来人披一身青郁,眉眼皆翠,款步过来。
“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李青溦斜他一眼:“我表兄的人也在此地, 你若是叫瞧见了,谁能解释得清?”
她话虽如此,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存了晶莹剔透, 水晶般的笑意。显而易见在此处见到他是有几分惊喜。
莫名地, 陆珵也微微弯了唇角。
李青溦低头瞧一眼手中那身首异处的窟儡子, 递给他, 问道:“瞧瞧这个,你能修好吗?”
陆珵接过,长指随意翻看几下,瞧着后头:这窟儡子脸部是用几根弦牵连, 四肢身子背后用的是榫卯构连做成的。
陆珵在西郊监堤, 见过工匠修缮过上清寺附近的编木拱桥, 是以对这个还算熟悉。
他仔细观察几眼, 见她先前拼接过。未成只因有几个榫头和榫眼未构对。
陆珵点了点头。
李青溦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好在你会, 这个是买给我大表兄家中那个混世魔王小祖宗的, 若是叫他瞧见这样,指不定又要闹我。”
李青溦笑着将手里,旁的肢体递给他。陆珵正低头翻来覆去瞧那榫卯结构,一时未留意接着,东西掉到垫席摔到一块青石上, 发出“啪嗒”一声响动。
不远处桃柳底下的桥边,宋曜留着的侍女正和李家几个丫鬟小厮在池旁抓了蜻蜓嬉玩,又有几个捡了石子打水漂。
似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冷不丁抬起头, 瞧了瞧一旁, 问她们几个:“你们可曾听着表姑娘那头有什么动静?”
几个人都未注意, 听闻她这样,倒是笑了一声:“水声吧,能是什么?你也未必用这样大惊小怪的。”
那侍女一时蹙眉,又往那头看了一眼,那顶小轿轻幌了一下。她怕有什么不对劲,到底还是不放心,走前几步隔着车帘问了一声:“表姑娘,先才是什么动静?”
小半会儿,李青溦略带些慵懒的声音才传了出来:“打了个盹儿,不小心将送给欢儿的东西摔到地上了,就在轿子一旁呢,你捡起来递给我便是了。”
轿中抻出一把涂着寇丹的白手,皓腕上一只儿翡翠手镯。
确实是表姑娘的手。
这侍女也不疑有他,只以为李青溦怕晒着了不露脸。在地上逡巡片刻,便瞧见了那木偶的头像。
她捡起来递给李青溦,又待了会儿,瞧着确也没什么事情才放下心来。
轿中,李青溦紧紧地将陆珵拉在身侧,一双手捂着他的唇。支着耳听外头的动静。
先前闹了些动静,李青溦远远听见有人来查看,一时眼疾手快地将他拉进了车轿中。
“先别动。”
脚步声渐远,李青溦松了口气。这才觉出她与陆珵挨地极近,姿态也不大雅观。
先前轿中只有李青溦一人的时间,她或坐或躺着都显得宽敞呢,可陆珵坐上来,二人倒活像是凑在一起了的样子。只觉着这轿子是又挤又小。
李青溦抬眼看陆珵一眼。
他被她先前一拉,前襟几分凌乱,窄瘦的腰线收在银丝腰带中,一双修长的腿在这样狭小的车厢中没处安放一般,十分有存在感。
李青溦一时脸有些热,轻轻推他一把。
陆珵垂头看她,车轿匿影树下再加帘幕紧闭,光线渐稀渐薄,只有几缕纤细明亮的光落在她浓黑的睫上,衬得她一张脸粉白,有种掩不住的娇慵。
外头只有远远的几声鸟鸣,车厢中静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李青溦很难不觉察陆珵的目光,她掩饰似地轻挎落扇,一双薄又细的眼皮撩起一点,轻轻白他一眼,很有几分色厉内荏:“没瞧过麽?”
陆珵轻笑一声,将目光移开,将腿也移远了一些。
这种时候,李青溦自不能叫他下车去撞着宋家和李家那群婆子丫鬟,索性也不说什么,叫他呆着弄那窟儡。
陆珵微微躬身,修长有力的手推动手中的榫卯,突轻声道:“今日我听那落娘子说,你要将自家的铺子低价折了回并州,是怎样一回事?也从未听你说过。”
陆珵虽是叫自己的人卫顾她,却也是保她周全,但也护她安全,也并非事无巨细地监察。
陆珵素来觉着一个男子心中若有一个人,自应该畏义尊人,也不会做此事
她若不想告诉他的事情,他自也不会多问什么。
今日陆云落说那些,他走出来皇城的时候,已反应过来可能。只是一时惊疑未沉得住气,才来寻她。
李青溦看他:“原是因为这个才来了。”她轻笑一声,一时想告诉他,也不知从哪里开口,最终沉了眉缓缓开腔,“你知晓我家中有一姨娘,是我爹爹的爱妾。先前我回并州多未留意,回京后才发现祖家产业和我娘亲的嫁妆具被她所占,还有南郊的庄子之事。”
陆珵簇眉思忖片刻:“法有明文,《户婚律》中:妾室侵占、变卖主家财产,以盗罪论。盗贩卖公私田,一亩过仗一百,十亩加一等。”
李青溦顿住,轻笑一声,“这些我也知晓,可盗罪轻只仗责,重流放;倒卖公私田,罪只徒四年。若所犯女子在家有功劳,郎主又求情刑法多有酌情。”
“我爹爹那人,他向来万事不上心。对我家的那妾室,却多有宠爱爱护。这周氏这些事所做之事,她许是不知,也可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也不指望他什么了。
但欠别人的,如何不需要还呢?”
“我早已同东郊那些精通估市的约对好:放出我要离京、折卖铺子的消息。再等数日,待得户部估价。
到时价格低廉,周氏又因一些原由,必定趋利而来,争而买之。这时我便叫抬估者鼓价。”她轻轻摇扇,觑一眼陆珵的神色,眼见她神色未动,才又继续道,“到时竞价者众,价钱自然很高,那周氏如今捉襟见肘,花用都是典当我娘亲的嫁妆所得,如何来的银子竞价?怕也只能去京中钱庄中抵押。
抵押物一则是南郊私田地契,此东西恐周氏早就抵给了别人;二便是我娘亲剩下的其它嫁妆;可到时事态紧急,她未必能当出多少。我爹爹虽也有几分薄产、地契,只是这些东西加起来抵押出去,也是杯水车薪。她若想有三,恐怕就只是李家主宅地契而已了。”
“我家的主宅,乃是我外祖父当年亲自买的宅;是我娘亲在时亲自张罗布局,一花一草都是我娘亲费心劳力所作。这么些年,叫他们住着,已足够叫人厌弃憎恶。”
李青溦视线旁落,顿住片刻才又继续道,“我要的便是这个主宅地契。有了这个,再加上小周氏素日里典当之物,所利巨大,到时杖责后流三千多里,也不知她有没有命回来。”
李青溦话说到这里,神情微凝。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这般陈情,所说也并非什么温善仁泽之语,与之相反,话音中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刁横无情。
这话,她本可以不说的,可是不知为何。今日他一问,她还是全说了。
她知这不能是他印象中的她。到底还是有几分惴惴的。半晌没有听见陆珵说什么,李青溦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所以,你会不会觉着,今日我做事为人同你印象中的大相径庭,我竟这样狠心无情。还这般告诉了你。”
“并非。”陆珵看向她。他黑玉似的眉宇微敛,瞧着仍是清冷又平和,似李青溦方才一席话,说得与今日旁的什么也未有什么不同。
“事当论是非。人总会有自己在乎的东西。直者必争,曲者必讼。你既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
即便那个人是他。
“我只是心疼你,要考虑这样复杂的事。”
他话音缓而淡,一双冷湖似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凡事皆难。沉重易得,轻盈难求。我只是希望有一日,若再遇到这般不易之事,你能同我说。”
李青溦微微一怔,万想不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一时又好像觉着因是他,说出怎样的话倒也不意外。他总是这样,温润清冷的一个人,却有玉山一般的坚韧,又有苍树一般的蓊郁,无论何时瞧见都只叫人觉得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