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无辜的,错的是那些高高在上,对他们评头论足之人。
林知雀听得出他话中深意,凝视着他怜惜的眸光,忽而鼻尖一酸。
其实这些道理,她这么些年,多少了然于心。
不过,曾经只能在难过之时,一遍遍用来安慰自己。
现如今,终于有人亲口对她说出来,目光坦诚而坚定,看不出半点迁就和哄骗。
她心底涌上欣慰和欢愉,却不想被这家伙发现,故作不满地轻哼一声,责备道:
“说得好听!等到韶华已去,白发苍苍,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别以为她不知道,话本子都写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他们只顾着自己喜欢,没几句会是真心话。
裴言渊也不恼,搂着她轻笑一声,诚挚道:
“共沐白首,何其有幸?到了那时,我只会满心欢喜。”
林知雀意外地愣住,从未想过他会如此当真,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她的唇角不禁扬起,甜润酒窝在脸颊显现,好似心结终于解开,说不出的畅快和释怀。
“好了好了,睡吧。”
她转身埋在他的胸膛,把笑意藏在他的心口,打着哈欠蒙混过去。
裴言渊默契地没有计较,任由她拱来拱去,压抑住喉间的闷哼。
不知何时,她身前的丝带悄然松开,绵软紧挨着他的心房,亲密无间地蹭了蹭。
如同一粒火星,坠入滚热的油锅之中,烈火即刻成了燎原之势。
裴言渊按捺不住匕首,忍无可忍地俯视怀中娇人儿,恨不得将她拎起来负责,哭得再疼痛也不放过。
奈何林知雀睡得正香,热气蒸得双颊桃粉,米糕般软糯水灵,让他下不去手。
裴言渊犹豫再三,到底是咬紧银牙,丢下她一人酣睡,起身去屋后用凉水沐浴。
*
夜色深沉,他换了身衣衫,擦拭着发梢的冷水,在竹林中穿梭漫步。
水流让他彻底清醒,再也无法入睡,亦是生怕肉骨头就在嘴边,一不小心就会忍不住,惊扰她一夜美梦。
裴言渊的思绪愈发清晰,不禁盘算起眼下局势,在石桌上下了一盘棋。
他一边落子,一边郑重思忖,蓦然想起林家的案子,脑海中闪过一丝精光。
恰在这时,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裴言渊抬眸瞥了一眼,轻声道:
“别躲了,出来吧。”
话音未落,嘉树尴尬地探出脑袋,讪讪地赔着笑脸,手上还钳制着一猫一鸟。
本以为公子今日有福,终于能吃上肉,激动得他立刻清场,唯恐打扰了公子和夫人。
谁知,小俩口这么磨叽,来了这么多回,老半天了,竟然就碰了点皮毛!
林姑娘从前就爱慕公子,现在心意相通,定是超爱了。
......该不会是他家公子不行吧?
他支支吾吾地找借口,未曾想公子像是有心事,并未与他计较,突然问道:
“林家去年深秋出事,莺莺年末投身侯府,没错吧?”
公子的声音冷淡而深沉,嘉树也跟着认真起来,使劲点了点头,一起回忆道:
“千真万确,那时候您蛰伏废院,四皇子远不如现在器重您,而侯爷刚得到五皇子青睐,一时间如日中天。”
裴言渊沉下脸色,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心凝重地皱在一起,俊容是前所未有的冷峻。
他若有所思地再次落子,指节轻轻叩击棋盘,在两颗棋子之间来回琢磨,眼底忽而浮现几分异样。
四皇子母妃早逝,不得圣上器重,但身后却是燕北旧部,一直将大半兵权握在手中。
而五皇子截然相反,生母是盛宠不衰的嫔妃,圣上自幼溺爱,许多大事都托付给他来办。
比如各处田亩划分,各地漕运督查,还有每一年的盐税缴纳。
两位皇子明争暗斗,一个深沉低调,一个高贵张扬,看上去势均力敌,抑或是五皇子更加风光。
实际上,四皇子暗中收敛锋芒,看似给五皇子让路,实则断了他的后路。
别的不说,仅仅是燕北兵权,就足以让五皇子颇为忌惮,更何况还有诸多把柄。
任凭他记恨得压根发痒,终究无可奈何。
直到去年秋天,五皇子清查盐税之后,主动接手一支骑兵,加以整顿训练,用作抗衡四皇子。
虽然兵马不多,但装备精良,粮草充足,一看便知耗费数不胜数的银两。
同样在这个时候,林家因盐税下狱,兄长受到重用。
五皇子结党掌权,或许比不上四皇子的心机与算计,却不至于太过愚蠢。
裴言昭这种虚伪无能之辈,他不可能看不破,主动招揽在身边。
兵权上的悬殊,向来是五皇子的心结。
兄长成为左膀右臂,唯有在那支骑兵上多有助益,才能让五皇子留下他。
当初接手骑兵,最缺的是银两。
侯府家大业大,却拿不出这么多银钱,除非插足盐税。
金陵是江南最繁华的地方,每年盐税都缴纳最多,从中捞取几分,就是难以想象的数目。
林大人在位期间,盐税从未出过什么问题,莺莺所说的父亲,亦是清廉正直之人。
如果五皇子盯上盐税,裴言昭负责实施,林大人定是不愿意同流合污。
只可惜,文人世家在皇权之下,实在是太过渺小。
知晓谋划却不能配合,甚至试图揭发。
可想而知,下场只有一个。
思及此,裴言渊骤然一顿,荒谬可笑地扯起唇角,脊梁渗出一层冷汗。
怎么会呢?
兄长为了向五皇子邀功卖好,亲手将指腹为婚的林家推入火坑。
还把林家唯一的女儿接到侯府,用婚约哄骗得团团转,妄图榨干最后一点用处。
寒意从脚底升腾,他手背上青筋毕露,指节“咯吱”作响,唇色一片苍白,眼尾泛红地望了一眼小屋。
榻上的少女睡得酣畅,昳丽面容纯澈无邪,樱唇在睡梦中扬起,砸吧着翻了个身。
裴言渊努力维持理智,一遍遍梳理和分析,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揣测而已。
谋取银两的手段很多,不一定要除掉林家,去年晚秋的贪赃案也不止林家一个。
可是直觉却无所隐瞒,迅疾将一切串联在一起,血淋淋地铺展在他的眼前。
林家不是唯一的选择,却是最好的选择。
此后金陵换上五皇子的人,就会有数不尽的好处,也不必担心会有正直之人告发。
天大的冤屈,终究被光阴埋藏起来,被遗孤日复一日的求索冲淡,最后就这样消失殆尽。
如同一粒灰尘落入大海,连水花都掀不起来。
况且,他自诩缜密谨慎,至今才发觉一处疏漏。
当初兄长将林知雀接入侯府,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不过是贪图美色。
现在想来,这个念头毫无道理。
在这之前,兄长并未见过林知雀,就算她颇有美名,也不足以让兄长以身犯险。
再者说,京城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兄长馋江南女子,买一个就是了。
林家是世家大族,一朝倾倒,有太多双眼睛看着。
若是赶尽杀绝,未免太过刻意,难免惹人起疑。
倒不如打着婚约的幌子,既能博得美名,又能摆脱嫌疑,还能名正言顺将她吃下去。
纵使有一天,林知雀发现真相,也不可能推翻侯府,为林家平冤昭雪。
恐怕她有了这个心思,就会被兄长夺了性命,与黄泉下的家人团聚。
毕竟,处置后院女子,可比处置林家遗孤容易多了。
裴言渊想通了一切,眼眶早已通红,眸中尽是愠怒与悲愤,笑声荒唐而干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起初莺莺一心想嫁的人,竟是她的灭族仇人;
她心心念念的真相与公道,其实近在眼前;
她爹娘临终的遗言,竟会阴差阳错,将她送入血海深仇的深渊。
兴许林大人至死都不明白,为何刚正不阿的拒绝,会招来杀身之祸;
抑或是,他什么都明白,但为了能保住唯一的女儿,只能隐瞒真相,让她在这世上苟且偷生。
裴言渊望着天边皎月出神,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冰凉石凳上,喃喃道: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他......”
十余年前,兄长与太夫人冤枉阿娘,将他囚于废院。
直到今日,阿娘尚且是罪奴之身,他拼尽全力才深渊爬上来。
为何他所爱之人,皆要受他们所害,下场凄惨,不得好死?
为何活着的人,皆要在他们的囚笼中求生,不得已蒙蔽双眼,糊涂地过了半辈子?
裴言渊再也坐不住,恼恨与气性骤然上涌,“哗啦”一下掀翻了棋盘,猛地冲出竹风院。
他刹那间思绪万千,想到了四皇子近日的谋划,想到了夺位的凶险,想到了曾经的顾虑......
最终都凝聚在一起,变成一个念头。
除掉裴言昭,用最短的时间,用尽一切办法。
无论是他,还是林知雀,还是所有地下的亡魂,都不该就此埋没。
哪怕是生于深渊的阴翳,也不该剥夺沐浴阳光的权利。
若是明知真相,却不能兑现承诺,他亦没资格娶她为妻。
*
夜深露重,竹风院的暗门悄然打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飞奔出去。
裴言渊一身玄色长衫,直奔四皇子府邸,让人通传之后,立刻掩人耳目地进去。
寝殿内烛光幽微,四皇子陆景幽一袭单薄寝衣,隐于竹帘之后,静静地听他成陈述,始终不发一言。
透过竹片的缝隙,看得出他眸光深沉无比,身侧床榻上躺着一位女子。
此人正是他的皇姐,圣上嫡出的三公主,未来分权的长公主殿下。
待到裴言渊说完,四皇子让人为他斟茶,沉吟道:
“此事我略有耳闻,却因为事关侯府,非同寻常,一直未曾发作。”
他披衣起身,与裴言渊拉进距离,在竹帘后伫立片刻,斟酌道:
“最锋利的一把剑,自然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候,才能彰显其威力。”
说话间,天边响起一道惊雷,蓦然在耳畔炸开,听得人心惊肉跳。
春日已尽,盛夏即将来临。
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一场雷暴,一切开始改变。
四皇子遥望着晦暗天色,俯视台下恭敬的裴言渊,平静问道:
“大雨将至,裴卿可愿一战?”
裴言渊登时会意,郑重地行了一礼,斩钉截铁道:
“为殿下效劳,是臣的本分。”
四皇子轻轻笑了一声,好似生怕吵醒身边的女子,沉声道:
“裴卿从未这么说过。”
圣上缠绵病榻,气息微弱,他与五皇子终究要一较高下。
这个时候,心腹之人冲锋陷阵,竭尽全力,才能十拿九稳。
他颇为器重裴言渊,之前也旁敲侧击过,却没有得到坚定的回答。
这是人之常情,他并不怪罪。
只要是人,都会有牵挂,无论是亲人还是爱人,都是无法割舍的执念。
他行至今日,从不觉得众人都理所应当为他效劳,包括所有心腹。
任何态度的转变,皆是心有所图,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四皇子掀开竹帘,俊容平和安定,问道:
“你所求为何?是侯爵之位,还是黄金万两?”
裴言渊不卑不亢地俯下身躯,炙热坦诚地行了大礼,郑重道:
“臣无所求,唯有三愿。”
他眸光微动,修长手指交叠在身前,虔诚道:
“一愿逝者安息,二愿冤魂昭雪。”
裴言渊顿了顿,唇角不禁勾起弧度,声音温柔而坚定,道:
“三愿娶心上人为妻,白首不离。”
第67章 67 、入怀5
翌日清晨, 雨后空气清新,竹林间鸟鸣清脆,一声声传到榻上之人的耳朵里。
林知雀悠然苏醒, 抬手揉着惺忪睡眼,下意识翻了个身, 想像昨夜那样,依靠在坚实的胸膛之中。
然而,她朦胧间没看清楚,藕臂一下子扑空,险些从小床上滚下去。
不知何时,身侧已经空空如也, 掌心迟疑地抚过,床榻与被褥都不再温热。
林知雀后知后觉坐起身,孤零零地抱着膝盖, 环视着他的小屋, 蓦然有些不习惯。
之前无论何时, 只要她在这儿,裴言渊定会陪在她身边。
每次一睁眼, 都能安心踏实地看见他,慵懒自在的伸展腿脚, 在这家伙令人羞恼的打趣中,迎上全新的朝阳。
昨夜她看清心意,亲口说喜欢他。
而他在爹娘牌位前发誓,会为林家平冤昭雪, 会娶她为妻, 相伴度过余生。
后来她被他扛到了竹风院,亲近之后各自安睡, 似乎并未发生什么事儿。
林知雀越想越是奇怪,心底莫名涌上焦躁和担忧,两弯细眉紧紧蹙起,着急地四下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