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凌清清将张子琰拽出裂缝是在石围天坑的河道外,是以宋惯生他们根本没有见过张子琰这般干净的模样。
桑时若闻言,面上也划过一丝惊讶,但她也没多说什么,转而对一旁的凌清清道:“你交代我的事都已完成了。”
少女点了点头,神情一松:“多谢。”
凌清清此话一出,倒是叫桑时若有些不自在了。
她摸了摸鼻子,以此来掩饰脸上的尴尬,少女飞快转移话题道:“我们已经与长公主说过你们二人近日便会回来,先进城再说吧。”
小凤凰原本待在凌清清身后,一直眨巴着眼睛听他们讲话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一听要入城,他眸光闪了闪,立马蹦跶出来双手赞成。
凌清清见状,也点头应下。
张子琰先行送三公主入宫,而其余几人找了附近的客栈歇脚。
小凤凰前脚踏进客栈大门,便马上叫人送了一桶热水到屋里去。
他钻入桶中扑棱许久,将鬼妇人往他身上搽的香粉味冲了个干净,换了身干净的衣物。
膝盖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小凤凰又恢复了往日活蹦乱跳的模样,他又抓了把桌上的花生,这才心满意足地哼着小调跑去找凌清清。
与小凤凰的磨磨唧唧不同,凌清清一早便收拾好了自己,此时正与桑时若宋惯生二人一同商议要事。
凌清清在四周设下了结界,唯独对苏霖打开了禁制,小凤凰远远就听见了屋内传来的谈话声,少年不由加快脚步,径直推门而入。
少女也察觉了屋外的动静,她扭过头来,视线正好与他相对。
凌清清身上沾染的血痕已被清洗干净,她换了一身翠青的衣裙,大概是未来得及好好束发,她用了少年送的凤翎簪简单随意地绾了一圈发。
松散的发丝从她侧面轻轻垂下,衬得少女与平日相比面容少了几分凌厉。
小凤凰原本大大咧咧的动作,也忍不住拘谨了几分。
看见苏霖站在门口不动,凌清清奇怪问他:“你待在那里做什么?”
小凤凰摸了摸鼻子,抬步进来:“没、没什么。”
凌清清收回目光,继续就方才的话题向桑时若他们征求意见:“接下来,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桑时若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自己“预知梦”一事也告知了凌清清。
当她听到桑时若口中东海流波山见闻,讲到那附在宋惯生肉身那具魂体时,凌清清的心倏地掀起轩然大波。
原先对于蔺不烬的话,凌清清一直保持着谨慎的心态,她没有全部相信,可是宋惯生前世之魂交代的时间线竟与蔺不烬所言一一吻合。
她的猜想没有错。
这世间并非只有她一人重生,而是所有人都回到了原点。
这是她的第三世,也是这人间的第三世。
凌清清下意识抬眸去看苏霖。
少年此时一手撑着脑袋,也在瞧她。
当二人目光交错的那一瞬,少年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嘴角飞快扬起,朝她扬起一个没心没肺的笑脸。
小凤凰不知他们前面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见凌清清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他便想缓解一下周围沉重的气氛,却不想凌清清的神情却愈发凝重了起来。
小凤凰敏锐地察觉到了少女的神情变化,拍了拍脸,紧张地凑上来。
“凌清清?”
在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动作中,小凤凰飞快回想自己究竟哪里惹得凌清清不快。
但少女的心事并非因为此。
她看向苏霖的眼神不由多了一分沉重。
若蔺不烬所言都不假。
她真的不知到底该如何面对苏霖了。
这是她与恶种的恩怨,蔺不烬原先便是冲她一人来的,这一切本就与苏霖无关。
苏霖是这世上最后一只凤凰,凤族历来被众人视作祥瑞,他根本无需做什么,原本只需随心所欲为自己而活。
初入云行宗时的小凤凰俨然一副娇气世家公子的模样,每日不是满山撒欢跑着玩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便是靠着梧桐晒太阳睡懒觉,没有半点上进心,他性格张扬热烈,无拘无束,想来从前在天界过得也是极为自由随性。
凌清清想不明白。
为何他偏要闯入这尘世樊笼,到这红尘中打滚,与自己一遍遍受凡尘之苦。
对于被苏霖阻拦的两世,蔺不烬只是只言片语而过,可对上蔺不烬那种疯子,即便是如今的她也觉得十分棘手。
她无法想象,当时的苏霖与之对抗其中又有多少艰难酸楚。
小凤凰还未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招惹凌清清不开心了,一双灵动的眸子轻轻转动正盯着她瞧。
凌清清盯着少年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心脏仿佛被什么揪紧。
透过那双清亮的眼眸,她恍惚看见了那个满身伤痕,将自己左掌钉于地面,几乎咬碎了牙任由百姓放血,痛苦蜷缩的身影。
凌清清忍不住想,若是有一日,苏霖想起了凤族曾被蔺不烬屠戮,想起了前世种种……
他还会像今日这般吗?
她已经习惯了少年没心没肺、整日嬉笑打闹的模样。
可梦境中苏霖浑身染血行走在飞雪苍茫的天地之间的画面不时在她脑海中浮现。
苏霖他向来乐天,哪怕遇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也是扭头就忘,她不敢去想,当时的苏霖又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才会被人逼出幻觉,疯疯癫癫地跳下悬崖……
小凤凰被盯得蔫了气,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又干过什么坏事,忍不住问:“凌清清,你怎么了?”
他怎么看见,凌清清的眼睛有点红了。
小凤凰一脸迷茫,他扪心自问,自己何时那么“出息”,还能把凌清清气哭了?
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
可他宁愿相信自己被凌清清打哭,也不信凌清清会被自己气哭。
一定是他看岔眼了!
少女闻声,慌乱撇开视线,很快掩盖了眼底的情绪:“没什么。”
果然是他眼花了。
小凤凰瞧不出什么端倪,悻悻地坐了回去:“哦,好吧。”
屋内的气氛不知何时变得诡异起来,等到苏霖回过神,抬眼去看对面的二人,却见桑时若和宋惯生此时此刻正撑着脑袋,看戏般直勾勾地盯着他俩瞧。
小凤凰如同被抓住了什么把柄般,僵在原地。
桑时若摇头叹气:“欸——”
宋惯生也摇头:“啧。”
“……”
第112章 裂痕
苏霖在还未入公主府之前, 便听闻长公主恃宠而骄,仗着是当今皇帝的长姐,不顾朝臣反对大张旗鼓地在京中开府, 建造公主府所用之物要比起皇宫还要奢华。
皇族辖地最是注重君臣之别,等级森严分明, 苏霖虽不吃这套,但在人间那么多年也是略有耳闻,一个公主的府邸又怎会比皇宫还要气派,原本以为这些不过是外界的谣传罢了。
可今日亲自在公主府走上了那么一遭, 他才知道外面传得还是太谦虚了些。
公主府内雕甍绣槛工巧至极, 放眼望去, 金虬伏栋, 玉兽蹲脊, 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灼目生辉。
过往之人衣冠齐楚, 簪珠丝履, 就连府里做事的下人,穿得也不比宫里差。
小凤凰低头看着脚下的金砖, 唏嘘不已。
——长公主殿下可真是有钱。
他游历人间百年来也见过不少权贵人家,可他们无一人像长公主这般财大气粗, 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全部摆出来,以来彰显自己的阔绰。
他跟在众人身后,好奇地张望着府中的景象。路过一处小院, 小凤凰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径旁栽下的梧桐, 连连摇头感叹:不愧是长公主家的梧桐,这树长得可真高, 左边那杈子躺上去应该很舒服吧……
察觉到身后少年如痴如醉的眼神,凌清清回头望他, 却见小凤凰眼巴巴地仰头盯着一棵树瞧。
“……”
从前,苏霖便是用这种眼神看她院子里那棵梧桐的。
凌清清提醒道:“苏霖,跟上。”
小凤凰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笑嘻嘻地快步跟了上来:“来了来了。”
几人在客栈商量许久,终究觉得石围天坑所牵涉的事太过棘手,就连当今皇帝也被卷入其中,此事并非单靠他们几人的力量便能解决。
而真正的蔺不烬就在皇帝体内,眼看祭天大典迫近,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们必须想办法接触皇帝,驱走蔺不烬。
如今任务的委托人三公主还在昏迷中,而小皇帝的魂魄虽跟着苏霖离开鬼界,但也孱弱不堪,小凤凰询问了他许久,最后确认他堂堂皇帝竟没在暗中培养半点势力,也只能作罢。
他们思来想去,如今能依靠的也只有长公主了。
当凌清清提笔将拜帖递上,长公主便立马宣他们入府。
有了桑时若与宋惯生先前的铺垫,长公主对于此事也极为重视。
几人在婢女的带领下进入了公主府正堂,此时的长公主已在大堂内的正位等候。
姜鹤仪之前并未见过凌清清与苏霖,但之前他们入皇城时她便派府中的眼线将二人的底细摸出了几分。
寻常凡人遇见修士,因力量相差悬殊,难免会存些畏惧之心,但长公主见了他们,身上的气势却不减半分。
她的眸光轻轻在众人身上环顾了一圈,很快落在凌清清身上。
察觉到头顶那道凌厉的视线,凌清清缓缓掀起眼皮,与她对视,目光分寸未移。
干嘛都不说话?
凌清清到底在看什么呢?
小凤凰就跟在凌清清身后,眨巴眨巴眼,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朝前堂的长公主看去。
“……”
但少年没坚持一会便绷不住了,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打了一个哆嗦后,心有余悸地挪开了视线。
——长公主的眼神实在太恐怖了。
无论是小皇帝还是三公主,两人虽同为皇族,但却无人能及姜鹤仪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
她眼眸黑沉似潭,完全让人捉摸不透真正的情绪,眼神仿佛要将人的灵魂洞穿。
小凤凰缩回脑袋,僵直了身体朝凌清清身后挪了挪脚步。
虽然早在当初远远在街上瞥见过长公主一眼,但走近了看还是有些怵得慌。
还是不看了。
与之相比,凌清清的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长公主不加掩饰地打量着她,她依旧坦然与她对视,眼神没有半分闪躲。
见此,姜鹤仪心底微微闪过一丝诧异。
她竟一点也不畏?
姜鹤仪眉梢一挑,终于开了口:“你便是凌清清?”
少女道:“在下正是云行宗凌清清。”
长公主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入座,又命人给他们奉上茶点。
她刻意没有开口,整个大堂陷入一片沉寂。
宋惯生是个急性子,正要开口说明来意,便被桑时若一把拽了回来。
她微微侧过面,压低声咬牙切齿道:“没让你说话。”
“你……”宋惯生下意识准备反驳,但目光环顾一圈后还是闭上了嘴。
静默良久。
长公主抿了一口茶,掀起眼皮,不紧不慢道:“凌姑娘,方才你们呈上的拜帖,说要为本宫引见一位故人。”
她从前与凌清清似乎素未谋面。
“不知是何位故人?”
“确有此事,不过……”
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视线在周遭环顾了一圈,再次与长公主对上视线。
“如今怕是不方便。”
姜鹤仪闻言,凤眸微敛,沉思了稍许。
说实话,她并不信任这群修士。
甚至可以说,除却至亲与几位心腹外,她不信任任何人。
之前她能安然与桑时若宋惯生见面,一是他们皇城与宋家的惊隐庄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再加上他们只有两人,她摸得清二人的修为,府外重重叠叠到处都是暗藏的赤衣卫,若当真有什么横生枝节的变故,她有把握让人拿下他们。
但今日不同。
她已将大半赤衣卫派出为她拖住城外那些藩王进京的队伍。
而且她也听过一些关于凌清清的传闻。
皇城与修真两地的消息出于二者防备之心并不算太流通,她心里清楚,凌清清的传闻会渗入帝皇都,传到她这并非阴差阳错。
只是因为她的名头太盛。
先前,姜鹤仪一直想见见传说中这位公然向鸿蒙道公然“挑衅”的天才剑修少女。
如今一见,确实不同凡响。
但是与她想象中却不一样。
准确来说,是与她想象中那个面对鸿蒙使者对于大会古往今来并未有女子参会质疑时,会放言“我会是先例,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的女子形象不同。
姜鹤仪以为,凌清清既有如此雄心,又在各大试炼比武场争得头筹之名,也应与自己一般生了个锋芒外敛、极为张扬的性子。
可出人预料的是,少女的性子清冷娴静,周身的气势内敛而又沉稳,与自己说话时声线平静,却带着一股超乎寻常的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