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他不解:“但他为何要这么做?况且只是阴气而已,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空气再次陷入了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凌清清的声音从他身侧响起。
“这么重的阴气并非活人能够承受。”
并非活人能够承受……
苏霖霎时瞪大眼睛,脑子瞬间成了一团糨糊,他舌头打结:“你的意思是说张子琰他、他他……”
尽管小凤凰并未将最后几个字说出口,凌清清却回以一个肯定的眼神。
小凤凰笑得勉强,连那盘吃食都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了。
“这……怎么可能?”
“三公主所为我们能与她一一对峙,张子琰敢这么说,想必这件事确实不假,但是其中一定还有其他隐情,譬如——”
“或许三公主当时并没有来得及真正救下张子琰。”
少女睫羽颤动,“或许张子琰并非这门惨案的唯一生还者,他与那三万余人一样,都死了。”
姜盈如虽为术士,想必也从未接触鬼界,对它的了解也只是寥寥无几。
她拨动八盘,重塑规则,将张子琰藏于鬼界,确实能够规避这场死局,但她却无法撼动人界之外的规则。
哪怕有护身阵法,张子琰也不可能撑过鬼界数月阴气的侵扰。
小凤凰挠了挠头发,觉得有些头疼:“可是就算张子琰真的已经死了,可生魂若无肉身依托,在人间也待不过七日的。”
“可他回京多日,全城的百姓都看着呢。”
“苏霖。”
凌清清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你可听闻过‘活死人’。”
少年瞳孔一震,他艰难地扭头看向凌清清:“你是说……”
“张子琰他是活、活死人?”
少年行走人间最喜欢搜集一些奇闻八卦来听,其中就有关于这活死人的传闻。所谓“活死人”便是一些肉身已死的凡人通过某种秘术将灵魂禁锢于身躯中内,继续如同常人于凡间生活之人。
蔺不烬制活儡,时常有将人灵魂禁锢体内,在人意识清醒情况下操纵其肉身的习惯。
但活死人与这些傀儡不同。
他们大多拥有自我意识,能够自由控制身躯,不受外界影响。
活死人的肉身毕竟与魂魄断了某种联系,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活人,他们所言所行几乎都是出于生前某种执念而存。
一旦执念达成又或是肉身腐损,他们的魂魄便会彻底离开躯体。
因此行是逆天之举,活死人的灵魂不得进入鬼界,一旦离开躯体,他们的下场便是受人间阳气摧残,直至灰飞烟灭,永世不入轮回。
作为活死人强留人间的代价实在太高,再加上形成的条件极为苛刻,是以这世上极少有他们的身影。
师父曾无意间谈起过这些人,凌清清觉得新奇,便给记下了。
“不过,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除了活死人,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了。”
小凤凰沉思片刻。
“会不会他们学方术的,有其他能在鬼界保全自己的办法?”
凌清清抿唇:
“方术士与修士不同,他们观测天象命盘八卦,利用万物规则做风水局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所凭是外力,说起来自身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张子琰能做上这无定门门主,有部分原因怕是因他精通武学,凭武学再配以方术预测对手的进攻,他若有心,寻常修士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小凤凰摸了摸下巴:“原来寻常方术士不修体呀,怪不得,三公主姜盈如算起来也是个术士,她能为旁人卜卦窥探天机,但并没有什么防身本事,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所以很难被人发现。”
凌清清垂下眼眸,有些出神。
三公主既为术士,可窥天机,那此次邀他们入京是因为在命盘中看到了什么吗……?
小凤凰并未发现身侧之人的异常,倒是对此事极为上心。
他忍不住揣摩:“方术士不似修士有灵气护体,在鬼界应当更是寸步难行,可张子琰不仅在鬼界待了数月,离开后甚至带着这块阴阳鱼许久,却不受其影响。”
“阴阳鱼是封印蔺不烬所用,后来却出现在张子琰手上。”
“而蔺不烬留在无间的只是一缕元神,并没有真正被封印住。”
他来回踱步,一敲手背:“难不成两人在鬼界其实就见过?”
半天不见凌清清回应,小凤凰郁闷地转过身来,却见少女眉头紧锁,似乎在想什么。
小凤凰歪了歪脑袋,绕到她身后去看她:“凌清清?”
少女旋即回神:“嗯?”
小凤凰气哼哼:“你是不是又没听我讲话!!!”
凌清清揉了揉眉心,叹息道:“我听见你说话了。”
“石围天坑一案与蔺不烬逃不开关系,张子琰与他应该是血海深仇,但蔺不烬此人狡诈,又喜颠倒是非,再加上那时张子琰‘死里逃生’,心绪紊乱,若想蒙蔽他其实不难。”
“但我至今还没弄清蔺不烬到底与他说了什么,又或是他究竟想要什么。”
凌清清握紧手中的阴阳鱼,灵力与阴气缠绕透过她的指缝,她垂下眼眸,“这块阴阳鱼我让桑时若帮我看过,确实藏了一种极为隐蔽追踪阵法。”
“那……”小凤凰诧异抬眼。
“桑时若已经替我解开了。”
“那就好。”
“不过。”小凤凰忽然想起什么,苦恼道,“可是阴阳鱼与蔺不烬脱不了干系,此事在鬼界尽人皆知,他拿什么不好,为何偏偏给了我们这样东西?”
-
帝皇都外城,竹林。
冷月在稀松的乌云间涌动,月辉碎散,落在林间的一座竹屋上。
孤寂与黑暗将一切笼罩其中,只剩下寒风穿林而过,发出悲戚的声响。
男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踩着枯枝烂叶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竹屋走去。
“沙、沙、沙——”
终于——
男人来到竹屋前,他踉跄了一步,扶住栅栏这才致使身体没能跌倒。
他深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抬步踏上竹阶,推开了房门,转身便落了锁。
如释重负般,男人瘫倒在竹榻上,闭眼休憩了好一会儿,这才坐起身褪去上身的衣物。
很快屋内的铜镜便映出一道宽肩窄腰的背影。
男人的神情似乎极为痛苦,他缓缓转过身,终于露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右腹溃烂,如今已有一掌大小,无论是内脏还是肋骨末端,叫人一眼便能看清。
不仅如此,这种伤口在他身上大大小小大约有五六处。
他咬了咬牙,喘了一口气,伸手去够一旁的绷带与伤药。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道诡异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张门主,你这一出戏演的倒是妙啊——”
张子琰匆忙穿上衣物,下一瞬便见一个黑袍人推门进来:“不仅偷走了我的阴阳鱼,还引凌清清他们到鬼界中来寻我。”
黑袍人的语气多了一丝威胁的意味:“张子琰,你胆子倒是不小啊?”
张子琰没有吭声。
黑袍人冷哼道:“你不仅骗了他们,也骗了我。”
“你不是活人。”
他当初本想将他与凌清清引入石围天坑,故技重施,可令人意外的是张子琰似乎并不受到石围天坑残阵的影响。
不仅如此,张子琰明知他将姜盈如藏在何处,却还要装作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替他跑了一趟石围天坑,甚至在他对姜盈如下手之前,带着她通过无境之地的黑水河穿过无方界与鬼界。
张子琰的命格是天坑大阵至关重要的一步,即便是残阵,也不可能没有半点反应。
除非——
张子琰的命格已经消失了。
凡是生人皆有命格之分。
死人除外。
可张子琰如今的身躯确确实实是真的,不然他也不可能准备将他再度引入石围天坑。
“你一开始便诈我?!”
“阁下说张某使诈?可阁下对张某又有几句真话呢?”
张子琰穿上衣物,走出屏风,道:“一开始张某确实不知自己到底是生是死。”
“你在鬼界的一缕神识找到我,让我返回人间,完成你未果的计划。”
张子琰不紧不慢道,“但在你寻到我之前,还有一人也来找过我。”
黑袍人警觉:“谁?”
张子琰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道:“比起你,我更相信他……”
他在石围天坑已是垂死之际。
这张大阵正在源源不断吸取他的力量,企图想让他成为阵法的一部分。
他逃不掉的。
那时的张子琰已经预想到了自己的死亡,可就在意识即将剥离那一瞬,有人将他从阵法中剥离了出来。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等他睁开眼时,便看见了一个戴着面具的青年。
青年告诉他,如今此地正是鬼界地狱,自己已经昏迷足足三日。
……而且他暂时无法返回人间。
-
“唉——”
“好无聊——”
苏霖趴在桌上,将脑袋埋在臂腕之中,叹了口气。
他猛地坐起身子,想破脑袋:“这吃也吃了,玩也玩了,到底还能干什么?”
本来有个张子琰,但凌清清说如今还不到时机,不让他去寻人查个清楚,小凤凰也只好就此作罢。
他耷拉着脑袋,兴致恹恹。
凌清清正在一旁闭目调息。
张前辈交给她的剑法实在太过艰涩难懂,她至今也只是参透了三成罢了。
“你若觉得无聊,明日可以去逛街。”
小凤凰的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般:“不!”
“万一又叫那些人认出,架着我让我去当什么丐帮帮主怎么办?”
一想起这个他就头疼,小凤凰一挥手,嘀咕道:“我才不要。”
不过,改日他有空时得再潜进去,把那些什么胸口碎大石画像给偷偷销毁。
“……”
见凌清清欲言又止,似乎想就这丐帮的话题继续下去。
小凤凰慌了神,赶紧转移话题。
他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一脸关切。
“也不知桑时若和宋惯生他们在公主府怎么样了……”
察觉了少年的心思,凌清清睁开一只眼瞧他。
“……”
忽然想起什么,少年眼神亮了一下,扭头压低声:“凌清清你说你为何叫他们俩和小皇帝留在公主府?”
凌清清闭上眼睛:“小皇帝如今还是纸人之躯,要千万小心,留他们在那,安全些。”
无论是桑时若还是宋惯生,二人都是这修真小辈中的翘楚,苏霖丝毫不怀疑两人的实力。
只是……
只是把他们俩凑一起,还怪让人不放心的……
哪怕没看见少年脸上的神情,凌清清还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
“我知道你的忧虑,你怕他们二人在一起会出了岔子。”
小凤凰无比坚定且严肃地点了点头。
“但是,这岔子得出。”
苏霖:“?”
“原本我们去寻长公主商议,便是想让她引荐,让我们接触到蔺不烬所控制的皇帝,但她的话你也听见了。”
少年颔首,确实如此。
如今就连长公主她也见不了皇上了。
其实苏霖心中还有些纠结。
现在唯一杀死蔺不烬的法子只有将定神针钉入小皇帝的眉心,可此事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并不合适。
万一其中出了差错,导致修真与皇族不和,这种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但是小皇帝他又央求他们,替他向长公主隐瞒。
所以如今长公主只知道,他们接近皇帝之后,就会用某种秘术将蔺不烬那一魂驱逐,让小皇帝魂归体内,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到底该怎么办?
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就在少年出神之际,忽然察觉到肩上一沉,凌清清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
她搭住他的肩,语气还是一如往常般平静似水。
“若真的发生了,此事后果由我来承担。”
不等苏霖开口,凌清清抢先又道:“我已备好一封脱离云行宗的书信,若真有那一日来临,我会与云行宗、师父和你划清关系,届时我以散修身份,只要修真与皇族一致对外,问责于我,便不会引起两方交战。”
听到“划清关系”四字,小凤凰感觉到全身的羽毛都快蔫下来了。
他明知凌清清只是在做未来最坏的打算,但是他就是有些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