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静脾性直来直往,对于柳华这种阴毒小人向来嗤之以鼻。
开音咒一失效, 张云静毫不犹豫地敲晕了他。
他扭头去看凌清清:“凌丫头, 这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凌清清心中有了片刻犹豫。
恶种为三界怨念所生, 生来为恶, 一旦降世便是毁天灭地。
这些话凌清清自幼受到长辈熏陶, 与其他的弟子门人一样, 谨记于心。
她不知道若是没有柳华真人, 蔺不烬是不是就不会铸成这般滔天灾祸?而前世她与她的同门、师父是不是就不会落得那种下场?
这一切到底错在蔺不烬生来便是恶种,还是错在柳华真人那十年的折磨?
少女垂下视线, 努力平复情绪。
她顿了顿道:“张前辈,我想带他入阎罗殿, 交由鬼阎罗审判。”
凌清清对于鬼界地府的刑惩律法并不了解,蔺不烬既是为私心报复,想必柳华出现在这定是不被外人所知, 她虽同样厌恶唾弃柳华所作所为, 但他既入了鬼界地域,判其罪行之人不该是她。
张云静想了想, 也回答得干脆:“成,不过——”
“凌丫头这事就让我去做吧。”
凌清清诧异抬眸。
张云静对上她的视线。
“你是活人, 即便有鬼界之物可以掩盖生人气息,能逃过鬼城隍这些品级不够的小鬼,但也瞒不过鬼阎罗,还是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为好。”
凌清清面露难色:“可前辈你……”
张云静在无方界游荡百年已违反了鬼界的规则,而他在边界意识不清时吞噬小鬼一事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
他亲自去见阎罗,无疑是自投罗网。
张云静一脸坦然:“在无方界这几百年游走边界的小鬼确实是我所杀,若要问责我绝不会逃。”
他话中似透露着安抚的意味:“那些小鬼多为不受管束、扰乱鬼界秩序的恶魂。”
“至多就是吃些苦头,没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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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决定,两人即刻动身,张云静特意用所剩无几的灵力制成了一个能够承载魂体的葫芦,将柳华收入其中带出了无间。
一路上,凌清清紧跟张云静,不曾离开半丈。
途中凌清清瞬间又将自己在无间的见闻传给了苏霖,并受到苏霖的几分回信。
他将这些天在城隍府听闻,依旧鬼城隍的话一字不漏传达给了她。
从鬼城隍那,小凤凰不仅套出了死薄与城隍印失窃一事,他还试探着将小皇帝的情况告诉了鬼城隍,询问到底如何才能破解。
自从无间中见过蔺不烬后,凌清清越发确信,那个掠夺小皇帝身躯的不会再有其他人。
只是凌清清不明白,蔺不烬既擅偃术,为何不直接控制,反而用最危险的方法去夺舍他人?
一旦失败,无论是蔺不烬还是小皇帝恐将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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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人途径最后一座鬼城于鬼市茶肆歇脚,张云静闷了一口茶忍不住打趣道:“喂,凌丫头,当初你不是还着急回去找那小子,怎么现在反而跟着我了?”
凌清清扫了一眼碗中漂浮的几片黑漆漆的碎末茶叶,收回目光,似乎根本没打算动它的意思。
鬼界的饮食实在难以令人接受。
少女一脸镇定:“我只是怕柳华被你弄丢而已。”
张云静知道凌清清口是心非,并不以为意,反而摇摇头,“啧”了一声。
他岔开话题:“回来到了判官司也不知这鬼阎罗会给我定什么罪责,我在云行宗时与几位师兄经常挨山中长辈的责罚,皮糙肉厚的,但在鬼界受罚,倒也算是个新奇事儿。”
张云静双臂枕头,有些惋惜地感叹道:“我这一路下来,途径几个鬼城,却感受不到师父与大师兄的半点气息,想必他们已经转世投胎了吧。”
凌清清目光幽幽:“张前辈,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破,张云静将茶盏搁在一旁,坐直了身体,咳了几声:“句容那狗东西的剑虽然确实比我厉害,论天赋我远不及他,但这次在无方我与他交手,那小子的剑骨已重塑,如今你还并未到学它的时候,不如先修我的剑法如何?”
对上张云静期待的目光,凌清清想也不想:“不要。”
“……”
张云静:“别拒绝得那么快,你考虑考虑。”
凌清清态度坚决:“不要。”
见此,张云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打起了感情牌。
与凌清清相处的这几天,张云静已经发现这丫头虽然面冷,但心思极为细腻。
而且她重情重义,张云静美滋滋地往脸上贴金,算起来他还是这丫头的小师叔,两人不愧是师叔侄,这点倒是颇为相像。
他横握起手中重剑,低头细细抚摸着剑鞘上的纹路,突然开口:“此剑名为‘重明’,是当年师父所赠,最初它只是一把普通的灵剑,是师兄们为我寻了无数灵宝,替我重新铸剑。”
“在我握住重明的第三年,它便生出了剑灵,它在人世伴我十载,又在无方陪了我几百年。”
凌清清坚定的目光终于有了片刻动摇,她盯着张云静手中之剑,看了许久欲言又止。
她心中一直有个疑惑。
——她进入鬼界是因为身上有鬼界之物掩盖气息,而张前辈是因身死魂归。
如今她所见的张前辈是实实在在一具魂体,可是这把重明剑,他又是如何带进鬼界的?
张云静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解释:“因为重明与我一样。”
“一样?”凌清清一时未反应过来。
“它在人间已成断剑,这么多年过去了,恐怕它也早已成为了废铜烂铁腐化入泥了。”
凌清清将目光转向他时,张云静仍然细细端摹手中之剑:“当年我死在断崖时,重明自折,剑灵跟随我入了无方界。”
后天而生的剑灵大多与剑主脾性相仿,张云静生而便是刚硬倔强之人,重明剑亦是如此。
若灵剑不折,等待它的命运只有易二主。
但重明不愿。
“我在无方界所领悟的剑法,最初只是我们师兄弟几人捣鼓出的架子,原本谁也没当回事。”张云静道,“只有句容那混蛋说可行,但四人中只有我最适合。”
“当初我以为这混蛋是在唬我,所以并未当回事,没承想多年以后竟然成了我扎根无方支撑我以魂身不入鬼界的筹码。”
“这剑法同样包含了你师父的心血。”他长叹一声,“我在顿悟之时已经身死许久,遗憾它不能传世。”
“凌丫头,若你愿意,那再好不过,若是你不……”
“张前辈。”凌清清的神情异常严肃。
自师父收她为徒,除了最初的筑基期,师父其实很少再指点她,每日便是打发她去各峰偷师学艺。
不仅如此,云颐子还乐呵呵说有自己撑腰,没人敢赶她,让她将各峰主的看家本领都给学来。
她拒绝张云静并非在执着在学习师父所授之外的剑法,而是……
凌清清抿唇:“如今从此地到阎罗殿不过半日脚程,张前辈却在此时与我提及此事。晚辈不才,私以为修剑并非半日能成,张前辈你是打算剥离自己的神魂将剑法注于此再传于晚辈吗?”
听完她的话,张云静有些无奈:“倒是与你师父一眼鬼精鬼精的。”
他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此剑法确实不是半日能成,我确实是这般打算。”
句容师兄的剑道是碎骨重塑,所受折磨寻常人根本难以忍受,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劫不复。
他的剑法比不上师兄,但也足以让凌清清于天人之下再难棋逢对手。
他希望这丫头永远不要悟出师兄如今所修的剑道。
师兄他……实在太苦了。
凌清清看不懂张云静眼中的惆怅,只是担忧:“可前辈你……”
若是入了判官司,不知还要收何种刑罚惩处,更何况张前辈不久前才受了无间之苦,这般贸然剥离神魂,恐怕无法承受。
张云静摆手:“无碍。”
“……”
见了有回旋余地,他收起眼中情绪,转而笑眯眯道:“凌丫头,你这般话的意思,老头我便当你答应了,可不许反悔。”
凌清清还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身侧凭空多出一道燃烧的符箓,紧接着半空出现了一个半透明虚像。
“桑时若。”凌清清诧异道。
少女面上沾染着尘土,气喘吁吁,抬头见到凌清清,顿时松了口气。
下一秒她又气势汹汹:“我烧了三十多张符终于找到你了,凌清清你到底在哪里?!”
凌清清淡定道:“鬼界。”
“鬼界?!”
桑时若扶额叹气,原本她以为自己和宋惯生那蠢货一起被送到了被冠以“蛮荒之地”的东海流坡山已经够偏僻了,没承想凌清清竟然去了鬼界。
凌清清抬头看了看半空中那道还未燃完的符纸,似乎很感兴趣:“这是什么符?”
竟能从人间送到鬼界来。
桑时若没好气道:“灵宝阁随手买的,不知道。”
凌清清目光未移:“很贵吧?”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问这些,桑时若咬牙切齿:“三张一两金。”
三十多张,那就是十余两金。
看着凌清清一脸羡慕地望着自己,桑时若搓了搓胳膊,一阵恶寒:“凌清清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凌清清非常诚恳,语气里羡慕不已:“有钱真好。”
“……”
桑时若无语凝噎,受不了她的目光,硬着头皮飞快转移话题:“等你回来我给你些。”
凌清清一口答应:“好。”
“……”
“对了。”桑时若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么多日你们怎么还不从鬼界回来?”
“还有些事。”
“宋惯生与你在一起吗?”
一提起宋惯生,桑时若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含含糊糊:“嗯。”
“你们现在在何处?”
桑时若道:“马上就要到皇城了,这些日子我遇到很多怪事,若非当面我怕说不清楚,但还有一件事现在也但说也无妨。”
“我与宋惯生二人如今刚才天山派回来,门派众人都说天山派并无一个名为邵萤生的圣女。”
凌清清闻言,蹙眉:“会不会是假名?”
桑时若摇头:“天山派圣女只有一人,我亲眼见过她,与邵萤生绝非同一人。”
“但我见他们语焉不详觉得奇怪,半夜又偷偷潜入他们的藏经阁,天山派的卷册记载中确实有这么一位名为邵萤生的圣女。”
“上一任?”
“不,更早之前。”
桑时若摇头:“是在两百多年前的天山派。”
寻常修士若突破凡体的生死壁垒早该飞升成仙了,可邵萤生身为凡人却好好地在人间生活了两百多年。
凌清清心头一紧,思及人间轮转停滞不前的三世。
或许邵萤生的存在要比她想象得要更久……
第100章 流波山
受凌清清托付, 桑时若一收到几人在鬼界所闻的消息后,立马加快了回帝都的脚程。
原本三日的路程,她带着宋惯生在第二日一早便赶到了。
桑时若与凌清清说那些话时, 宋惯生也在一旁,凌清清虽然只是简单地将来龙去脉, 以及几人现在的处境讲述了一遍,宋大少爷立马嗅出了一丝不妙的味道。
再加之两人前段日子在东海流波山见闻,更是让他的心思变得沉重起来。
一路上,他难得没有主动去找桑时若的茬, 而是老老实实与她轮流赶马车。
凌清清在将入皇城寻长公主这件事托付给二人之前, 特意征求了二人的意见。
蔺不烬原是计划在祭天大典上屠城, 可如今被人撞破, 凌清清担心以他极端的性子随时可能率先发难。
凌清清坦诚地将这一忧虑告诉二人。
毕竟他们如今已离开帝皇都, 再入皇城便是以身涉险。
可让宋惯生意外的是, 他原以为像桑时若这般自私自利之人定会临阵脱逃, 可她在听完凌清清的话后一口答应下来。
桑时若与他一样对于“恶种”“蔺不烬”之名充满未知,可他既能像凌清清所说, 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窃取皇帝的身体, 想必对付起来也极为棘手。
桑时若这人从不做亏本买卖。
委托金虽丰厚,但也绝不至于让桑时若以身涉险。
她到底想干嘛?
宋惯生神情复杂地看了身侧桑时若一眼,紧接着收回视线, 但这一动作很快就被一旁闭眼休憩的少女察觉。
“再看就挖了你的狗眼。”
宋惯生下意识想要矢口否认:“你……”
马车一路颠簸, 少女额前的发丝随之晃动,她双眼微合, 语气冷漠道:“别以为在东海流波山我听到那些事后就会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