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忽而勾起唇角,沉静道:
“放心,只要你用心了,我会罚得轻一些。”
“好......啊?”
闻言,林知雀下意识接话,并未过脑子,乍一听还觉得这家伙挺宽容。
直到仔细回味,才发觉不对劲,什么叫做“轻一些”?
他到底想罚她作甚,才需要“轻一些”?
她的思路不可抑制地发散,睁大杏眸看着裴言渊,整个人往马车的角落里缩成一团,尽量与他拉开距离,双臂环在身前。
事到如今,她怎么愈发感觉,这是上了贼船呢?
他教得那般含糊不清,连一句明朗的话都不肯说,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这样,她肯定学不好,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惩罚她了.......
想到这些,林知雀心下一惊,手脚都微微发凉,赶忙打住乱七八糟的念头,默默安慰自己良久才好受些。
不过,她往角落缩得更厉害了,隐约听到木板脆弱的“咯吱”声,娇小身躯恨不得把马车顶穿。
......她宁可下车爬回去,也不想和这个外面冷淡、内心孟浪,还全是算计的登徒子共处一车!
幸好马车不久便停下,藏在离侯府不远的小巷子里。
林知雀忙不迭跳下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
侧门看守不严,恰好厨房大娘采买回来,热络地与她打招呼,只当她贪玩溜出去,在守卫面前编了理由就带她进去了。
林知雀感激地谢别大娘,漫无目的地在侯府闲逛,一手轻抚新换上的衣裙,一手生怕弄脏地提起。
她还想着“教导”的事儿,但除了那家伙的威胁之外,她眼下更担心能否对侯爷有用。
毕竟姑妈的进京迫在眉睫,她希望亲人早日陪在身边,这点困难对于侯爷来说,只需要一句话。
若能与侯爷履行婚约,她便是找到可以终生依靠的大树,姑妈和爹娘都会倍感欣慰。
所谓学以致用,无论学得如何,都要用过才知道。
林知雀长叹一声,烦恼地托着小脸蛋,细弯眉蹙在一起,郁闷忐忑地朝着侯爷的书房走去。
这地儿她来了好几回,大致记得方向,路上有拿不准的,稍微问几句就找到了。
千帆依然守在门口,对她视而不见,不知是不是上回她让他去报信,结果刚好撞见侯爷做那种事儿的缘故。
若是从前,她肯定转头就走,还庆幸侯爷将她拒之门外,不用担心一见面就伤脑筋了。
可这回不同,学都学了,早晚都要付诸实践,还不如趁热打铁,一鼓作气。
林知雀耐心地上前,与千帆说了好几回,才见他有所松动,却仍是不肯点头。
刚好送茶的侍女来了,她灵机一动,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诚挚道:
“我找侯爷有要事,不麻烦你进去通报,准我去送一盏茶就好。”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千帆身为下人,没道理再推拒,只能冷着脸嘱咐几句,开门放行。
林知雀心中暗喜,双手微颤地端着茶盏,小心翼翼地走进书房。
此时,裴言昭正神色严肃地翻看书卷,好似碰上了棘手的事情,揉着眉心抬起头放松,目光忽的在林知雀身上一滞。
少女身姿窈窕,轻盈灵动,一袭萝裙勾勒出只手可握的柳腰,烟粉丝绸衬得她肤若凝脂。
她唇红齿白,杏眸仿佛含着春水,点点涟漪让人心神荡漾。
裴言昭看得发怔,许久都未曾移开,眼睁睁望着她一步步靠近。
这是他第一回 没有阻拦,也没有躲闪,甚至有些期待。
在他的印象中,这有名无实的未婚妻,一直黯淡死板,毫无情趣。
明明生了张昳丽标致的面容,却极少装扮,成日灰扑扑的,端着淑女的架子,每回见了都觉得没滋味。
加之她还缺心眼,看不出他的厌弃与排斥,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打断他的好事儿,于是更加眼不见为净。
只待连养她的兴趣都没有的时候,随便挑个错处赶出去。
未曾想,她今日开窍了似的,不仅换了身明艳合适的衣衫,连眉眼神态都勾人起来。
腰间佩环叮当,一步一响,伴着一颦一笑,格外清脆悦耳。
“侯爷安好,是我冒昧了。”
林知雀始终不敢直视裴言昭,生怕他还在生气,一怒之下把她赶出去。
她努力调整着每一丝神色,脑海中闪过今日的一幕幕,双颊不禁泛起绯红。
其实她也拿不准,裴言渊所说的“教导”是什么。
只记得,他让她换上这身衣衫,他从身后环住她,他紧紧拉着她的手......
林知雀咬紧牙关,缓缓行至侯爷身边,双手奉上热茶,试探道:
“雨前龙井,侯爷请用。”
裴言昭轻轻“嗯”了一声,并未接过,目光忍不住在她身上打转。
先是娇美细腻的脸庞,再是玲珑身段,最后顺着她的话,慢慢移到茶盏上,谛视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目光几不可查地一沉。
这不像她,倒像是有人精心指点。
女为悦己者容,但他不信这块木头,会这么快开窍。
“你这身衣裳不错,与平日不同。”
话音未落,他倏忽间伸出手,力道极大地攥住她的手腕,猛地拉进距离,声音暗哑道:
“不如说说,谁教你的?”
第23章 23 、致用(下)
林知雀一直绷紧身子, 微微压低腰肢,双手奉茶,浑身都有些僵硬, 冷不丁被人向前一拽,登时踉跄好几步。
手中的盖碗摇摇晃晃, 险些坠落在地,她赶忙用掌心护住,滚热的茶水倾洒些许,烫得她耸起肩膀,倒吸一口凉气,不可控制地向前扑倒。
愣是如此, 她定睛一看,身前之人是裴言昭,实在想象不到摔在他身上的样子, 紧要关头硬是咬紧牙关, 迅疾地蹬地,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这一切仅在眨眼间,林知雀惊得气血上涌, 双颊被气息憋得通红,莹润杏眸盈满惊惧, 长睫湿漉漉的,额角挂着点点冷汗。
她脑海一片空白,直到站稳脚跟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轻抚起伏不定的心口, 懵懂地抬头。
恰好侯爷低头看她, 清俊面容沉下几分,眉眼间虽是玩笑之色, 但较真之意不容忽视,眼底含着好奇的探寻,仿佛要把她看个透彻。
林知雀还未完全反应过来,迟钝地眨巴褐色眼眸,一时间说不出话。
方才,侯爷说什么来着?
......好像是问,谁教她的?
思及此,她浑身一激灵,涣散的思绪刹那间集中起来,惊诧无措地睁大杏眸,错开目光四处乱看。
林知雀蹙着眉心,走马观花般把刚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回忆一遍,眸中尽是疑惑不解,兀自否认地摇脑袋。
怎么会呢?这不应该啊......
她只是端茶送水,请安问好,自认没有任何差错,也不可能看出与裴言渊相关的蛛丝马迹。
甚至换作她自己,都不觉得与从前有异样。
这......侯爷怎么会觉得,是有人在教她呢?
“侯、侯爷说笑了,我听不明白。”
林知雀依然被他攥住手腕,挣脱不得,心虚地扯起笑容,指节紧扣掌心,讪讪道:
“我只是换了件衣裳,这哪里需要人教呀?”
“不,不止是衣衫。”
话音未落,裴言昭就斩钉截铁地打断,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手上的力道更大了。
他的指尖勾勒她的面容,从灵动明亮的眼睛开始,描摹出她精巧细致的轮廓,像是要把鲜活精彩的神色刻下来似的,喃喃道:
“哪里都不同,你之前从未如此......”
裴言昭顿了良久,仍旧找不到合适的描述,沉闷地放下手臂,眸中闪过不耐与好奇。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她曾经并不起眼,在倚月阁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殷惠儿。
她从未有过引人注目的风情,永远是谨慎小心地低着头,说话从不出错,却也呆愣死板,实在是无趣得很。
可刚刚她进门的那一刻,整个人好似有了光彩,仿佛明珠蒙尘,连举手投足的神色都娇羞勾人,带着欲说还休的清媚。
林知雀紧张地发颤,屏息凝神等着下文,始终不敢直视侯爷的注视,呼吸都凌乱起来,干脆转过头闭上眼睛。
事实上,除了衣衫之外,她确实有别的用心。
只不过微乎其微,她自己都忽视了,侯爷更不可能看出来。
裴言渊对她的“教导”,她只能隐约感受到一点,做不到心领神会,总摸不着其中精髓究竟是什么。
每每在脑海中复习,只有他淡漠俊美的面容一晃而过,还有贴近的身躯,温热的呼吸......
若是除去这些细枝末节,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她想过照搬照抄,把裴言渊对她所做的一切,全部在侯爷身上用一遍。
但一想到要从身后环住裴言昭,贴近他的呼吸,瞬间十分难受,像是蚂蚁在身上爬行。
甚至别说这些,仅是他现在攥住她的手腕,她都不禁皱紧眉头,烦躁得想撒手走人了。
回想起来,兴许是家道中落后,厚着脸皮找上尊贵骄傲的未婚夫,她对裴言昭一直是敬畏又谨慎。
像是九品县官见了朝中要员,永远谦恭以待,不敢有一丝僭越,生怕招来祸患。
后来亲眼见他沾花惹草,不再当他是正人君子,心底万分抗拒。
只不过惦记婚约,不得不接受现实,努力完成目标。
可是,同样的事情,在裴言渊身上就好很多。
起码她不会因他的靠近而不适,不会行至竹风院就想逃离,反而在那儿才能静下心,与他出门还算开心。
所以,她灵机一动,想了个两相结合的办法。
既然必须慢慢适应,她今日见到侯爷的时候,暂且把他想成裴言渊,权当是裴言渊在面前坐着,用对待那家伙的方式对待裴言昭。
这样一来,果真没那么抵触了,身心都轻盈不少,勉强还能笑出来。
虽然是自欺欺人,但她迫不得已,想着等到适应了侯爷,应该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吧?
现在听侯爷说起,除了衣衫外仍有不同,她禁不住有些怀疑。
她只是转变心态而已,还是与从前一样说话做事,真能看出什么区别吗?
“到底是谁教你的?当真是,化腐朽为神奇。”
裴言昭半天形容不出那种变化,也未见她承认,感慨地赞叹一声,并不想追根究底。
于他而言,女人如同花草蜂蝶,只需要长得标致,愿意殷切贴上来,就足够了。
反正不会娶这姑娘为妻,短暂的玩闹开心就好,不必耗费太多心神。
“当真无人教导,是、是我突然想明白了。”
林知雀急忙辩解,生怕侯爷误会,挺直了脊梁,大义凛然道:
“我、我与侯爷指腹为婚,本应坦诚相待。从前是我愚钝,现在彻底想通了,想要弥补一二。”
说罢,她一本正经地对天竖起手指,眸光坚定不移,以至于像是某种信仰,满眼都是诚挚与渴望。
实则,她在内心默念无数遍“婚约”,祈祷“早日完成”。
“哦,是吗?”
裴言昭将信将疑地凝视着她,玩味的目光涌上几丝新奇,紧盯着昳丽面容,极力寻找她撒谎的痕迹。
他身边有过各色各样的女人,但大多只是过客,一个图财一个图色,各取所需。
她们心知肚明,很少说起婚嫁与终生之事。
哪怕偶尔提起,也是想入侯府做小,一生有个着落,并非放不下他。
然而,这姑娘不谈情爱,不提好处,仅因为虚无缥缈的承诺,就有如此虔诚的坚守。
甚至被他多次拒绝、威胁、打击后,仍能坚韧不拔地站起来,为此做出改变,成为如今他喜欢的模样。
这份坚定的毅力,他叹为观止,一时间竟有些动摇。
......难不成,她是真心的吗?
这个念头让裴言昭意外地怔了一下,忽而觉得有些可笑。
在他眼里,正室娘子是门当户对,联姻使然,其他都是过眼烟云,真心的爱慕陌生而稀奇。
但除此之外,实在无法解释她的坚毅了。
裴言昭轻笑一声,没有在这种事情上纠结,稍稍松开攥住她手腕的力道,掌心紧贴滑腻肌理,摩挲着一路向上,握住她端着茶盏的手背,打趣道:
“想要弥补,还要看你的本事了。”
说话间,他再次加了力道,捏住她手背两侧的骨节,林知雀能清晰感受到轻微疼痛。
倏忽间,她再也无法骗自己了,视线中尽是侯爷的面容,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抗拒与抵触油然而生,从心底骤然腾起。
她想起从布料铺子出去的时候,裴言渊也这样拉着她向前跑,疼痛比现在更甚。
但她并未觉得异样,现在想起来,觉得这应当也是“教导”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