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稍一停滞：“自然记得。”
当年，他带领门中弟子赴渠州捉妖，回门途中又忽然听闻风陵渡水妖大祸，便临时折回，而他正是在这一途中遇上了流失在外的三公主。
当时，三公主只有十四岁，皮包骨头的，看起来比起同龄姑娘小上许多。
那日的她就坐在渡口旁的一棵杨树下，手中握着一块玉佩。
张子琰立刻便认出她手中玉饰乃宫中之物，上前询问了她的出身。
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树后，细声细语地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告诉了他。张子琰便根据她说的那些话，猜测她兴许是京中那位贵人遗落的小姐，便命人一同带了回去。
却不想她真正的身份竟是流落宫外多年的三公主。
此行风陵渡除却寻到三公主外，他们并无任何发现。
“我猜当年你们在风陵渡巡守了小半月，却没有发现过半只水妖，不仅如此，当地人也从未听过什么水妖祸乱的传闻。”
张子琰的心不由变得沉重起来。
他说得确实……不假。
风陵渡竟无一人听闻过水妖。
张子琰那时还觉得奇怪，就连风陵渡当地人都不知道，那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到百里之外的渠州？
此事虽太过蹊跷，不过后来又因认回三公主，与京中传书，这件事也就被抛之脑后。
“张门主是聪明人，事到如今不会猜不到究竟是何原因。”
张子琰不敢细想，却也觉得此事无比荒谬。
他曾听闻有一种奇门之术，寻常术数是在天道规则下趋吉避凶，但它却能在自己创设的盘卦领域之中依据术士的意愿随意规则，不受任何束缚。
此术隐于天道终归只是一时的瞒天过海，待施术人离开盘卦，终会受到忤逆天道规则的反噬。
此举未被术数之道，术士们从不是与天对抗，而是顺势而为，在千机百转中寻找最妥洽的那条路。
男人不怀好意地问道：“可若横竖都是死路一条呢？”
张子琰忍不住开始回忆当年风陵渡的景象——
他们一行人从渠州返回帝都，一路快马加鞭，走的都是官道。
沿途也并未遇到过什么村民百姓，更不可能有人会向他们透露关于风陵渡的消息。
可一夜过后，几乎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有一个共识——风陵渡出现了水妖。
当张子琰询问起同行人马意见时，其他人纷纷附和，谁也没怀疑消息是否属实。
又或是消息从何而来……
但大家都这么说，便是十有八九了。
张子琰猛然惊醒，背后冒出了冷汗。
——有人篡改了他们的记忆。
为的就是让他们前往风陵渡。
可风陵渡距渠州近百里路程，三公主的术数盘卦竟能蔓延至这种地步？
三公主她素来怯弱内敛，又怎会做出如此之举。
而且，大邑王朝向来崇尚术数、方术，三公主为何不曾在外人面前透露过半分。
见张子琰如今的模样也算是信了半分，他耸了耸肩，笑眯眯道：“当年姜盈如那小丫头仗着自己的奇门天赋，在外招摇过市，引来觊觎之人加害，收养她的风陵观也因此被灭了满门。”
“她做贼心虚，又怎会将这件事告诉旁人。”
风陵观被灭后，她无处可藏，时常受人追杀，险些暴露身份，为了保护自己，她便设下这盘局引张子琰将她接回皇宫，从此不再动用奇门术数，泯然众人。
直到，张子琰入了石围天坑这一死局。
为救张子琰，她费尽心思不惜与天道对抗，将其藏匿于鬼界，致使他逃过一劫。
三公主她也因此受到了反噬，她休养生息数月后这才得以将陷入沉眠的张子琰唤醒，将他从鬼界放了出来。
张子琰阖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道：“这些事，你为何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男人笑：“我不过是个传话之人。张门主从前哪怕是受万人唾骂，咬碎了牙都要回都为那三万人讨回公道，可如今却一心想要赴死，怕是寻出了石围天坑究竟是何人所为吧？”
张子琰的眼皮颤了颤。
“张子琰，你本就是个该死之人。”
“你才是这场死局的关键，三公主既偷了你一条命，那她必须还上一条才是。”
他不信皇上竟能同手足下手，但思及那三万将士与他和长公主一手扶持的无定门，他顿时慌了神。
“你特意前来与我说这么多，到底是要做什么？！”
第109章 不顾
“那人告诉我, 三公主如今在他手中，若想救三公主，必须替他完成一件事。”
凌清清收了剑：“他让你到石围天坑来, 将凶兽引到此处？”
“是。”
凌清清不明白：“为何让你来？”
张子琰摇了摇头。
“方才你说，三公主将你藏入鬼界这才致使他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
“正是。”
凌清清沉眸, 或许让张子琰将凶兽引入此地不过是个借口，水鬼折回石围天坑恐怕也并非偶然……
那人定是有自己的算计。
若非最后关头，几人逃出石围天坑，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我身份败露出逃后, 那人再也没出现过, 我担心他会对三公主不利, 便推演了三公主所处方位。”
最终, 张子琰人族领地边境的黑水河畔寻到了三公主的气息。
黑水河连通人界、无方界与鬼界。
他先后入了两界, 又沿途听闻在几日前, 无方界与鬼界交界处的黑水河出现了一名凡人女子, 正逢鬼龙王出来作乱，便被掳了去。
“凡人女子？你又如何确认那人便是三公主。”
张子琰从怀中掏出一物, 摊在手心：“这是当年我赠予三公主的信物。”
凌清清眼神镇定：“所有都是你一人所言，我为何要信你？”
张子琰瞳眸闪烁了一下, 他艰难道：“我确实并无证据。”
可单靠他一人之力根本入不了黑水河。
张子琰几次尝试未果，在黑水河附近徘徊，本打算再寻时机, 却意外撞见了从酆都折返的凌清清。
在石围天坑他与凌清清交过手, 而且她身上的气要比那日强上了许多，以两人的修为加持定能打开黑水河的通道。
如今, 三公主是生是死他全然不知。
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张子琰若要进入无方界，以术数为媒,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但生人进入鬼界，需以阴间之物掩盖气息。
凌清清盯了他一会，问：“你是如何进入鬼界的？”
张子琰惭愧地摇头道：“我也不知……”
他原本顺着三公主的气息进入了无方，却不慎掉入了黑水，幸得法器护体，才相安无事。而后一睁眼便到了鬼界。
“大抵是因为在黑水河中浸透了一段时日，沾染上了阴气，这才瞒过了无方界与鬼界的入口结界。”
凌清清上前一步去探。
张子琰浑身上下确实散着一股浓重的阴气，他的面色也因阴气入体影响显得憔悴不堪。
鬼龙王，城隍嫁女，三公主……
凌清清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自己的考量，她收剑入鞘：“我可以同你一起去黑水河，但你若骗我，我定不会放过你。”
张子琰欣喜若狂：“多谢姑娘！”
-
“小姐，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你为何不笑啊？”
苏霖一早醒来，便被一群侍女围住，赶鸭子上架般将他推到了梳妆台前，又将层层叠叠穿起来麻烦至极的喜服套在了他身上。
满头金钗步摇压得小凤凰脖子疼，他拉着一张脸，全然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苏霖闻言，扯了扯嘴角。
今日是他入城隍府的第十日，凌清清没来寻他，鬼小姐至今也未出现。
而他，今天就要嫁人了。
若是还能笑出来，才是奇怪。
他心中虽有些幽怨，但更多的是担心凌清清的安危，他给了寄送了无数道信，可凌清清至今一封未读，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一想到这里，苏霖便有些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
不行！
他得去寻凌清清。
小凤凰提着裙子就要往外跑，可脚尖还未落到门槛外的地面，他就被一道力扯了回去。
少年瞪大双眼，看着面前身材魁梧、长相可怖的牛头马面，使劲扑腾着双腿，骂骂咧咧：“喂！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牛头马面粗声粗气道：“小姐，老爷今日特意嘱咐我们看着您，马上就要到了吉时，切不能让您给跑了。”
小凤凰咬了咬牙：“……”
鬼城隍这老头对自己的女儿倒是真的狠。
到现在他还不知哪位来迎娶鬼小姐的新郎官到底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
当着他们的面跑不出去，小凤凰的眼珠骨碌一转，立马叉着腰，趾高气扬道：“本小姐想安静一会，你们都给本小姐出去——”
鬼侍们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小凤凰马上翻脸撒泼，他扯着嗓子：“你们老爷只说不让我出门，又没说不让我一个人呆着！”
小姐说的好像确实在理……
见周围的小鬼们都退了下去。
苏霖先是贴着门，透过门缝看了眼院内的情况，然后蹑手蹑脚地去开后窗。
谁知，他才开出两指宽的窗缝，一双铜铃大小的眼睛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缝隙中，幽幽地看着他！
砰！
小凤凰被吓得连连后退，不等他发脾气质问。
窗外便传来一个不卑不亢的声音。
“小姐，老爷已经命人，将您院子还有府中所有能出去的通道都看死了，您出不去的。”
苏霖：“……”
小凤凰气得咬牙切齿。
呸！
鬼城隍那老头，早知当初多揪他几根胡子！
最好全给他拽掉！
-
“吉时已到——”
一道尖锐的声音瞬间划破院中死气沉沉的空气。
随即而来的便是唢呐锣鼓声响。
原本他还是生无可恋地瘫倒在床上，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一个鲤鱼打滚翻坐起身，谁知又因头上的饰物太重，半路又栽倒了回去。
少年揉着脖子坐起身，还全然未反应过来，便见一大群披红挂绿的小鬼们欢天喜地地闯了进来。
“新娘子，接亲的花轿子到啦——”
紧接着，两个看着仪容稍稍端庄的鬼妇人迎上来，她们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小凤凰暗道不妙，刚想转身逃跑，可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快。
两个腰圆膀粗的鬼侍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将他按住，鬼妇人一上来便将红盖头蒙在他头上，然后不由分说便一左一右地架着苏霖便往门外走。
鬼城隍此番招亲除却喜事在城隍府举行外，其余都是按照嫁女的形式来办。
为了让天下人皆知城隍之女已有归宿，鬼城隍将婚事弄得声势浩大，为此还耗了不少心血，在鬼界这种资源贫瘠之地让人打造出雕镂金花的八抬花轿来。
苏霖看似是被扶出了院门，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分明就是被“抬”出去的。
小鬼们拥簇着她直至花轿前才停下步子，少年透过红盖头，隐隐约约看到鬼妇人上前掀开轿门前帷帐的动作。
所有人都在笑。
鬼妇人扭头对他道：“新娘子，请吧。”
苏霖立在原地不动。
另一名鬼妇人在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又将方才的话替他重复了一遍：“新娘子，请吧——”
小凤凰：“我不进去。”
鬼妇人掐着嗓子：“为何不进去？”
“我等人。”
“等谁？”
小凤凰眨了眨眼：“我要等凌清清，她说过会来找我的。”
鬼妇人问：“凌清清是谁？”
苏霖道：“她是我喜欢的人。”
鬼妇人大惊失色：“小姐，不要乱说话，你马上就要出阁了，以后只能喜欢你夫君一人啦！”
苏霖有些恍惚，并没有回答。
鬼妇人以为他没听清，又把那话重复了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