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段淞沉吟片刻,突然没头没尾地抛出一个问题。
“你可会骑马?”
“...回陛下,妾未曾学过。”骑马这种烧钱的活动,傅南霜的家庭条件可支持不了。
“那你可想学?”
“?”
“等过两月得空了,我可以带你去猎场转转。”
“我...就不去了吧,劳陛下记挂。”
傅南霜虽确实想出宫,但并不想在出宫的同时还附赠一个老板,这不成公司团建了么。婉拒了哈。
“可我喜欢打猎。”
“...陛下喜欢就好。”傅南霜倍感莫名,喜欢你就去啊,谁还能拦着你。
“可你说了,”段淞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沿,节奏悠闲,却似暗含威胁,“你办宫宴的本意是为了让我开心,可打猎也让我开心,若是你不愿去的话——”
“我去,一定去,只要陛下开心。”傅南霜笃定地点了点头,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出卖灵魂。
反正只是画个饼而已,到时候估计就是女主陪他去了。
段淞手下一顿,满意抬眉。
“行了,去罢,有事差人传信。”
*
岑琏和王徊梧二人,都被安排住在拾翠殿,和冷叶二妃作隔壁邻居。
傅南霜到时,拾翠殿里来探病的人倒是不少,除了同住在此处的王家表妹,冷芷蓉和叶如曼也围在床边。
甚至还有一位老熟人:给她开麻药的那位太医。
“见过殿下。”众人向她行礼,可冷叶二人的目光却探向她身后,倒像是还在等着什么人。
“岑姑娘如何了?”傅南霜只当没看见,上前两步来到床边,看向面色惨淡的岑琏。
“回殿下,”太医拱了拱手,“这位姑娘是太过体虚以致昏厥,需进些温补之物,臣已让人去抓药了。”
“体虚?”傅南霜不免讶异,岑琏在宫宴上那段凌厉的剑舞还历历在目,这屋里怕是很难找到一个比她身体更结实的人了。
包括这位太医。
“嗯,”太医抚须,闪着精光的视线扫向一旁的宫人,“这位姑娘近日,怕是没吃过什么东西吧。”
拾萃殿的宫人立刻朝傅南霜跪下,双肩颤抖。
“殿…殿下恕罪,奴都是将吃食准时奉上的,绝无半点懈怠,可岑姑娘就是不愿吃喝,她身份贵重,我们...我们也不敢强逼啊。”
傅南霜明白了,岑琏估计从进宫开始就压根没进过食,而拾翠殿的人也一直瞒着不报,今天她昏倒之后,眼看实在是瞒不住了,这才匆匆去向自己通报。
看来自己还是高估了他们的职业素养。
“起来吧,也没说怪罪你们,”她神色淡淡,看向岑琏干裂苍白的双唇,“她这几日一顿都没吃么?”
“没...没有,菜肴端上去是什么样,撤下来还是什么样。”
“可是她受了什么人的闲气?”傅南霜暗叹,这姑娘倒是气性不小,都开始闹绝食了。
“殿下,奴就算再多长一百个胆子,也万万不敢惹怒岑姑娘啊!”
傅南霜点了点头让她退下,接下来一一扫过屋内的其他人。
宫人确实不敢,但她们可不一定。
“我也没有!”王徊梧同傅南霜的目光相遇时,立刻猛摇了摇头,“殿下明鉴,她剑使得那么厉害,我怕她还来不及呢,可不敢得罪她。”
“殿下,重阳过后,除了今日,妾便没再见过她。”叶如曼亦摇头。
“不认识。”冷芷蓉言简意赅。
傅南霜沉吟着,这几个理由虽不算充分,但也都说得过去。况且就算是她们得罪的又如何,这几位根本不可能低头认错,哪里轮得到她来断案呢。
原因暂且先搁一边,当务之急是先把人唤醒。
傅南霜看向太医,正准备开口,却一时愣住。虽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但她压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
“殿下,臣刘豫。”太医倒是十分有眼色。
“刘太医,”傅南霜感激一笑,“不知用了您的温补方子后,岑姑娘要多久才能醒来?”
“殿下,岑姑娘愿不愿醒来,不看我的方子,要看她自己。”刘太医慢悠悠地拢了拢袖口。
傅南霜咂摸着他的措辞,他用的是“愿不愿”。
她沉思片刻,借口病人需要清静,示意那三位看热闹的大小姐先离开。
三人原本还好奇地侧耳静听,见状也只能无奈告退。
“刘太医,听您的意思,是她自己不愿醒来?这您也能诊得出?”
“自然,想来殿下不记得,您昏迷之时,便是臣为您诊的脉。”
“哦,竟是如此?那还要多谢刘太医了,当真是药到病除。”傅南霜假作讶异。
“殿下谬赞,可殿下的情况却与这位姑娘不同,您当时想要醒来,只是暂时不得其法,而这位姑娘嘛……”刘太医笑了笑,没有说得太直白,但意思却已经很明确了。
“有什么法子能将她强行唤醒么?”傅南霜凝神思索着,“像是...针灸之类?”
“殿下,臣已经说了,她自己不愿醒来,换什么法子都没用。”刘太医又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岑琏,随即突然压低了声音。
“臣还有一事,需向殿下禀明。”
他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让傅南霜一时有些怔然,片刻点了点头。
“但说无妨。”
刘豫顿了顿,用目光示意她向侧边几步离床榻更远些,随即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余压抑的气声。
“殿下,从脉象上看,这位姑娘,已非处子之身。”
第26章 义女
坦白来说,傅南霜对刘太医这话的震惊程度,远远超过这次宫宴女主依然没现身这件事。
这姑娘才多大?
傅南霜又探头去看了一眼榻上的岑琏,顶多十七八,肯定不到二十。
还有一点让她更为费解的是,这事好歹也是人家的隐私,刘太医为什么偏要告诉自己呢?
她完全不想了解这种隐秘,毕竟知道了才是头疼的开始,难道还要把这种事也上报给段淞吗?
不太好吧,人家又不是他的妃子,说破大天去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啊 。
“殿下,您是后宫之主,这位姑娘虽不是后妃,当下却也住在宫中,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臣却引而不发,那便难辞其咎,所以臣必须向您禀明。”刘太医见她久不言语,倒是主动将她的疑惑解了一半。
“我明白,多谢刘太医。”
傅南霜也不好为难人家,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万一要是宫里真出了什么登徒子,他也不想担这隐而不报的责任。
所以就把这责任甩给她了。不愧是宫里的老大夫,行家啊。
“多谢殿□□恤,至于这位姑娘,”刘太医用目光指了指岑琏,意味深长,“您不若跟她说说话,她说不定也能听见。”
刘太医走后,此前他开的那副药也已经煎好,宫人端着药碗,用小勺送入她口中,却尽数漏出,怎么也喂不进去。
“没事,先放着吧,等等再说。”傅南霜见那宫人已经颤抖得握不住碗勺,遂轻声安抚,让她先退下。
想来她都不愿醒来,那对吃药自然也是抵触的。
不过,既然太医都说可以跟她说说话,那倒也不妨一试。
傅南霜搬了个月牙凳坐在榻边,看着面色苍白甚至略带暗灰的岑琏,沉思着究竟该对她说些什么。
半晌。
“不想活了?”
......
“是碰到了什么糟心事,一时想不通了?”
......
“可活着总是会遇到些难事儿,有的时候也会觉得确实跨不过去了,但人万万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
“谁让你犯难,你可以选择报复他,也可以选择无视他,但惩罚自己是没有用的。”
......
“伤害你的人,难道会因为你可怜,就生出恻隐之心吗?别傻了,他们根本不会在乎的。”
......
“当然,如果你确实想明白了也好,但若没想明白,也千万别糊弄自己,命是自己的,没人能替你活,更没人能替你死。”
......
傅南霜许久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可榻上的岑琏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起身叹了口气,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她又在这儿强求什么呢。
傅南霜正欲转身,可足下刚旋了半圈,视线又停在了岑琏的脸上。
但她还这么年轻,究竟能有什么事让她这般决绝呢?
傅南霜脑中倏地闪过一道光,重阳宫宴上,岑琏和祁王之间的互动,确实有些奇怪。
“和你的义父有关么?”
就在她说到“义父”两个字的同时,岑琏的眼皮抖动了一下。
傅南霜看这个方向有戏,遂乘胜追击,继续追问。
“祁王让你入宫,可你不愿意,所以宁可以死明志,也不想让他如愿?”
......
可这次岑琏却又没有了反应。
傅南霜沉思片刻,换了个思维方向。
“你不愿入后宫为妃。”
岑琏没有动,却有一道清泪从她的眼角滑到了枕边。
傅南霜盯着她的湿润的睫尾,静默良久,遂屈服于某种不安的情绪似的,双肩颓然下垂了半分。
“我可以帮你。”
......
“你可以不用成为妃子,若是进展顺利,未来也可以出宫,不必就这样放弃自己。”
可岑琏却陷入了静止,仿佛刚才她那一点微弱的反应,只是处于某种本能。
傅南霜等了许久也未见她醒来,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她自顾自说了那么多,倒成了个笑话。
她转身欲行,可就在此刻,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那掌心冰凉,还带着薄茧,微有些粗砺。
傅南霜回首,却见岑琏终于睁开了泛红的双目,她强撑着想起身,眼角青筋微凸,张口似是要喊出声,却只能听见嘶哑的低吼。
“我...不要入宫为妃。”
傅南霜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扶起靠坐,“你别说话,先把药喝了。”
岑琏却倔强地摇了摇头,“先答应我。”
“岑姑娘,你不应该威胁我。”
傅南霜淡淡地扯开了她的手,“逼你的人不是我,你不能因为我有恻隐之心,就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你这般行径,和威逼你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岑琏愣了愣,“那你为何非要把我唤醒?”
傅南霜将那药碗端到她面前,用目光示意她自己喝下。
“见死不救是一回事,受人威胁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岑琏盯着那药碗,眼中氤氲起水雾,“所以你刚才所言,都是在骗我。”
“岑姑娘,”傅南霜将她的手拉起,随即将药碗塞到她手里,“命是你自己的,无论是你选择舍弃,还是到最后关头拉自己一把,都是你自己做下的决定。”
“是...吗?”岑琏看向碗中赭色的液体,似是有些动摇。
“我不知道你了经历什么,但我确实并未骗你,可最重要的,”傅南霜坐回榻边,目光稍柔和了几分,“并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得看你自己究竟怎么想,但我还是要多说一句,活着才会有转机,若死了,就只剩下不可扭转的定局。”
岑琏垂眸,面上连着滑下几颗泪,滴入碗中激起浑浊的涟漪。半晌,她终于端着那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殿下,多...咳咳,多谢您。”她喝得太急,被呛得轻咳了几声,但双颊倒是因此多了几分血色。
“举手之劳罢了,”傅南霜将空碗接回,起身准备离去,“既想清楚了,就好好吃饭,别跟自己过不去。”
“殿下,”岑琏却突然叫住她,“我真的可以不当妃子吗?”
“放心吧。”傅南霜在门边脚步稍顿,却没有回头。
她离开后,再度来到紫宸殿,将岑琏的情况向段淞大致说明了一番。当然,她将没必要上报的细节都隐去了。
“嗯,醒来就好,”段淞的心思并不在这事上,听闻她已清醒,也没太在意,随口发问,“太医可有说她为何会突然昏倒?”
“回陛下,是岑姑娘今日心情不佳,没吃什么东西,以致气血两虚,这才昏倒的。”傅南霜在来的路上已经编好了说辞,要是实话实话,那拾翠殿的宫人只怕都要受罚。
“心情不佳?”段淞抬眉,“可是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
“岑姑娘醒了后,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应是想家了。”傅南霜刻意模糊了原因。
“她毕竟是叔父的义女,不比旁人,”段淞沉吟片刻,沉声向她交代起来,“日后她的用度就算比别人稍高些,也无妨的。”
“还请陛下恕妾愚钝,不知是以哪种标准衡量呢?”傅南霜吃过自作主张的亏,所以老板的命令一定问清楚,不然到时候背锅的还是自己。
“你这是何意?”段淞微歪着头看向她,觉得她似是话里有话。
“若是以祁王义女的身份,那便是用郡主的标准,可若是以后妃的身份,那就要看具体的位份了。”
“你是在担心我将她纳为妃?”段淞面上不动,但心头却有一丝微妙的雀跃。
她又吃味了。
傅南霜觉得他说的“担心”和自己的“担心”应当不是同一个意思,但她还是决定认下。
“是,以岑姑娘的性子,想来也并不适合在宫中生活。”
“但此事...再议吧。”段淞没有将话说得太死,他虽没这个打算,可若是日后叔父坚持,他也不好推辞。
“陛下...”
“不过你放心,谁都不会越过你去的。”段淞对她笑了笑,以示安抚。
傅南霜张了张嘴,却也不知该同他如何解释,只得哑然垂头。
“是,多谢陛下。”
*
第四次宫宴,借着傅南霜生辰的名头,在寒露后的半月如期举办。
但女主虞鸢依旧没有出现。
傅南霜的心态之稳,就像已经连着挂科四次的老油条,波澜不惊,甚至有一种早在意料之中的泰然。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继续重修呗。
宫宴上,段淞没有错过傅南霜的目光,见她盯着那中书侍郎出神,只暗中咬了咬牙,倒也没打断她。
没关系,看就看吧,总之吏部已经在走最后的文书流程,再过几日,顶多半个月,这中书侍郎就得举家南下了。
呵,珍惜你最后的这点儿机会吧。
入夜,傅南霜正欲沐浴就寝,还没来得及更衣,便被人硬生生打断。
又是那个拾翠殿的传信内侍。而他所传的信,同上次几乎如出一辙。
“殿下,又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