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她听清楚,他就拽着她的手腕,大步流星从小门出去了。
*
马车飞驰在街道上,不一会儿就停在城西的瓦舍前,张嬷嬷笑着让他们下车。
林知雀扶着裴言渊的小臂,小心翼翼从马车上跳下来,娇小的身形摇摇晃晃,他托了一把才稳住。
她轻咳一声,赶忙放开他的手,不远不近拉开距离,并肩走了进去。
这是一处宽敞院落,四面环着小楼,中间搭了戏台,围了一圈席位,用凉棚罩着,陈旧朴素的桌椅上摆了瓜子。
楼上全是敞开的露台,可以将戏台尽收眼底,用屏风与竹帘隔出雅间,摆件与酒菜都比下面好不少。
高台上十分惬意,放下竹帘,拉起屏风遮蔽,旁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可以伴着戏曲纵情畅饮。
随时皆可拉开帘幕,视线不受任何阻碍,戏台上的一举一动,清清楚楚。
林知雀自幼规矩守礼,虽有调皮的时候,但大多与玩伴同行,无非是后山或长街。
她第一次来如此市井的地方,一切都鲜活又新奇,看得她目不转睛,拉着裴言渊为她一一解答。
裴言渊颇有耐心,带着她看了一圈,便一同去了楼上的雅座。
小二像是提前吩咐好的,一见他们就殷勤伺候,手脚麻利地放下竹帘,端上小食,识趣地退下。
雅座较为狭小,底部横放了有靠背的长椅,林知雀靠在软垫上,晃荡着小腿四下打量。
她未曾注意到,裴言渊并未坐在对面的木椅上,而是悄无声息地并排而坐。
不多时,戏台上敲锣打鼓,一道道花红柳绿的身影登场,柔婉缠绵的曲调不绝于耳。
林知雀翻开曲目名册,对照时辰,发现这场戏名为《金钗错》,故事甚是有趣——
传闻张家姑娘与李家大郎一见钟情,想把金钗赠他,当做定情之物。
孰料阴差阳错,孪生兄弟李二郎遇上张家姑娘,她认错了人,误把金钗送给了他。
可张家姑娘发现,心上人不似那日温存,反倒十分冷漠,备受打击。
她不甘空耗满腔爱慕,想方设法与他靠近,最终李二郎忍不住动了真心。
提亲之时,真相大白,大郎赌输了钱,连争夺的机会都没有。
张家姑娘亦是豁达之人,发觉喜欢的是李二郎后,不顾流言蜚语,有情人终成眷属。
林知雀登时来了兴致,伸长脖子往外看,只恨珠帘和屏风碍事儿。
之前在金陵,与爹娘一同看戏,大多是忠君报国那一类。
她头一回见这么新奇的戏,男女之情缠绵悱恻,一幕幕呈现在眼前。
台上伶人唱得生动真挚,光听动静都能想象画面,此时正演到——
张家姑娘与李二郎偶遇,拾帕子时出神跌倒,恰好摔在李二郎怀里。
她羞得满面通红,转头就跑,李二郎终于开始在意她。
飘上来的声音婉转动听,惹得人心痒,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林知雀听得着急,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想扒拉开碍眼的屏风,趴在露台上一看究竟。
她眼睛都盯着外面,根本顾不得身侧,怔怔地迈开步子,飞快地想跑过去。
倏忽间,裙摆似是被什么压住,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脚跟打滑,诧异地惊呼一声。
林知雀迟钝地回神,却已经来不及了,往后倾倒得越来越厉害,眼看着就要后脑着地。
情急之下,她手忙脚乱地扶着小圆桌,掌心随着身子向后摩擦,打翻了酒盏,蹭破了油皮。
她不知会摔成什么样,闭上眼睛不忍看,却隐约瞥见一道玄色身影靠近,在身后坐定,伸出修长双臂。
“莺莺是学张家姑娘吗?”
裴言渊从身后精准接住她,轻轻放下她的脑袋,悄然松开踩住她裙摆的靴底。
垂眸凝望几寸之遥的脸庞,他唇角弧度愈发明显,却硬是压了下来,淡淡道:
“还不起来?”
这时候,林知雀才惊惧地睁开眼睛,发觉整个人被他托住,脑袋竟然枕在裴言渊的腿上。
“对......对不住。”
她尚未完全回过神,懵懂地照着他的话去做,扶着地面就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按住,质问道:
“惩罚是什么?”
林知雀不明所以地支吾,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要拒绝。
难道.......这也包括,他让她起身吗?
这是唱的哪一出?
她快绕迷糊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犹疑地回答道:
“那我......我不起来?”
裴言渊唇角再也压不住,扬起满意的弧度,轻轻颔首认可,压低声音道:
“张家姑娘接近心上人的法子,你要好好学。”
林知雀似懂非懂地蹙眉,眨巴着杏眸望着裴言渊,好像明白了一点。
他想让她学张家姑娘,并且用作范例,引导她亲身实践。
而所谓“只能拒绝”的惩罚,就是让她谨记,要对抗下意识的本能。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照着话本学,总比揣摩他教导之中的深意容易。
可眼下的行为,总有难以言喻的不对劲。
他好像,没必要亲力亲为吧?
这么浅显,直截了当告诉她就行了嘛,何必多此一举。
林知雀无暇细想,只觉得姿势歪斜,腰肢挂在半空,全靠腰腹的力气撑住,怪累人的。
她打量着裴言渊的神色,趁他不注意瞥了一眼周身,想挪动位置。
这家伙双腿紧实,并拢在一起,她与其侧着躺,不如转个身,把脑袋搁置在缝隙中。
如此,就能借他的膝盖顶着脖颈,弯着双腿蹲坐地上,定会舒服不少。
况且放低身躯后,还能从桌底看到楼下戏台,更为便利了。
至于他的教导,她暂且顾不上,先找好位置再慢慢想吧。
林知雀想到就做,脑袋往上挪了几寸,又歪斜不少。
倏忽间,发髻往上一顶,似乎碰到了什么陌生的东西。
她困惑地停顿,仔细回忆自己身上此处,上上下下似乎没什么呀。
隐约有些坚硬,抵着她的发髻,难道是玉佩吗?
可是这不在腰封附近,哪怕挂了玉佩,也不可能碰到。
更何况玉佩平整冷硬,与她碰到的,好像不太一样。
是她的错觉,还是他与她有不同之处?
林知雀一头雾水,本就成了浆糊的思绪,更加找不着北。
按照规矩,家中女子及笄后,会有嬷嬷教导隐晦之事。
可她及笄后还未等到那天,爹爹忽而出了事,自然没能了解。
林知雀心底发虚,生怕做错了事,又觉得事不至此。
这家伙硬朗得很,摔都摔不坏,总不会她不小心碰一下,就生气翻脸吧?
她认可地咬紧牙关,权当没发现异样,继续调整位置。
谁知,裴言渊骤然低下头,俊容似是有几分诧异,压抑声线道:
“莺莺,别再往前了。”
“......哦,我懂了。”
她愣了一下,扑闪纯澈杏眸,乖巧听话地回答,继续向前挪动。
这家伙惩罚她不许拒绝,说明一切都是反着来的。
让她不要往前,那就是继续往前。
林知雀恍然大悟,愈发熟练,暗叹这回真是灵光,裴言渊应该很欣慰吧?
可是,他的脸色愈发阴沉,好似她碰到了不可触及之处,隐忍地抑制呼吸。
“停下,这个不算。”
裴言渊咬牙切齿,心口起起伏伏,阖上双眸稳定气息,按住她挪动的身形,压迫道:
“不许乱动!”
第35章 35 、隐疾
戏台上水袖翩飞, 伶人一唱一和,柔肠百转,演得生动精彩, 惹得台下百姓惊呼声此起彼伏,赞叹地鼓掌欢呼。
林知雀一边乖巧枕着裴言渊的大腿, 一边不动声色地挪动位置,神思却深深被故事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
她全神贯注地听戏,心绪随着戏中人起起落落,跟着旁人一同欢笑,仿佛屏蔽外界一切, 并未注意到裴言渊幽深容色。
直到耳畔传来温热气息,酥痒发麻,让她缩起肩膀, 低呵也不容忽视地炸开, 林知雀才后知后觉地转悠眼珠, 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刚刚沉浸戏中,隐约听到裴言渊说“这个不算”, 还极其严肃地让她停下。
林知雀本就不懂这些把戏,好不容易明白他“惩罚”的用意, 一时辨不清这是引导的指令,还是他真心实意的请求。
她犹豫一瞬,看在他一本正经的份上,终究谨慎地打住动作, 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然而, 腰肢仍然空悬,全靠脖颈和腰腹发力支撑, 加之身形歪斜,不一会儿就腰酸背痛。
林知雀不满地憋了一口气,只想尽快找到舒适的位置,不解他为何反应这个大,微微侧首瞥了他一眼。
只见裴言渊攥紧了拳,身躯微微颤抖,脊梁紧紧绷直,比她还要不自在。
墨色眸子黯淡黑沉,俊容如裂开的陶瓷,带着无奈与幽怨。
“二公子,怎么了?”
林知雀奇怪地凝视着他,白皙粉嫩的脸蛋满是懵懂,眼底盈满真切关怀。
他看上去身子不适,像是身上某处被撞疼了,也像是难以忍耐,时不时阖眸深吸一口气,却忍得愈发艰难。
可是,所有人都在看戏,雅间无人打扰,更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儿,这家伙怎会这样?
林知雀困惑地皱起小脸,仔细回忆方才的一举一动,恍然间抓住一丝异样。
她挪动位置时,发髻似乎顶到了坚硬的东西,那时候他就开始不对劲了。
虽然不知那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她腿间并无此物。
难道这家伙异于常人,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不小心被她发现了?
林知雀诧异地张嘴,认真思忖这件事,若有所思地颔首,忽而有些同情他了。
如此想来,这家伙也挺可怜的,天生比别人多了样东西,只能藏着掖着,隐瞒病情,至今无法根治。
不过她全是揣测,拿不定主意,踌躇着要不要摊开明说。
直截了当说,怕伤了患者自尊;
不说也不是办法,她用力支撑许久,就快撑不住了。
腰背传来一阵阵酸痛,林知雀沉闷呼气,到底没忍住,眼一闭心一横,生涩道:
“你......你是否有隐疾?”
话音未落,周身蓦然冷了下来,空气寂静得可怕,仿佛隔绝一切,连热闹的戏曲都变得含糊。
裴言渊骤然咳了一声,气息险些没绷住,棱角锐利的面容阴云密布,比方才还要深沉。
垂眸凝望膝头一团身影,这姑娘天真单纯地眨着杏眸,扑扇的长睫如鸦羽般细密,偷瞄的目光中,竟是真心实意的悲悯和关心。
他荒谬地顿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地错开眸光,俯身凑在她耳畔,声音低哑道:
“莺莺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看到身下姑娘敏感地捂住耳朵,茫然羞恼地瞪了他一眼,他才舒畅地勾起唇角,欣赏她无话可说的模样。
碰到那处便罢了,兴许她是无心,过分计较反而不好。
但她怎能怀疑他?还如此直白地问出口。
......她很担心这种问题吗?
从前以为她只是单纯地爱慕,没想到,心思还挺多的。
裴言渊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眉心微微拧起,不过很快又舒展开。
无妨,她只属于他一人,早晚要把该做的做了。
到时候,她绝不会担心此事,甚至会为今日的担忧后悔。
但愿她能乖一点,不要受不住才好。
林知雀埋下头,余光瞥过他意味深长的眸子,耳畔环绕他低沉的嗓音,双颊不自觉红了起来,心底泛上一阵异样。
尽管她也说不清,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问答,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这话也怪,他身患顽疾,自然要请郎中看诊,一个治不好就换一个,挨个把名医都试一遍。
她连把脉都不会,亲自帮他试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这家伙被戳中痛处,病急乱投医?
思及此,林知雀不禁哑然,更加觉得他可怜了。
她默默抬起脑袋,关爱地望着他孤傲俊逸的模样,脑海已经自觉联想到他与疾病抗争多年的故事,长叹一声道:
“不要紧,会好起来的。”
她努力控制着目光与神色,自以为说得温柔和蔼,没有半分嘲讽和歧视。
这家伙心眼再多,应该也挑不出毛病,会感念她的博爱之心。
谁知,裴言渊的脸色非但没有缓和,还彻底冷了下来。
眉眼间仿佛凝结着冬日寒霜,冷漠中藏着愠色,刹那间朝她伸出手。
“你放开——”
林知雀后颈一凉,惊呼着离开地面,被他轻而易举提溜起来,眨眼间按在软垫长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