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上次的教训,流萤、流碧再不敢拦人,悄悄向沈离行了个礼,便退至两侧。
沈离大步踏到屋内,掀开纱帐,只见雪棠正睡得香甜,烟霞色软烟罗寝衣服帖地贴在她身上,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乌黑的头发披散开来,愈发衬得她柔媚多姿,勾的人片刻都舍不得移开眼睛。
沈离把墨汁晕染开来,一点一点把雪棠的模样勾勒出来,可惜,左手终究比不上右手灵活,画出来的人儿虽有雪棠的皮囊,却没有她娇憨柔媚的神韵。
沈离深吸一口气,将案几上的画轴卷起来,提步向密室走去。
第42章
傅修安跌落乌江后, 谢华莹唯恐雪棠伤心成疾,日日都给她写书信,有时是生活趣事, 有时是和宣平侯相处的日常,虽然都是琐碎的小事,却满含温情。
这一日, 雪棠一睁眼,便看到了床边的书信,打开信筏,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谢华莹道傅修安虽不是宣平侯亲子,却由宣平侯抚养长大,二人感情甚笃。即便寻不到傅修安的尸首,宣平侯也不忍他成为孤魂野鬼, 欲在傅家的陵园给他建一座衣冠冢。
想起傅修安雪棠又是一阵伤怀,因着大英有新妇给郎子做针线的风俗,雪棠虽不擅女红,却还是在婚期前夕给傅修安做了两双绫袜。
现下斯人已逝, 那绫袜也再没用处,倒不如添置到傅修安的衣冠冢中, 好歹也是她的一片心意。
雪棠打开立柜,拿出她亲手缝制的竹枝纹绫袜交给凝枝,低声吩咐了几句,才让凝枝退出房间。
随着衣冠冢的建成,傅修安便算落叶归根了, 只谁也没想到乌江河畔, 一行人正趁着夜色匆匆行路,正中间的那个正是傅修安。
乌江水流湍急, 若不是龟兹国的暗哨一直悄悄尾随在他身后,及时把他救了起来,他现下早已魂归西天。
傅修安捏紧拳头,眸中溢满恨意,沈离这竖子果真生了一副毒辣心肠,把他派到江南任职,既能取悦雪棠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夺掉他的性命,真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身后的龟兹侍者,低声问道:“前方可有探子?”
沈离心狠,唯恐出现纰漏,将傅修安推入乌江后一直在派人搜寻他的尸首,若不是有那些探子碍手碍脚,他又何至于在乌江边上东躲西藏半旬都逃不出去。
侍者应声答道:“暂且没有探子,王子可尽快返回龟兹国,有国主相护,您定能安然无恙。”
傅修安轻嗤一声,回龟兹国做什么呢?龟兹弹丸之地,便是举全国之力也伤不到沈离分毫,除却雪棠,沈离又哪里还有分毫软肋。
他没有接侍者的话,提脚便向豫南的方向行去。他要把沈离对雪棠的心思告诉谢华莹,届时再和谢华莹一起入京,不愁挖掉沈离的心肝,让他痛不欲生。
眼看着便到了万寿节,男子二十而冠,沈离已然二十有三却后宫空置,膝下空空如也,朝臣又如何放得下心?
是以万寿节前夕,朝臣纷纷上书请沈离充盈后宫,为皇家绵延子嗣,与此同时郑太后也向贵女发出帖子,邀她们进宫参加宴会。
表面是在庆贺圣上寿诞,实际上却是在暗暗为圣上选妃。
郑太后属意周晗蕴,便让周晗蕴筹备宴会事宜,尚未到开宴的时辰,周晗蕴便筹备了个妥妥当当,趁着间隙,在豫章宫小憩。
虽说万寿节是天子的生辰,到底不能忽略遭受了生育之苦的生母,是以沈离处理完政务便到豫章宫给郑太后请安。
郑太后一心想要撮合沈离和周晗蕴,自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对沈离道:“哀家忙了一整日,现下乏得很,皇帝便留在屋内和蕴儿说话吧,待哀家起了身,咱们再一起到花厅赴宴。”
沈离和郑太后胶着多日,且今日又是郑太后受苦受难的日子,沈离并不想再和郑太后起口舌之争,便低低应了一声“是”。
因着沈离那一声“是”周晗蕴心里倏得便燃起了希望,她灼灼地凝着沈离,只望着能和他亲近一些。
哪成想内室的绡纱门帘一放下,沈离就变了脸色,他连眼角余光都未分给周晗蕴半分,提脚便向侧间走去。
周晗蕴恨恨地盯着沈离的背影,直把手中的帕子绞成一条麻绳。论出身、论才学,论手段,她周晗蕴有什么地方比不过安宁那狐媚子,凭什么沈离视她如草芥,却将安宁当成眼珠子一般护着?
且等着吧,她早晚都要把安宁踩到尘埃里去。
更漏滴答作响,已然到了开宴的时辰,皇亲国戚和世家贵女鱼贯而入,不过须臾就坐满了整个花厅。
贵女对太后的用意心知肚明,是以都精心打扮了一番,梅兰竹菊各有特色,美不胜收。
待众人落座以后太后和沈离才姗姗而至,陪在太后身侧的正是周晗蕴。
沈离日理万机,哪怕是万寿节也只在宴会上露了个脸便借故离去。
因着上次宴会,便是周晗蕴陪在沈离和太后身边,众人愈加笃定了周晗蕴在沈离心中的地位,纷纷对周晗蕴投去艳羡的目光。
雪棠冷眼瞧着这一切,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难受得紧。便连吃饭都失了滋味。
她尚在发怔,忽听身旁的贵女絮絮低语起来:“周家小姐的皇后之位是板上钉钉了,难不成太后娘娘还想让六科给事中家的十二娘进宫伴驾?”
这人的话音刚刚落下,便又响起另一人的声音:“那花家十二娘不过是个妾室所出的庶女,身份卑微,又如何能有伴驾的资格,妹妹莫不是会错意了?”
“我可没有会错意,你瞧,太后把十二娘叫到主位去了。”
雪棠顺着二人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缓步行至主桌,施施然向太后行礼。
那女子容貌倒是平平,只一双眼睛呈桃花状,水光潋滟,很有几分姿色。
雪棠莫名觉得十二娘的眼睛十分眼熟,思来想去忽察觉那眼睛和她有三四分相似。雪棠一凛,脊背倏得便抽紧了。
她拿起手边的饮子轻啜一口,自我安慰道定是她想多了,太后对她最是厌恶,又如何愿意把和她相像的人安置到皇兄身边去?
正如雪棠的推测,郑太后就是因为花十二娘的眼睛和雪棠有几分相似,才起了把她纳入后宫的心思。
照她的计划,用不了多久雪棠就会离开皇宫,到时候便把十二娘放到沈离身边,也好缓和母子二人的关系。
周太后给花十二娘赐了座,含笑看向周晗蕴,温声问道:“你瞧着她怎么样?”语气平平,仿若在谈论货物一般。
周晗蕴何等心机,自然知晓周太后的计划,她只想入主中宫、执掌凤印,又岂会介意花十二娘这般的替代品。
周晗蕴莞尔一笑:“娘娘的目光自然差不了,这十二娘的容貌可谓万里挑一,好看的相貌人人都喜欢,安宁公主定也会喜欢十二娘,不若我带着她去给安宁公主敬一杯酒。”
对于能膈应雪棠的事,郑太后自然无不赞成。她点点头,当即便应允了。
周晗蕴带着花十二娘施施然走到雪棠的案几旁,她恭恭敬敬向雪棠行了个礼,伸手指了指一侧的花十二娘:“这是给事中家的十二娘,因仰慕九公主,特来向您敬酒。”
嫡母严苛又善妒,花十二娘连花家的府邸都甚少出去,又如何应付得了宫里的大场面,她不知道周晗蕴为何要带给她给安宁公主敬酒,只讷讷地依言照做,唯恐唐突了贵人。
雪棠虽单纯,好歹也在皇宫生活了十几年,自然知晓花十二娘的处境,她虽不胜杯酌,却还是接过十二娘手中的葡萄酒浅酌了几口。
葡萄酒入肚,雪棠白皙的脸颊当即便泛起了一层红云,眼角也勾一起了一抹浅红,这样的魅色,也难怪沈离把一颗心都系在了她身上。
嫉妒的火焰熊熊燃烧,周晗蕴少见的失了分寸,她复又倒了一杯酒,双手握着酒盏捧到雪棠跟前,笑盈盈道:“开席之前,我和陛下在屋内说了一会子话,陛下话里话外都要我和公主亲近一些,我自是极愿意和公主亲近的,还请公主笑纳我这一片心意。”
话毕,便向雪棠身边凑近,天气炎热,周晗蕴穿了一袭碧青色蝉翼轻纱,透过轻纱,雪棠可窥见她纤长秀气的小腿轮廓,不知怎得雪棠忽得便升起了一股压制不住的火气。
那画中之人便有一双极漂亮的小腿,和周晗蕴的别无二致。
周晗蕴出身世家,秉节持重,从未有过毛躁之举,这次却不知怎么回事,身子一歪,便向地上栽去,杯盏中暗紫色的葡萄酒尽数洒到雪棠身上,淋漓成一大片。
“公主赎罪,含蕴不是有意的,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含蕴计较。”周晗蕴忙跪地认错,诚惶诚恐,态度也十分真诚,很快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周晗蕴倒是有恃无恐,雪棠待她一向客气,且现下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便是雪棠不给她面子,也不能拂了郑太后的颜面,总不好当场发作她这个太后跟前的红人。
她料定了雪棠会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没成想雪棠像是吞了炸药一般,扬起手掌便裹到了她的脸上。
那一巴掌又脆又响,生生在周晗蕴的脸上留下了一个醒目的掌印。
不止周晗蕴,在场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酒力发作,雪棠的大脑开始混沌起来,她指着周晗蕴便是一通训斥:“你这个黑心烂肺的东西,定是存了歹心才会把葡萄酒洒到本宫身上,本宫这衣裳是皇兄赏的,价值千金,放眼整个大英也只这一件,竟生生被你毁了去。”
“你说,你是不是嫉妒皇兄待我好,才变着法子使坏,恶心我。”
雪棠越想越觉得不平,心里那口郁气怎么都发不出来,复又抬臂重重甩向周晗蕴的左脸,如此一来左右对称,周晗蕴两侧的脸颊都浮起了掌印,雪棠才好受了些许。
“安宁,你怎得如此放肆!”到底是郑太后见多识广,众人尚在怔愣中,还是她最先反应过来。
雪棠平日里对郑太后倒是有几分顾忌,现下酒力作祟,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挺了挺胸脯,颐指气使道:“若不是周家这贱人先行放肆,我又何至于动手。她若是再敢惹我不高兴,我就接着赏她耳光吃。”
女子面皮珍贵,莫说周晗蕴这样的世家小姐,便是宫人犯了错,也甚少会被掌掴。
周晗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安宁打了脸,虽气得七窍生烟,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和公主打擂台,只得悄悄缩到十二娘身后,以减少存在感。
那成想郑太后一句话,又把雪棠撩拨了起来,雪棠撸起衣袖便向她冲过去,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周晗蕴的心当即便提到了嗓子眼,再顾不得颜面,扯着嗓子便喊了起来:“来人呀,快拦住九公主。”
宫人又哪里敢伸手阻拦公主,只得排成一道肉墙挡到周晗蕴跟前以做护卫。
众人做好了准备,不料雪棠走起路来东倒西歪、脚步虚浮,离她们越来越远,方向也越来越离谱。
这时她们才明白过来,原来九公主不是无故打人,而是喝醉了。
太后毕竟是雪棠名义上的嫡母,她素有贤名,虽被雪棠气得怒火中烧,却又不好在众目昭彰之下和一个醉鬼计较,只得唤来凝枝,黑着脸训斥道:“你瞧瞧九公主醉成了什么模样,还不赶紧把她带回长乐宫,没得丢人现眼。”
凝枝看看眸光异常晶亮的雪棠,再瞧一瞧满脸红肿的周晗蕴,当即便把事情推测出了七七八八,忙把雪棠托出花厅。
始作俑者离开了,众贵女自然而然便把目光投到了周晗蕴身上,她们面上对周晗蕴嘘寒问暖,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
闹了这么一出,周晗蕴是面子里子都丢光了,便是以后登上了后位,又如何好意思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
周晗蕴又岂会不知道她们心中所想,硬着头皮敷衍了两句,便逃也似地奔出了豫章宫。
凝枝把雪棠扶回长乐宫,一进寝屋便看到沈离正坐在茶榻前看书,凝枝看着雪棠长大,自然知晓她醉酒后的德行,唯恐她说出不该说的话,忙向沈离告罪:“陛下,今日实在是不巧,九公主醉得不省人事,恐怕不能接驾,您不如……”
话还未说完,便被沈离打断:“你且退下,朕自会照料阿棠。”
“这与礼不……”凝枝还欲转圜,忽瞥见沈离充满压迫感的眼神,她再不敢多言,蹑蹑地退出了寝屋。
随着房门的合上,雪棠已然踱到沈离身边,她站在沈离跟前,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轻佻地挑起来,一本正经道:“你什么时候娶妻,除了立周家那贱人为后,是不是还要纳几个妃嫔,你想纳谁,花家十二娘吗?我告诉你,便是天下的女子都死绝了,你也不许碰花家十二娘一下。”
她似连珠炮一般说了一长串,沈离却云里雾里,连花家十二娘是谁都不知道。
他任由她挑着下巴,温声问道:“可是有人让你受委屈了?”
“我才没有受委屈。”雪棠爱面子,便是百爪挠心,也决不愿意展露在旁人跟前。
她扬起声音说道:“我今日打了周晗蕴两个耳光,直把她的脸都打肿了,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颜面,好不畅快。”
话毕,垂下眸子一眨不眨地凝着沈离,挑衅一般问道:“你可心疼?”
明明说的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可不知为何,她竟流了满脸眼泪,那眼泪像是喷涌而出的清泉,止都止不住。
沈离心疼地无以复加,一把把雪棠搂到怀中,顺着她的脸颊把眼泪一点一点吻掉,哑声道:“有我在,你愿意打谁便打谁,我谁都不心疼,只疼你。”